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未杳取道長江入蜀,是以輾轉到了瓜洲渡。謝棠本要送湛若水入蜀,隻是被勸下了,又見得孟飛、三娘並封五的功夫皆是不弱,倒無須他掛懷,又記掛蘇皓生死未卜,便也聽勸離開,徑去尋蘇皓。封五求了雲未杳數次,雲未杳本不肯答應,無奈他意念堅定,又思及湛若水可能隨時毒發,身旁隻是孟飛與三娘也難照應,便也同意了。


    客船自瓜洲古渡溯流而上,停在一個叫金花溪的小鎮。雲未杳素來少思少慮,極少生病,如今大病初愈,精力多有不濟,偏生出許多思慮來,時常思其父遺囑。每想一次,她便自問一次:我帶他去閬山,究竟是阿耨多羅這稀世之毒激起好勝之心,還是旁的緣故?若是三娘動問,她自可答得理直氣壯,然而夜靜無人之時捫心自問,她的心間便多了抹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這天夜裏,她又悶在艙中,有一豆星燈相伴。四野清寂,遠遠可見數點漁火,此外再無人聲,隻聽得悠悠流水繾繾下揚州。不知為何,她的心也如那長江水蕩蕩漾漾、繾繾綣綣,隻在心間卻反反複複念著白香山一首《長相思》:


    汴水流,泗水流,流到瓜洲古渡頭。吳山點點愁。


    思悠悠,恨悠悠,恨到歸時方始休。明月人倚樓。


    雲未杳正自沉思,忽聽得一陣叩門聲,原是三娘。雲未杳開了門,三娘端了碗白粥與一碟鹹菜進來,看她穿得單薄,趕緊找出披風與她穿上,口中道:“你大病初愈,當心吹風著涼。”看雲未杳老老實實地坐著,隻笑道:“我看你晚上吃得不多,必是嫌船上飲食粗陋,我便親自下廚熬了點白粥,你要不嫌棄,多少也吃點。”


    雲未杳笑道:“這些年多得你照顧,我哪敢嫌棄。”說著用小勺舀著白粥,慢慢地吃著,不多會兒工夫也吃得幹幹淨淨,那鹹菜卻是一點未動。三娘看她吃著香甜,瞧著也心中歡喜,笑道:“你這人哪,說好伺候也好伺候,說不好伺候也不好伺候。”


    雲未杳似笑非笑地睨著三娘,但道:“這可是要聽聽,我哪裏就不好伺候了。”


    三娘笑道:“要說好伺候,平日裏一碗白粥、一碟小菜便也打發了,最是簡單省事不過。要說不好伺候,這給你熬粥做羹之人,稍微不講究一點,或是做出來的樣子不好看,你便是餓著也不肯吃。你哪,常說出門在外不用講究,飲食能簡便簡,隻是少不得要我親自去做。”


    雲未杳聽三娘報怨,抿唇笑道:“原是勞動了大駕,是我不好,這裏與你陪不是了。”三娘哈哈笑著說“不敢”,雲未杳又笑歎道:“出門在外能簡便簡固然不錯,隻是這許多年來習慣了你照顧,若換了人,便覺諸事不便。單說飲食上,若不是你做的,別人便是做盡了山珍海味,我也會差了胃口。”


    三娘聽得很是開心,笑道:“你這些年年紀大了,話越發地少,倒是哄我的功夫見長。”雲未杳隻是垂頭微微而笑,三娘又笑道:“你可還記得小時候要哄我為你做事,打頭總是說‘三娘噯,長大了我要給你養老送終’。我一聽這話便明白了:罷了,小丫頭又要哄我去賣命了。”


    雲未杳撫額而笑,道:“我小時候,真真是可惡。”


    三娘長歎口氣道:“你小時候不管有甚麽事,受了甚麽委屈,都會來說與我聽,卻不知從何時起,你不是對著鳥兒說話,便是對著叢野花發呆,或是映著一溪流水莫名而笑,卻再也不找三娘說話了。”三娘又重重歎了口氣,這些年,雲未杳年紀漸長,遊曆漸廣,有了她看不明白的深沉與淡然。以前那個跳脫活潑得讓她頭疼的女孩子漸漸沉靜下來,她竟不知是好還是壞。


    雲未杳微微笑著,並不說話。蘇靈兒猜得不錯,三娘原是多年前名震江湖的“綺練仙子”柏玉華,因遭人暗算而生命垂危,被路過的母親救起,為報救命之恩,她甘願為奴。自母親去後,也是三娘照顧當時尚自年幼的她。她與三娘名為主仆,其實情同母女。她能看到三娘半生蒼涼,三娘卻看不到她的癲狂,隻因長大的她,從不將心事與三娘傾訴。


    她正自想著,又聽三娘道:“那湛相公,你是如何打算的?你父親走時留的話,你可還記得?”


    雲未杳本自感傷著,聽得三娘說話,瞪了她一眼道:“說了這許久,平白惹我感傷,原來與我繞圈子呢!”話雖如此,她也老實道:“父親說,若要下生死針,須得有再救活的把握,否則便是讓人再死一次,徒讓死者痛,生者也痛。”


    三娘便道:“救湛相公,你有幾成把握?”


