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吳寅


    那天吳嘉問他,哥哥,你喜歡梁祝嗎?梁祝的故事吳寅沒怎麽聽過,徐梁的故事倒是聽過不少,初時剛入景德鎮時,街上茶館酒肆裏幾乎到處都是那兩人的“傳說”。他還納悶呢,什麽人物有此聲名,他竟從未聽過。


    說起來也好笑,吳寅滿京都沒聽過一個整故事,誰知到了那巴掌大的小破鎮子,滿耳都是徐梁,整得不能再整,恨不能給你祖上三代都扒出來。


    景德鎮人真是無聊透頂,沒見過世麵才會把兩個燒窯的小子當成寶傳唱吧?那是吳寅的第一感覺。


    要不是實在沒得選,他怕是一輩子都不會踏足景德鎮地界。左右哪裏都去不了,塞北的風光隻夢裏能見,離老頭子遠遠的免聽他打嘮叨訓斥,或許也是一種選擇吧?何況帶著皇命去遣返當地的督陶官,光這一點,已賽過成天和一幫公子哥無所事事遊京都的日子了。


    抱著那樣的心態,奔赴一個過去從未耳聞的江右小鎮,很難說對那裏能有什麽特別的期待,直到從碼頭下船的那一刻,吳寅立刻被洲灘上船舶雲集熱鬧非凡的景象驚呆了。


    這就是“巨鎮雄貲聚,江流集遠艘。六街雙屨塞,一國萬人陶”嗎?


    好像有點意思了。


    因著有公務在身,他不得不先去見安十九,結果再次大吃一驚。這還是印象裏幹巴巴瘦得像猴的一樣的小子嗎?那時候他總跟在安乾身後,殷切卻瘦弱,像甩不掉的尾巴,瞧著有股機靈勁,但皇宮最不缺的就是鬼機靈的奴才,安十九在裏麵平庸到毫不起眼。


    如今想來偏偏是他,常能跟著安乾近身侍奉皇帝。


    他們曾在太和殿碰過幾次,初到內書房的安十九連頭都不敢抬,蝦著腰渾像隻瘦猴。沒想到短短三年,整個人拔高了一頭不說,長相雖還是那長相,但從裏到外給人的感覺全變了。這絕對不是一個影子一樣的存在。


    權力當真養人。


    難怪拚了命擠破腦袋也要成為安乾的幹兒子。那個私下裏被無數人嘲弄,甚至不能上桌成為“閹黨”的小子,居然真的做到了。可惜了,被綁著迴到京城,再想迴來就難了。


    朝堂局勢波詭雲譎,一個可以用來挾製閹黨的切口,如何能從文官手下順利脫身?吳寅雖然驚訝也惋惜,但不得不承認,安十九讓他對景德鎮有了一點點不同的感覺。


    見到徐稚柳後,那種感覺變得具象起來。敢以越級上告,利用大龍缸對付安十九,光是這份氣度就已令人歎服,何況出自寒門,棄學從商,聽著就夠顛沛了,卻還有著驚人的天賦和於瓷七十二道工序的麵麵俱全,這種本事不是靠所謂的門閥世家就能培養的。


    千百故事,隻寫一個郎豔獨絕,就是徐稚柳,一個在景德鎮幾乎家喻戶曉的少年。


    吳寅欽佩徐稚柳的勇氣,也向往有一天成為自己命運的主宰。或許是因為這一點,僅僅一匹北地好馬,他就被徐稚柳和梁佩秋聯手釣上了岸。


    後麵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


    吳寅被徐大才子重金挖來的廚娘收買口腹,又被徐稚柳親自挑選的比踏雪還要出色的北地名馬收買尊嚴,在那個最初提不起任何興趣的小破鎮子,“毫無自我和底線”地被牽著鼻子走,幾乎指哪打哪。要說他有沒有過不樂意呢,那當然是有的,尤其在抓捕居九那件事上,可以說氣得心肝脾肺都要炸了。


    不過,當他一狠心一咬牙離開那片土地,奔向心心念念的塞北時,複雜交織在心口的情緒卻讓他明白,以當逃兵為代價,換來的自由並不是真正的自由,即便在那廣袤天地裏,他可以大展宏圖,一施所願,喉間也始終堵著根刺。


    冷靜下來想一想,那時的他,何嚐不是當初的徐稚柳?居九之於他,便如四六之於徐稚柳,他們都有迫切的、急不可耐的需要,需要實現自己的目的,為父親報仇也好,為家族助力也罷,他們都曾站在兩難的岔路,命運的風口,或許那就是一失足成千古恨的瞬間?然而當初的吳寅沒能拉住徐稚柳,徐稚柳卻拉住了吳寅。


    那一刻吳寅終於明白,他不再是一個看客,也終於體會到故事裏前仆後繼倒下的人口口聲聲大喊的是什麽。


    當吳嘉說,我不希望他們是悲劇時,吳寅心裏業已有了決定。


    他要迴去,不是隻有塞北才是武將的戰場。


    吳寅很慶幸,生命中曾有過短暫的幾年,被號稱天下名瓷盡皆於此的江右巨鎮鍛造。那裏遍地都是行腳商,那段日子是他過去從不會想要了解和嚐試的一種完全不一樣的生活,可在那裏,他經曆了在京都不曾經曆的硝煙與情義。


    後來在塞北的日子,他常常懷念街頭的羊肉湯,醬肘子和特別的爐窯煨雞,會想起和徐稚柳在飄雪裏的夜裏溫酒話談,聽他講博古架上一瓶一器的生死往複,不過更多時候,作為“梁上君子”,他習慣掠走在青灰色的磚牆上,在林立民窯間穿梭,亦或長久地佇立在江邊。


    徐稚柳曾經問他,吳寅,你想過將來嗎?


