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此刻,黃家洲渡頭。


    洲灘上不少人都見過張磊,知道他是湖田窯的大管家。因著昔日和蘇湖會館的鬥爭被徐稚柳橫空插了一手,洲民們對湖田窯多少有點怨懟,見著張磊雖不至於口出惡言,但眼神都不太友好,盡管張磊一路垂首,行事低調,還是惹來不少目光。


    張磊忽而平添幾分懊惱,今日行動倉促,實非他所願。


    徐忠欲要聯合梁佩秋舉事討伐太監,此事攸關生死,加之孫旻遭流匪圍堵,新官下落不明,裏外皆不太平,他有種強烈的預感,左右就這幾日,景德鎮將生大亂,再不跑就沒機會了。


    也不是他想選黃家洲渡頭,實在是景德鎮大大小小的渡頭中,唯黃家洲這一片和湖田窯來往交易最少。


    他想潛逃,哪能選熟人多的地方?迴頭叫人發現,一打聽不就知道了他的去向?


    這事若放在平時,借著北上或南下走商,計劃周翔一些,凡入江河,便如泥牛入海,一去不返,任憑梁佩秋有通天的本事,也再難找到他。


    壞就壞在事發突然,他沒時間準備,也無法再幹等下去,每多等一天,危險就添一分。


    況且,他身後還跟著一個怎麽甩也甩不掉的尾巴。


    張磊眉宇深攏,加快腳步轉過一個巷口,疾步奔向洲灘後的蘆葦蕩。短短幾瞬,人就消失地無影無蹤。


    時年喘著氣,舉目眺望,周遭皆是半人高的蘆葦,一叢叢一簇簇紮得密不透風,甭說人影了,便是想從那隨風而動的蘆葦搖曳聲中,辨出一點特別的、不屬於周邊環境的聲音都極為困難。


    他一拍大腿,罵了句娘。


    左右找不到人,空等也不是辦法,他正要轉身離去,忽而一道尖銳女聲劃破上空,時年猛一迴頭,見某處撲簌簌飛起兩隻灰鳥,連排的蘆葦正發出異乎尋常的動靜。


    他眼睛一眯,二話不說朝那處奔去。


    走到一半腳步迴轉,繞至高處看了看遠處地貌,盡頭似是一尾小船,他幾乎沒作任何思考,直往小船的方向作攔截。


    張磊隱約看到麵前撲過來一道人影時,已來不及迴頭,直接和人撞上。


    時年早有準備,趁撞之際,借力快速跳到身後,將其雙手往後一剪,再擊後膝,將其摜摔在地。


    蒲葦被壓倒一片,隨身包袱也散了開來,時年定睛一看,目眥欲裂:“好你個張磊,竟偷走東家這麽多寶貝!”


    張磊咬牙:“你休要胡言,這些都是東家賞我的。”


    “我呸,你白天做人晚上做鬼,也好意思受這些恩賞?”


    “你——”


    話沒說完一聲痛唿,時年直將人扭成麻花,膝蓋壓在對方臉上,直將其壓得變形,原本滄桑褶皺的老皮,顯出幾分詭異的猙獰。


    “你不會真以為自己做得滴水不漏吧?公子放在暗格的書信不翼而飛,梁佩秋想要上告為公子正名卻被人阻攔,甚至公子出事當晚,窯工們莫名其妙腹瀉,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累到一起,我們是有多傻,才不會懷疑家裏有鬼?可是……”


    時年的聲音略微哽咽了下,繼而爆發出壓抑已久再難克製的怒吼,“可不管是我,梁佩秋,徐大東家還是阿鷂,我們都從未懷疑過你,你可知為何?”


    張磊下顎緊繃,不發一言。


    “因為我們都以為,你待公子視若己出。你怎會出賣他?”


    怎可能是張磊?在所有人心裏,答案都是不可能。


    他到公子身邊時張磊已在,看他們相處,儼然父子師徒,情義深厚。


    公子代替徐忠全掌湖田窯的那幾年,裏外走動,壁壘森嚴,很有幾分少年掌權人的威勢,便是徐忠偶爾也覺忌憚,唯獨對張磊,公子記掛著低潮時點點滴滴的恩情,疾言厲色之下總有特別的禮遇,那是其他管家乃至徐忠都沒有的。


    旁人看在眼裏,都說公子待張磊與眾不同。私下裏拈酸嫉妒的不在少數,有些跳得歡的甚至還跑到他麵前挑撥過。


    好在他拎得清,自覺小孩子家家一個,當個玩伴好了,陪在公子身邊,主內操持,張磊主外,分工恰當,沒什麽好忌諱的,也沒必要忌諱。


    這些年來,因著公子的特別禮遇,他非但不敢也不能嫉妒張磊,待他更是十分敬重。湖田窯上上下下,不分工種,儼然將其視作三把手,地位僅次於大小東家,可就是這樣一個人,居然背信棄義害了最信任他的公子!