    雲未杳推開窗舷,望著黑沉沉的江麵,除卻遠處幾點明滅的漁火,便什麽也看不見,半晌才淡淡道:“一成也無。”


    三娘道:“為何還要下針?”


    雲未杳迴視三娘,一字一句道:“我不要他死!”


    三娘歎了口氣道:“是以你讓他去閬山,因為你家的洗髓窟可大增續命之期,可你是否還記得先生的話?”


    雲未杳輕聲道:“洗髓窟是我家秘境,不宜為外人所知。”


    三娘又道:“還有呢?”


    雲未杳不敢看三娘,隻望著燈火發呆。三娘歎道:“若須得進洗髓窟,必是你遇到了無法救治之症。既然讓你束手無策了,隻怕一年、三年、五年,甚至終其一生都未必能想出救治之法,莫非你也要耗三年五年,或者一生在那人身上?”


    雲未杳慢慢道:“洗髓窟並不神奇,至多三年,生死針便無效用。”


    “三年又如何?三娘怕的是這三年,會圈你一生!”三娘看雲未杳怔悶著,依舊苦口婆心道:“姑娘,湛相公固然是人中龍鳳,可若真要耗你一生,當真值得?”


    衛三娘還要再說,雲未杳慢慢道:“我已經想好了。”


    三娘看雲未杳臉上有決絕之色,便知說不動她,隻道:“這些年來,不管你要做甚麽,便是去嶺南,我都不會多話,隻這一件……”三娘看雲未杳巴巴望著她,就像小時候那般可憐兮兮,心中複又一軟,忖道:她畢竟年輕,到底還是有些孩子心性,且又是情竇初開,我若逼得緊了,隻怕適得其反,反正日子還長,她終究有醒轉的一天。三娘想罷便歎道:“罷了,嶺南也陪你去了,莫非這比嶺南更兇險麽?”


    雲未杳鬆了口氣,尚未開口便是一笑,冷不防三娘兇巴巴道:“可不許再說‘要給我養老送終’的話,可得換一套馬屁來拍了!”


    雲未杳抿唇笑道:“是了,我為你找個三叔可好?”


    三娘紅臉啐道:“女孩子家家,盡沒個正經,去哪兒學來這些胡話,看我不打你!”三娘作勢要打,雲未杳趕緊躲開討饒,笑道:“罷了罷了,是我錯了,三娘你饒過我罷,我還有事要說呢!”


    三娘聽她有事,遂正色道:“你可是擔心弘少則與弄月竹?”


    雲未杳斂了斂頭發,鄭重地點頭。三娘道:“我都留意著,在木昌鎮時,我看到了弄月竹,似乎隻是她一人,不過離開時又沒見到,這兩天也不見跟著,似乎並沒有跟來。因你那兩日病著,也沒多說。倒是弘少則的人……嗯,很是不離不棄呢!”


    雲未杳想了想道:“若弄月竹單身一人去了木昌鎮,想來不是為我,必是為了湛相公的緣故。若是沒有跟來,或是離開了,這中間必有你我不知曉的因由,或許也跟湛相公有關。既然她沒有跟來,咱們倒能省些子心,現下便隻剩一個弘少則了。”


    三娘笑道:“弘相國早有意定下你做他小兒媳,莫不你還怕少則不成?”


    雲未杳瞪了三娘不說話,三娘輕打了下臉道:“瞧我這張嘴,又惹姑娘不開心了!”雲未杳笑道:“罷了!便是不應他們,我也會救少均,以後你少提這事。”


    三娘卻道:“想湛相公與少均,都是那樣的人才,偏偏一個身中劇毒,一個先天心疾,竟都教你遇上了!依我看,不管家世門第,或是性情經曆,少均還是好過湛相公,你也老大不小的年紀了……”


    雲未杳無奈地歎氣道:“弘少則固不會為難我們,卻必不會放過湛相公。這一路之上,隻怕兇險不少。我既要救他,便不會給弘少則下手之機。”


    三娘見得雲未杳憂慮,便不再嘮叨,正色道:“姑娘要如何做?”


    雲未杳取出一封信道:“你親自去送給弘少則!事不宜遲,明日一早便去!”


    三娘接過那信,遲疑道:“這信裏……”


    雲未杳笑了笑道:“不過就是告訴他,我要救湛相公!”


    三娘嚇了一跳道:“你這可不是打開天窗,挑明了得罪弘家!”


    雲未杳笑道:“便是挑明了說!我不會插手他們之間的恩怨,也請他不要插手我救治病患。他要殺湛若水,待我救好了,任由他們去廝殺。這是他們的事,我不管,也管不了。救人是我的事,也請他不要來管。若在此時潛派人來相害,是阻我救人。他們的恩怨明著去也好,暗裏來也罷,原與我無幹,隻我素來最恨陰謀詭計,請他們不要在我眼皮子下動手腳。”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閬山夢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千江一葉舟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千江一葉舟並收藏閬山夢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