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阿鷂和阿南


    後來阿南迴憶起來,幫他找迴自己的人的確是阿鷂。


    在兄長死後很長一段時間,他把自己關了起來。如果不是他打小頑皮不知事,到處惹麻煩,安十九也無法拿捏他去威脅兄長。若非如此,兄長怎會鋌而走險,與虎謀皮?


    他責怪自己,怨懟自己,迫自己讀書,像是為了圓什麽遺憾。


    他早已不是曾經的徐承枝。


    阿鷂一番話直逼他內心不為人知的醜陋,將偽飾的道德感徹底擊碎。將兄長的衣冠塚恢複原樣後,他獨自一人狂奔出門,在山野間不知疲憊地跑了一宿,臨到天明,積壓在胸口多年的宿怨終於都發泄了出去,他大聲地唿喚著兄長的名字,麵上流下一行熱淚。


    之後他閉門家中,此時讀書,心性與之過往又有不同。他時常想起阿鷂,不知那個離經叛道的女子過得如何,可會遵循父命再次嫁人?亦或空守家中,等黃花老去,韶華不再?


    他想她,輾轉反側地想她。


    而此時遠在景德鎮的阿鷂,也正麵臨著獨屬於少婦的難題。


    沒想到阿謙哥哥尚且在世,隻相認沒有多久,就被發落到嶺南剿匪,都說這一去就真的迴不來了,梁佩秋哪裏肯幹,為早點去嶺南見情郎,日夜不休地宿在坯房裏,搞勞什子漢家文化的陶瓷,連累徐鷂也跟著絞盡腦汁。


    徐忠年紀大了,多少力不從心,加之權閹一死,安慶窯和湖田窯又走向老冤家的局麵,自有許多額外的麻煩。


    也不知徐忠怎麽想的,突然有一日領迴個少年,對外宣傳是遠房表親。


    麵對阿鷂懷疑的目光,徐忠掩麵輕咳,又大聲承認,對,就是你想的那樣,第二個徐稚柳,未來湖田窯的接班人。


    徐鷂知道她爹爹還是不能接受讓女子當家做主,故而不知死活地給她找了個麻煩,存心試煉她的決心。她當然不可能妥協,不過徐忠年紀大了,她不敢強硬地對著幹,隻能先吃下這個癟。


    那少年叫王熠,小字火赭,名字帶火,天生屬於窯口,加上從小天賦異稟,瓷活一絕,又師從名家,不過十二已有家主之風。


    王熠生母不詳,一直想找到親生母親。


    徐忠將他公開後不久,就有許多婦人聞風找上門來,想白撿一個便宜兒子,順便賴上湖田窯這座金山。


    正在王熠艱難辨別親生母親時,阿鷂站了出來。


    “後宅的事,你審問來去不方便,交給我最合適。”


    王熠沒多想就同意了。一方麵他剛來到湖田窯,要學習的東西很多,實在分身乏術,另一方麵那些婦人聲稱是他母親,而他對生母僅有模糊的胎記印象,也不好親自確認,思來想去徐家姑奶奶或是最好的選擇。


    阿鷂嫁給周雅那一年,沒少跟周雅外頭的鶯鶯燕燕們過手,勾欄裏那些女人的手段和心思她多少有數。作為女子,她們有太多相同之處,難以辨別。可作為母親,對待孩子是不一樣的。


    她設計讓王熠生了場瘧疾,且看真心假意,誰知幾個女人一聽瘧疾傳人會丟掉小命,連夜收拾包袱都跑了。


    阿鷂找到王熠時,他還在那間藥味熏天的屋子裏,一個人坐在床畔似悲似喜。他問阿鷂:“世上果真有不管孩子死活的母親嗎?”


    阿鷂寬慰他:“或許她們三個都不是。”


    他卻自嘲:“或許她就在裏頭。”


    “這不好說。”


    “你也沒法否認,不是嗎?”


