雲未杳看出異狀,遂伸出兩根手指,輕輕搭在他脈博之上。湛若水笑道:“姑娘放心,未到閬山,我不會讓自己出事的。”雲未杳便才安了心。湛若水慢慢道:“父親早就料到我有朝一日必為會他、為家族複仇,是以才會留信讓華棣交與我。那信上,寫的是父親的心跡。姑娘可知父親與我說了怎樣的話?”


    雲未杳笑搖著頭,湛若水道:“除卻署名落款,信中共隻八字。”說著,湛若水轉身望著雲未杳,一字一句道:“世間萬苦,蒼生最苦。”雲未杳怔了怔,湛若水苦笑道:“聽華棣說,父親與我留書時,寫罷便撕,直撕了好幾封,最後,留了這八個字與我。”


    雲未杳望著遠處的秭歸碼頭,那裏有行色匆匆的旅人,有荷物而行的當地土人,也有一撥又一撥的長江纖夫,還有江上往來無數的船隻,口中隻念著“世間萬苦,蒼生最苦”,竟忍不住垂下淚來,許久才歎道:“晉寧公當真是古仁人心腸。遮莫便是你投海的緣故?”


    湛若水苦笑道:“這還不夠麽?”


    雲未杳看著湛若水認真道:“對很多人而言,這個理由很荒唐。”


    湛若水歎道:“姑娘說得很是。便如蘇皓、元長與謝棠,若知我是中毒無解而投海,他們倒無多話,也會四處為我尋醫問藥,若知道我是因這八字而投海,隻怕早將我罵得狗血淋頭了。”


    雲未杳想起王元長暴躁易怒的性子,不由笑了,歎道:“不錯!”


    湛若水閉目道:“因這八個字,我想起了兵火過處,盡是殘敗荒涼,人煙蕭條,有數不清的人因這一場戰爭而無家可歸。我原本以為我是替天行道,我原本以為我是興正義之師,因這八個字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在做孽!”


    湛若水本若閑說天氣般談論往事,隻是越說越是難受,竟致哽咽難言。雲未杳尖尖的眉頭微微蹙了起來,她能救死扶傷,然而,麵對沉浸在悲傷過往中的湛若水,她卻不知如何安撫。歎口氣,雲未杳默默伸出手去,緊緊握著湛若水的手,眼中珠光盈盈,麵上卻帶著柔柔淺淺的笑。湛若水呆呆地望著雲未杳,他在那澄若秋水的眼眸看到了哀傷、憐憫、感慨,還有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


    孟飛與封五遠遠望著,看他二人又是垂淚又是旁若無人地牽著手,均不知究竟說了怎樣的話,隻是麵麵相覷著。一個暗道:相公果然對雲姑娘有意思。另一個忖道:雲姑娘果然對爺有意思。


    湛若水在雲未杳寧靜的目光中慢慢平複下來,才慢慢道:“那時,我看到碣石山上戰火四起,處處是血光,處處是哀嚎,我便後悔了。複仇原是我自家的事,如何牽涉進這許多無辜之人?我後悔時,唯一想到的便是逃,而沒有退路時,便隻有一死,何況我本就中了無上之毒?姑娘嗬,原來以我的性子,成就不了大事業,便是沒有中這一身劇毒,我也是天下至至無用之人。我不僅無用,還懦弱至極。不怕姑娘笑話,此番隨你去閬山,一則是解治劇毒,再則便是去躲,躲蘇靈兒,躲蘇皓與元長,躲世間煩擾的爭端。”


    雲未杳靜靜地聽著,湛若水失神笑道:“那時,我隻道投海必死,卻未料被孟飛救起。我並不知道阿耨多羅之毒已被克製,隻道隨時會死,便收了孟飛為我收屍。豈料在海上漂泊大半年,除卻時時毒發,竟也活了下來。後來,待風聲過了,我易容化名,帶著孟飛迴了江南,看到那樣一個繁華富庶的江南,被我禍害得十室九虛!我看到森森的白骨無人掩埋,我看到男人失去了妻子,我看到女人失去了丈夫,我看到老無所依,幼無所倚,那是我做下的孽!我原是受害之人,偏因我一己私仇,卻害死了那許多無辜。多少次毒發,我都想何不就那樣死了。然而,我不敢死,我不敢去見那些無辜的冤魂,不敢去見我父親母親。”


    湛若水閉著雙眼,眼淚卻汩汩流下,不可斷絕,額間青筋畢露。他反攥著雲未杳的手,勁道奇大。雲未杳看他雖不似那日慟哭失聲,哀痛卻更勝三分。待湛若水哭得盡興了,雲未杳方輕輕掙脫雙手,取出一塊絹帕,細細柔柔地為他拭著眼淚。湛若水怔怔地望著雲未杳的舉動,望著她眉目間的溫柔,眼淚也慢慢止住了,很是有些難為情道:“教姑娘見笑,我竟又在你跟前哭了。”


