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髓追魂散雖非劇毒之藥,卻極為陰毒。若一個人眼睜睜看著自己皮膚由康健之色變成深黑,心中之恐懼隻怕遠超身體發膚受毒藥侵噬之苦,是以常被弄氏用以恐嚇威脅。弄海潮本無意取鬼道士性命,隻是想借此嚇一嚇他,未料被湛若水擋下了。更教他想不到的是,湛若水明明就中了黑髓追魂散之毒,偏如無事的人般泰然自若,怎不教他駭然。弄海潮警惕地連退數步,連著弄氏族人也散了開去,像看鬼一般地盯著湛若水。


    湛若水輕易不能動用武功,救鬼道士全憑下意識。他雖不知黑髓追魂散藥性,但恰才鼻間聞著有微腥之氣,便知此毒非同小可,隻是除了打幾個噴嚏,竟未覺絲毫不適。他想起雲未杳說過的話,明白皆賴阿耨多羅之功,心下隻是暗暗苦笑。正想著,陡聽弄海潮厲聲道:“你是何人,為何不懼我弄氏之毒?”


    湛若水淡淡道:“我早已說過,在下湛若水,江湖無名之輩,不勞弄兄掛念。在下另有要事,不便久留,告辭!”說罷向鬼道士與秦用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二人先走。秦用略有遲疑,偷眼望了望弄氏族人,見他們隻是死盯著湛若水,竟無一人看他,遂抬步便走,果然無人相攔。


    湛若水看秦用與鬼道士走了,自也抬步便走,不想弄海潮厲聲道:“湛若水,今日你休想離開,納命來罷!”話音未落,右手又是一揚,隻是此次卻空無一物。湛若水不知弄海潮在搞什麽鬼,陡然望見陽光下半空中折射出晶瑩之色,才知是極難提防的無色無臭之毒,心下暗叫不妙,足下輕點,不得不略提了內力向後倒退數步,隻是臉上有粉塵輕沾之感,便知自己還是著了道,心下很是有些懊惱。


    弄海潮看湛若水安然無恙,心下大駭。若江湖中有不怕弄氏毒藥之人,對他與弄氏而言,便是極大的威脅,是以恰才再未手下留情,出手便是殺招,使的是他最為得意“鐵石肺”。此毒無色無臭,極難提防,隻有經由陽光照射,方才折射出些許形狀來。


    鐵石肺顧名思義,便是中毒之人肺腑將變得如鐵石般堅硬而不能唿吸。更殘忍的是,中毒之人自始至終都是清醒的,隻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窒息而亡。此毒極劇,頃刻之間便能要人命,便是立時救治,也要花費不少時間,而人卻是時刻需要唿吸的,救迴也是廢人一個。


    弄海潮確實是弄氏海字輩最傑出之人,且自製出這毒藥,在門中同輩中一時無人匹敵,年紀輕輕便在同輩中有極高的威望。這也讓他自視甚高,且野心不小,未料才到中原就遇此挫辱,直是教他驚懼交加,心中駭然不已。


    看到弄海潮失手,其餘弄氏族人皆是怒不可遏,皆使出自己的拿手絕技。一時之間,毒藥、暗器總總而來,直教人目不遐接,連著秦用與鬼道士也忘了離開,隻目瞪口呆望著湛若水,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兒。


    湛若水麵色一沉,情知此刻不拿出點顏色給弄氏族人看看,是絕難擺脫糾纏,遂將心一橫,內力暗提,雙手隻在空中揮舞著,竟將暗器悉數接了下來。至於那些毒藥,竟皆不能奈他何。


    他這招名叫“蕭瑟秋搖落”,是“閑花落”的最後一招。“閑花落”本是輕功,招式極是飄逸靈動,其氣度講究空穀閑花自開自落之清空嫻靜,湛若水曾親傳封五此功,封五憑此一技便足揚名江湖。


    “蕭瑟秋搖落”出自戰國楚人宋玉之詩,詩曰“蕭瑟兮,草木搖落而變衰”。唐詩人杜甫讚曰“搖落深知宋玉悲”,是以此招是仿草木蕭蕭而下之無邊凋零狀,卻落在一個“悲”字上。作為“閑花落”的最後一招,“蕭瑟秋搖落”自是繁花落盡,歸於寂寥之意。湛若水將足下功夫化作掌上功夫,招式如落葉般變幻莫測,看得人直是眼花繚亂,而收勢之後,渾身竟透出沉沉的悲寂之意,便是弄氏族人看著,也能感受到那深深的哀傷。鬼道士低喊了聲“盟主”,弄海潮亦看得呆了,待要說什麽,便隻覺眼前人影一晃,尚未反應過來,便有幾個族兄應聲倒地,竟是被湛若水點住了穴道。


    湛若水隻是小露一手,便已完全震懾住弄氏族人。弄海潮才知眼前此人武功絕頂,自己絕計不是他的對手,不覺有些心灰意冷。他天份極高,野心也不小,是以自信有朝一日終將揚名江湖,未料初到中原,便遇見一個自己這輩子再努力隻怕都望塵莫及的高手,怎不教他灰心喪氣?又見幾個族兄生死不明,弄海潮直是又驚又駭又怒又氣,顫聲道:“你對他們做了什麽?”