    “你很在意?”


    “不。”王熠說,“從今天起,我沒有母親了。”


    阿鷂久久沒有說話,之後叫他的名字,他也不理,隻是說:“你可以叫我小字,我叫火赭。”


    “火赭。”


    “那我叫你什麽?”


    “徐大姑奶奶?好像有點見外,要不徐家嬸子?”


    火赭聽得直皺眉:“太老了,你才比我大幾歲。”


    “大幾歲也是大,我可是你長輩。”


    “你算哪門子的長輩。”


    火赭在心裏說,我就叫你徐鷂。


    徐鷂氣結:“你好肥的膽子!”


    之後三年,凡與阿鷂相關婚事,都會遭到莫名其妙的幹擾。時間長了,阿鷂猜到是誰搗鬼,一把揪住他的肩膀說:“你個小鬼,為什麽壞我姻緣?”


    火赭俯視比自己矮一頭的女子,蹙眉道:“你說誰是小鬼?”


    阿鷂也看出身高差距,撫了撫發酸的小臂,訕訕道:“沒事長這麽高做什麽?”


    “你在意?”


    “什麽?”


    “姻緣。”


    阿鷂笑道:“哪有女子不在意姻緣?”


    “你喜歡那些人?”


    “倒也沒有。”


    “那就不算壞你姻緣。”火赭說,“如果碰見喜歡的,我不搗亂。”


    “真的?”


    “你有喜歡的人?”


    阿鷂愣了一會兒,低下頭說:“哪有時間呀。”


    徐忠身體每況愈下,早年還忙著招贅延續徐家,到這一年眼看阿鷂婚事不濟,也歇了念頭,受高僧點撥後,終於放棄了拿王熠去試煉阿鷂,決定扶持女漢子阿鷂當家。


    阿鷂早就有這個念頭,之前悄摸摸學,現在光明正大的學,窯口裏頭的大小窯務早就熟練上手,加上王熠出謀劃策,更是有如神助。


    適逢新一年窯口幹事遴選,阿鷂同王熠商量正事。兩人一說窯務就忘了時間,晚上用完飯繼續,到夜半梆子聲響起才分開。


    幾次之後,有人看到王熠每每深夜從徐鷂房間出來,走的還不是正門,而是離徐家姑奶奶閨房更近的側門,風言風語就傳了出去,久而無人否認,漸成大勢。


    次年春,王熠滿十六,可行嫁娶。


    徐忠的意思是趕緊讓他找個老婆,也好全自家閨女的名聲,誰知他話口子剛開,王熠就順杆往上爬,說不想娶別人,隻想娶阿鷂。


    徐忠拍著桌子大罵反了天了,火赭便曉之以情,動之以理,並保證不會貪圖湖田窯一分一厘,隻會幫助阿鷂做大做強。


    這算說到老爺子心坎了,雖說兩人差著輩分又差著年紀,可火赭不介意,外人能說什麽呢?且他倆名聲都不好,湊一起正好,也省得外頭再傳兩人有私情。


    徐忠琢磨著尚可,卻不敢貿然應下,去問阿鷂的意思。阿鷂一聽就笑了:“爹爹是想讓我背著勾引外侄的臭名一輩子翻不了身?”


    “我哪裏是那個意思。”


    “那您就不該貪這個便宜!”阿鷂說,“火赭是你領進門來給我添堵的,沒想到我一個和離待嫁的姑奶奶,還真鐵了心要當女老板,眼看著不好交代了,您就把我倆湊成一對,不怕別人罵您臭良心嗎?不怕那些茶館的酸儒唾沫星子淹死我?”


    她和火赭放在一起看,誰都會想她這個小婦人有問題。差著輩分和近十年歲的小婦人和小少年,真要成了夫妻,指不定怎麽被人戳脊梁骨罵傷天害理呢。


    阿鷂從未想過。


    徐忠問她:“你先前沒聽到外頭的傳言?”