    雲未杳笑了笑,慢慢道:“我曾聽一位前輩說,世間有一種人,獨秉天地鍾靈毓秀,才具秉賦皆超越常人,最是智慧聰明不過,然而,這種人可成才子,可成佳人,可為名僧,可為俠士,獨不能入仕為官為宦。湛相公可知是何緣故?”雲未杳笑望著湛若水,湛若水隻搖了搖頭,雲未杳笑歎道:“這位前輩說,隻因他們心中有情,心中有情,便不狠。湛相公所說的大事業,須得能殺伐決斷,須得心狠手辣,須得冷酷刻毒。你本性卻不是那樣的人。湛相公並非無用,也並非懦弱,隻是情思深致,故而不忍天下生靈塗炭,是以才會以死結束那場戰爭。在當時情形下,隻怕唯有身死,才能最快結束戰爭。”


    湛若水怔在當場,竟是久久不能言,耳畔聽得雲未杳道:“這位前輩說,古往今來,此類人數不勝數,若那南唐後主李煜,可為翰林學士,卻難為一國之君,再若東坡居士文章百代,卻終是不能似章惇那般能殺人,且又是一肚皮的不合時宜,如何半生不顛沛流離?湛相公何必以無用之人自居,便是舉世皆謗,前數百年,必有知己。”


    湛若水深深地看著雲未杳,直恨不能看進她靈台深處一般,他的知己便在眼前,何必前溯追逐?雲未杳本自淡然自若,卻被他直勾勾的眼神看得羞澀起來,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正不自在時,卻聽得湛若水道:“姑娘的這位前輩很是通透智慧,卻不知是何方高人?若時日得宜,可否為我引薦一二,我很是想去拜訪拜訪。”


    雲未杳眸光微閃,自不肯道出那人。她如何能告訴湛若水,這位“高人”正是弘逢龍。她輕聲道:“這裏風大,迴去罷!”湛若水點點頭,便扶著雲未杳慢慢下山。


    封五拿胳膊肘支了下孟飛,問道:“相公又是哭又是笑的,你說這是好呢,還是不好呢?”孟飛很是愁悵,甕聲甕氣道:“我哪裏知道。跟了爺二十年,便是毒發最烈的時候,他也不曾落過淚。這才多久,就在雲姑娘跟前哭兩迴了。”


    封五嘻嘻一笑,道:“所謂‘男兒有淚不輕彈’,且相公最是剛強不過,能讓他流淚,自然是說起了傷心事。依我看,一個男人若肯對人傾訴傷心,必是極信任那人。他麽,必是把雲姑娘當成了依靠!”轉頭看到孟飛傻不楞登地瞪大牛眼,封五笑道:“跟你多說也不頂用,等你遇到心愛的姑娘便懂了!”


    歇到第三日上,三娘方才歸來。湛若水不問,雲未杳也不說,仿若三娘從未離去一般。孟飛仔細看了周遭後向湛若水道:“跟著我們的那兩隻船不知何時離去了。”封五道:“不妙,隻怕是他們要下手了。船家說明日啟程,看來他們是想在峽中動手。”孟飛思及向前出蜀時遭遇懸玉使女一事,沉聲:“不錯,峽中水勢最急,下手最是便宜。”


    湛若水微微笑道:“我的看法異於二位。”看孟飛與封五皆是詫異之色,隻道:“若船上隻有我三人,弘少則便無顧忌,三峽便是最好的下手之處,然則船上卻有雲姑娘,他便是不顧忌我們,也不得不顧忌著她。”


    封五想了想道:“爺說得極是在理。隻是他若暗中擄走雲姑娘,自然便無顧忌了。”


    湛若水笑道:“封五所言不無道理,隻是依我看,雲姑娘的性子外柔內剛,最是有主張。看那日弘少則的行徑,竟是輕易不敢得罪她。明日入峽,兩位放心欣賞峽中風光便是。”


    湛若水看孟飛與封五皆是半信半疑,又笑道:“我料三娘去的這幾日,便是為你我打點這一路行程去了,是以那兩隻船才會離開。前路已然平坦,二位還有什麽放心不下?”湛若水越是鎮定,孟飛與封五越自忐忑,越發比往日裏更謹慎。


    三娘去了數日,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雲未杳,一迴來便拉起她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雲未杳笑道:“我自能照顧自家,在船上好好兒的,倒是你風餐露宿最是辛苦不過。”


    三娘道:“除卻那堆書和藥材,旁的你一概不清楚,還說照顧好自家。好在你好端端的,到底我才安心。”


    雲未杳為三娘倒了杯茶道:“這一路可還順當?”


    三娘想了想道:“幸好弘少則沒有胡子。”


    雲未杳聽她說得沒頭沒腦,奇道:“為何要有胡子?”


    三娘道:“若是有胡子,豈不吹起來了?”


    雲未杳方才明白,莞爾一笑,道:“他必然很是生氣。”


    三娘白了她一眼道:“可不是。那臉色,恨不能把我生吞活剝了吃。唉,我總是太縱著你。”


    雲未杳道:“這迴當真是為難你了。”


    三娘笑道:“罷了,你有這份心便好。好在他心下雖不爽,到底是應下了,我便也趕著迴來了。”


    雲未杳抿唇笑了笑道:“但願前路平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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