    時年已不覺得失望,滿腔痛心,為徐稚柳叫冤:“你當真是黑心!當年公子待你多好,打賞必不用說,每年所得布匹衣飾,哪迴不是分作兩份,一份寄迴瑤裏老家給母親,一份同等分量給你?他知道你家裏困苦,妻子勞累,還有兒子要養,事無巨細都放在心上。”


    那些布匹銀錢放在豪門大族或許並不起眼,可對於普通人家而言,足以令他們衣食無憂,過上很好很好的日子了。


    “公子待你如師如父,對你們一家人掏心掏肺,你卻如何待他?長在他身上,吃他的,喝他的,吸他的血,迴過頭來還把他殺了,你到底是不是人?”


    “我……我……”


    張磊屢次開口,不知如何自辯。事到如今似乎也沒什麽好辯駁的,一切皆成定局。他閉了閉眼,啞聲問道:“你怎會發現?”


    時年見他終於承認,麵上一陣哀戚。


    這幾日徐忠和阿鷂總不在家,似乎在刻意躲著他密謀什麽事,他直覺不對,原想去找張磊探探口風,不想正撞見他行色匆匆收拾包袱。他常有公務外出,這倒沒什麽,意外的是,“我在你行囊裏看見了一縷翠纓。”


    那縷翠纓是什麽,不言而喻。聯想前後,時年頓時醍醐灌頂,被莫大的可悲和可笑席卷。


    “誰能想到?誰能想到!竟然是你!”


    張磊陡然泄了氣,不再掙紮,瞥見不遠處包袱裏隱約的一抹翠,渾身虛軟地一笑:“那你怎不問我,為何什麽都處理幹淨了,偏要留下那縷翠纓?”


    “你是何心思我不在意!”


    或許他對公子並非全然無情,或許那些年的相伴也曾讓他徘徊掙紮過,可那又怎麽樣!他滿心都是在見到翠纓時滿漲到快要溢出的憤怒和悔恨,為從未起疑過他的大意,也為公子曆曆在目的特別。


    那一刻,他恨不能生啖其肉、飲其血,恨不能將其挫骨揚灰。即便如此,也不能告慰公子亡靈,消解心中餘恨,“你終究害了他,是你害了他!不是旁人,而是你,公子最信任、最敬重的人……”


    說到這裏,時年不由地五指發力,張磊被縛住的手顯出明顯的紅。


    “他將你視如父師,可你呢?你非但出賣他,你還引狼入室,親手害了他!”


    “我……我沒想到安十九會殺他。”


    “你放屁!你豈會不了解安十九的為人?休要再為自己的不仁不義找借口!”


    “刀沒有架在你親人的脖子上,你當然義正言辭!”張磊察覺到時年的激動,試圖安撫,“若然有的選,我豈會、豈能向少東家下手?時年,捫心自問,若你與我同樣境地,你也會……”


    “我不會!”


    不待張磊說完,一絲涼意抵住後脖。


    時年端著匕首,仿若鬼刹,字字珠璣,“若我雙親尚在,他們必會與我共進退,誓死效忠公子。隻有你、你們這幫貪生怕死之輩才會負他。若非你們,公子怎會死於非命?”


    他的公子,以身殉窯,受盡非議。他生平為窯業、為民權,為清白公正的人世嘔心瀝血,換來的是什麽?時年忽覺麵熱,眼眶湧起一股淚意。


    公子,公子,你若在天有靈,就請保佑那晚的月亮吧。


    說著,他舉起匕首,狠狠揮下,即在那電光火石間,又一道女聲刺破天際:“啊啊啊殺人啦!殺人啦!”


    生死較量往往隻在眨眼間,時年隻覺一道勁風掠過耳畔,等到反應過來時,那股涼意已穿透胸膛。


    他無力地仰麵倒在蘆葦蕩,瞳孔微微皺縮,任由口中嘔出一灘又一大灘血。


    張磊由上而下俯視著他,蒼老的麵龐上顯見歲月痕跡。對他而言,死亡隻是一個結果,而不是過程。可是,他尚有家人在,如何能死?


    “時年,我負了他,此生終難迴頭,隻你不該……不該逼我。”


    時年的所有感知都在退化中,聲音遠去了,眼睛模糊了,意識低迷了,唯鼻間翕動,一股梨花淡香始終縈繞四周,經久不散。


    他隻是喃喃的,要一個迴答。


    “你悔嗎?”


    悔嗎?


    \/


    是夜,周元拖著疲軟無力的身體迴到安十九為他置辦的一處小宅時,已過了子時。他隨手褪下衣衫,打發了前來送水的奴仆,也不掌燈,就那麽往椅子裏一癱。


    坐了不知多久,他忽而感覺哪裏不對,空氣中似乎流動著一種淡淡的,熟悉的氣息。那氣息仿若腐朽的龍腦香,乃是上等人玩剩的殘次品,常常出現在不受寵的嬪妾和受寵的奴才身上。


    他渾身一凜,汗毛倒豎,往黑暗中看去。


    一道朦朧身影在月色中忽明忽現。


    他嚇得跪爬過去:“大、大人,你——你怎麽迴來了?”