    阿鷂翻白眼:“您閨女我是聾子嗎?”


    “那你怎麽也不辯駁辯駁……”


    “火赭深夜從我屋裏出來是事實吧?我如何辯駁?不會越描越黑嗎?再一個,您扶持著他成了咱家二把手,二把手要立威信,我還能從後麵放冷箭嗎?男女之事說到底都是私事,傳一傳無傷大雅,也不會傷他。”


    “豈不糟蹋你名聲?”


    “反正多這一樁也不差,正好全了我的心思,以後再不敢有媒人上門了吧?”


    “你你你……你不孝!”


    “我保證負責您到歸天,別的您就甭操心了。”


    徐忠聽完她一番混賬話,自也歇了心思,悄悄迴絕火赭。火赭早有所料,也不強迫,隻成親一事懸停下來。


    不過從那之後,阿鷂也算明白火赭的心意,刻意保持了距離,鮮少再同他私下相處。


    臨到年關說些掏心窩子的話,阿鷂才特地屏退左右,設下酒席款待火赭。火赭一看席麵之隆重,心道不妙,果然阿鷂開門見山,直說自己早有心上人,且對那人鍾情多年,與之相識,遠早於他。


    火赭一怒之下掀翻桌子。


    他飲了酒,紅著眼道:“你騙我。”


    “我沒騙你。”


    “之前我問過你是否有喜歡的人,你說沒有。”


    “我……”


    阿鷂不知竟是自己給了他錯誤的暗示,一時張口結舌,想同他聊一聊阿南,卻不知從何開口。


    她為難的樣子深深刺激到了火赭。他正是血氣方剛的年紀,看心愛多年的女子為其他男子而猶豫再三難以啟齒,心下妒火燎燒,一念而起,上前撈過阿鷂抱在懷中。


    他為何生母不詳?乃因生父好色成性,睡過的女人無數,自也無從分辨。小時候他沒少被人罵流氓胚子生的狗雜種,將來也一定是臭流氓。他厭惡父親,發誓絕不和他同伍,可這一晚他還是失控了。


    阿鷂被他壓在身下,咬著牙,眼淚往喉嚨吞,不敢發出一點聲音。


    她知道隻要聲音傳出去,她就完蛋了。


    火赭也會完蛋。


    她認識他的時候他才十二歲,很有當家人的模樣,老成持重,身上覆著一層陰鬱的底色。他的陰鬱和阿南不一樣,阿南天性狂野,被世道踩斷脊骨,痛失家人,自責自愧才茫然無措。而火赭從小不被接受,在底層摸爬滾打,生活極為不易。


    她知道火赭依賴她,依賴的可能是一種陪伴感,一種虛妄的幸福感。


    她不願意打破那一切,可她失去了貞潔。


    之後阿鷂再沒見過火赭。


    阿鷂有了身孕後,徐忠大發雷霆,將火赭暴揍一頓,且求著梁佩秋想辦法,將人徹底趕出了景德鎮。看著女兒一天天大起來的肚子,徐忠越發悲從中來。


    一輩子機關算盡,沒想到得來的是這樣一個結局。


    難道他老徐家當真要背著罵名過活?


    阿鷂不想喝藥流掉孩子,徐忠也不想失去一個男孫的希望,可要如何說孩子的來曆?難道要讓他重蹈火赭的覆轍,悄悄養著,悄悄養大,再到合適時機認祖歸宗?別說徐忠不舍,就是阿鷂也不同意。


    她說:“就讓我一個人臭到底吧,隻是對不起爹爹對不起徐家了,被我拖累名聲。”


    “你個傻孩子說的什麽傻話,你自己不怕被人罵,那孩子呢?你能堵住悠悠之口嗎?”


    “我……”


    “你容我想想,這段日子先迴鄉下養胎吧。”


    於是阿鷂迴到鄉下。


    再次遇見阿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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