    那時的他答說,想,但沒想過。他怕那不是他想要的將來。


    吳方圓看似是一個莽夫,實則能管理好戶部,有一定強硬的手腕和說一不二的本事。吳家曾是馬背上的功臣,何至於到了吳方圓那一代棄武從文,從頭開始?就是因為過去那些年在馬背上廝殺,讓吳家的子弟逐漸凋零。死的死,傷的傷,金戈鐵馬,血流不止。


    吳寅曾祖父臨死前交代吳方圓,從今往後家裏的孩子不準再上戰場,若求仕途,就去考學。家裏也不會憑著祖蔭幫著在朝廷謀求什麽,縱然那樣得到了,在文人的戰局裏也守不住。憑著真本事進去,才有可能立足,於是從小舞刀弄槍的吳方圓,為了讓吳家的光輝得以延續,被迫走上考學之路。那條路吳方圓走得並不容易,費盡心力得到了,卻不是想象中的海晏河清,聖君賢相。


    在被閹黨一步步蠶食的朝堂中,做一個文官不比武官簡單,整日爾虞我詐的日子實在是累,累到已極,可即便如此,吳方圓也沒有想過停下。


    吳家祖訓,一生報國,矢誌不移。


    寧死而為之。


    後來吳寅也問過吳方圓,倘或我真的當了逃兵,帶著母親和妹妹一輩子東躲西藏,讓她們流離失所,你何能舍生取義?何能瞑目?


    吳方圓啞口無言。


    吳寅說,一死而已,何懼之?


    吳嘉說,一死而已,我也不怕。


    這才是吳家人。


    吳寅也問過徐稚柳,為什麽是我?你不怕我是另一個安十九?


    徐稚柳說怕,但他沒得選擇。


    “我知道,那一劍你留了手。”


    “你知道?什麽時候?”


    “在你等我買完兔子燈的時候,我就知道了。”


    那是萬慶十一年的元宵節,吳寅和徐稚柳的初見。真正分別的時候,已經到了萬慶十五年末,掃除完孫旻一黨後,吳家的去留有了定論。


    這一別或是訣別。


    以當朝時局來看,塞北會發生什麽當真難斷,徐稚柳屢次想要說什麽,可一張嘴就被寒風灌得啞言。吳寅看他難得吃癟,大笑著拍他肩膀。


    “你這是怎麽了?我第一次要走時,你可是連句挽留的話都沒有,狠心的很,這次居然改性了?”


    徐稚柳淡淡一笑:“這次想挽留也沒用了。”


    吳寅揚眉:“我那頭何時打仗還說不準,倒是你,嶺南可不是什麽好地方,夏瑛在那裏整治十數年,尚未能完全平息霍亂,何況你還欠他們一件價值連城的鈞窯紅。”


    當年就是一記鈞窯紅的懸賞令,拖住了夏瑛,再次引起南蠻之亂。雖然戰亂平息了,但蠻子們並未消失,隨著仇恨日益膨脹的是他們對外界的排斥和不解,一件鈞窯紅竟然可以買全寨子的人頭,憑什麽?那究竟是個什麽東西?


    一件破瓷器,外頭的人沒見過好東西嗎?


    戰亂後的開化才是最難的,皇帝隻給三年的時間,照許多人來看,徐稚柳最終還是難逃一死。


    “我知道你有本事,也相信你一定能做到,隻是,隻是如果真的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不管什麽方式,先活下來。”


    徐稚柳點頭應下:“你也是。”


    吳寅哼笑:“答應這麽快,騙我的吧?”


    徐稚柳不再自辯。


    其實他們都知道,真到了那樣的關頭,他們寧願站著死,不會跪著活。慢慢地,吳寅眼眶有些紅了,他強自扭過頭去,裝出被風雪迷眼的樣子。


    “好了,就送到這吧。願歲並謝,與長友兮,徐謙公,希望此生還能與你相見,望你保重。”


    徐稚柳頷首,亦覺眼熱。


    待官道上一行人馬越來越遠,徐稚柳還是沒忍住,策馬狂奔上前,高聲道:“吳寅,刀槍無眼,到了那裏,別再留手。”


    留手,是武將的死局。


    吳寅放聲大笑:“好!”


    至於後來,那是後來的故事了。


    後來吳寅再也沒有聽過一個完整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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