    “隻是點了他們穴道!”湛若水冷冷道:“我無意為難你們,也請你們莫要為難我們。他們的穴道十二個時辰之後會自行解開,若強行解穴,他們此生將是廢人一個,萬望好自為之!”


    鬼道士早知湛若水情狀,自是擔憂不已,趁弄氏不備,忙即悄聲道:“你還好罷?”湛若水低聲迴道:“放心,撐得住!”話雖如此,湛若水卻暗叫不妙。他露的那手雖然漂亮,卻是心有餘而力不足,其內力隻夠支撐他製住三四個弄氏族人,是以放過了弄海潮。原來他擔心下手重了會激怒弄氏族人,若他們群起而上,他反倒將束手無策,弄氏族人中隻有弄海潮會官話,放過他還有溝通轉圜的餘地。


    湛若水不敢多留,若再呆下去,隻怕是會毒發而原形畢露,那便要命了。此時的他已近乎崩潰邊緣,好在弄氏族人及弄海潮皆被震懾住了,竟無人敢攔。


    湛若水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要帶鬼道士與秦用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卻聽得樓下有人高喊數聲,竟是嶺南蠻語,教人聽不明白,隻聽得身後弄海潮驚喜道:“少主到了!”湛若水才即放下了的心又緊繃起來。


    鬼道士最先急道:“大事不妙,大事不妙,他們少主必是夏皇弄月竹!江湖早就傳聞弄月竹心腸歹毒,常以活人試毒,如今不知多少無辜性命慘死在她的手上,現下可如何是好?”秦用聽了,也自驚慌,兩條腿兀自打著哆嗦。


    鬼道士瞪了秦用一眼,又悄向湛若水道:“你傷了弄氏族人,如今弄月竹到了,必不肯善罷甘休,這仇算是結下了!我雇了隻船,就停在那邊碼頭上,若趕在她發難之前上船,或許還能躲過此劫。”


    鬼道士遂又催促秦用,無奈天算不如人算,嶽陽樓下,盡是披著五彩麻衣的弄氏族人。弄海潮從湛若水身邊擠過,狠狠瞪了瞪他,隨後的弄氏族人皆有意無意將他三人圍在中間,隻都見識了湛若水的厲害,還是略略保持了距離。湛若水三人逃脫不得,擠在弄氏族人中很是醒目。


    鬼道士哭喪著臉,一張臉拉得越發地長了。秦用亦是膽顫心驚,麵色灰敗。湛若水低歎了聲,強撐著安慰他二人道:“稍安勿躁。”他暗暗打量碼頭船隻,見離此不過百十米之遙,心中忖道:此舉雖兇險,此時此地也隻有放手一搏了。隻是他先前出手已耗費許多內力,現下隻能暗自調息以養精蓄銳,否則隻怕將當場毒發。


    此時弄氏族人又是一陣湧動,原來前方來了十數位少女,亦是身著五彩麻衣。湛若水先前遇見的皆是弄氏族中男子,他們散披吉貝衣,胳膊大腿大多裸露在外,甚者袒胸露乳,好在皆是男兒,隻是未料弄氏女子亦是散披衣衫,裸露之甚不下男子,竟引來無數人圍觀。秦用與鬼道士雙眼更是瞧得雙眼發直,一副急色鬼的模樣,渾然忘卻身陷險境之中。好在弄氏族人皆望向前方,齊齊地肅靜下來,倒也無人理會他們。


    那十數個少女分兩列急步而來,皆目不斜視,齊齊在嶽陽樓下站定。弄氏族人雖眾,竟是鴉雀無聲,連聲咳嗽也不聞,人人皆極肅穆。湛若水忖道:不想弄月竹在其門中竟有如此威望,果然小覷不得。他走脫不得,隻有以不變應萬變。


    不多會兒,便聽得一陣急促的馬蹄聲由遠而近,便見十來個中年漢子簇擁著一位二十上下年紀的女子疾馳而來。待到近了,卻見馬上女子與先前那些著麻衣的少女迥然不同,赫然是中原仕女騎裝妝扮,雙手還戴著絲質手套。


    女子明豔的服飾在午後的陽光下爛灼璀璨,更襯得肌膚勝雪,一對笑靨若隱若現,瑰姿豔逸,光豔照人,恍若霞映澄塘。她逆著光,陽光在她身後投下一圈眩目的光暈,湛若水看得微微眯縫了眼,暗道:她便是傳說中殺人不眨眼的夏皇弄月竹?又看弄氏族人越發地連大氣也不敢出一口,她身邊那十來個中年壯漢亦是畢恭畢敬的,又忖道:她便是弄月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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