    “先生看到我似乎很驚訝,怎麽,連先生也以為我不敢再迴景德鎮了嗎?”那夜之後,饒州府地界盡知他殺了孫旻的人,然而憑證何在?有人親眼見到他殺人了嗎?


    什麽都沒有。


    何況,安十九從不當逃兵。


    “倒是先生,深夜方歸,去了何處?”


    那樣大的動靜,滿鎮子都在議論,想必他也聽聞了吧?周元的思緒不知不覺跟著飛向遠處。


    下午湖田窯傾巢出動,撲向各個渡頭,動作大到即便他坐在家裏,消息也會插上翅膀飛到麵前。沒有多久,幾乎全鎮的大夫都往湖田窯去了,進進出出好不熱鬧,都說徐大東家得了重病才有此陣仗,而今全鎮大小窯口坯戶都在觀望,徐忠會否一命嗚唿。


    繼王瑜之後,徐忠是天下第一民窯榜上唯一的霸主。若他殞命,即意味著一個群賢畢集的時代就此隕落。


    要知道徐忠王瑜全盛之時,正是景德鎮陶瓷廣受推崇,走向南北海川之時,那個時期的三窯九會可以說雲英薈萃,空前絕後。坯窯釉燒,奇思妙想,無一不精。


    可歎世事變遷,日異月殊,短短幾年景德鎮平生變故,若說其中沒有太監手筆,誰能同意?


    周元隱約感覺這事透著古怪,一股陰謀陽謀味兒,正盤算後續,忽然不知打哪闖進幾個人,二話不說將他擄了去。


    後來他才知道,那是徐稚柳生前故居雲水間,而今藉由死人打掩護,變作一幫狂徒密謀之所。更讓他驚掉下巴的是,狂徒之首竟是梁佩秋!


    他們毫不顧忌地將“打派頭”一事搬到台麵上議論,從人員隊伍到接頭細節,無一錯漏。待到人群一一散去,梁佩秋閑庭散步般走到屏風後,問他意下如何。


    他剛要開口,梁佩秋又道:“這是我為先生謀劃的後路。”


    他隻覺可笑:“什麽後路?口口聲聲打派頭,實際串謀起義,擊殺朝廷命官嗎?你可知這是對王法的蔑視,會引來殺身之禍?”


    “總要死得其所。”


    她那麽說,他就知她決意已定,隻是為何拉他入局?


    “你想我做什麽?”


    “我要知道安十九確切的行蹤。”


    “他至今未迴景德鎮,或已潛逃也說不準。”


    “那先生為何不走?”


    正如他所說,倘若安十九因“黃雀在後”事敗,擔心被孫旻報複,早早畏罪潛逃,那麽作為幕僚的周元哪裏能落得好下場?不走,通常不是不想走,而是不能走。


    周元被其猜中心思,一個咯噔:“你……”


    “安十九會迴來。”


    她不是疑問,而是肯定,叫周元感到恐慌的正是這份肯定。安十九那堪比亡命之徒的做派已經快要逼瘋他,梁佩秋對安十九的了解更讓他毛骨悚然。


    她竟然能夠這麽確信這麽篤定安十九會迴來,且提前在此布下天羅地網,甕中捉鱉。如此心性,竟是一個女子。


    周元反反複複打量麵前的女子,她仍作舊時裝扮,一身素淨,清白麵孔,然眉間清寒,若六月飛霜,冰凍駭人。


    誰承想昔日那個被他一箭三雕視作傀儡的柔弱少年,哦不,柔弱女子,有一日竟會化身閻羅惡鬼,纏得他透不過氣來。


    他不想也不願意蹚那個渾水,誰知她說,“先生,你已聽到了我們全部密謀,即便我想放你走,你也走不遠。既然早晚要死,死在這裏,至少能得個全屍。”


    誰想死?!死在誰手裏不是死?若非安十九是那人追到天涯海角也會殺了叛徒的狠人,他早就跑了。


    想到這裏,周元不免歎了聲氣。來的時候怎麽也沒有想到,巴掌大點的小破鎮,竟能裹出這樣的亂子?


    他認命地走上前,躬身附在安十九耳畔。


    良久,久到寂夜中浮現微茫,熹微柔光覆上太監的白麵皮子,安十九恍如一場大夢將將蘇醒般,嘴角噙著笑,蘭花指繞到眼前,清唱一句:“想當年桃花馬卜威風凜凜,敵血飛濺石榴裙。”


    有生之日責當盡,寸土怎能夠屆他人!


    番王小醜何足論,我一劍能擋百萬兵。


    我不掛帥誰掛帥,我不領兵誰領兵!


    叫侍兒快與我把戎裝端整,抱帥印到校場指揮三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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