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隨孫旻私訪浮梁周邊的前一晚,徐稚柳從暗衛中抽調一行人連夜出了城。


    這次行動極為隱蔽,聽命行事的俱是吳方圓親自挑選的高手,然而還沒離開浮梁地界,他們就被團團包圍了。


    次日天麻麻亮,對於消息被封鎖一概不知的徐稚柳和孫旻駕乘同一輛馬車,緩緩駛離景德鎮。


    安十九如今是落魄的鳳凰不如雞,與楊誠恭送完人一道迴去,路上想探探口風,不想楊誠恭直接裝聾作啞,把他無視了個徹底。


    他料想這必是周齊光教給楊誠恭的招數,知道楊公性軟,對付不了自己,可也拿他們沒有法子,氣得咬牙切齒,徑自殺去安慶窯。


    說來也奇,外頭狂風暴雨,政權更迭,她安於一方小小天地,竟好似自得其樂,半點沒受外界影響。


    午後,坯房的晾曬架子上擺滿了素胎,或半幹或濕潤,或瓶或罐,或方方正正,或奇形怪狀,就那麽浸著陽光,悄然誕生於人間。


    千百年後他們早已化作一堆白骨無人問津,而那些由泥土礦料捏成的下賤玩意兒,或許還在人世流傳,由中原到番邦,由陸地到海上,由萬人踩踏到萬人之上。誰知道呢?這輩子他能不能活過一件瓷器。


    安十九無從解釋那時候的心情,熱意蒸騰的炎夏,黏膩膩的汗漬,亂糟糟的浮世,周遭的一切都讓他感到煩亂不安,可往坯房一走,心靜了,身涼了。


    站在屋簷下感受著習習涼風,竟也覺得歲月靜好,名利富貴有如浮雲,便那人上人的風光,似乎也不那麽重要了。


    守住能擁有的,好過抓徒勞無力的,不是嗎?他望著梁佩秋被圍擋紮得不盈一握的腰肢,素錦裙帶下白玉無暇的肌膚透著光,一根根絨毛在陽光下浮動,撓得人心癢難耐。


    而那肌膚下麵又是什麽?是會叫人食髓知味、欲罷不能的東西嗎?


    那一刻,他又覺得陽光刺眼了,狠狠地閉了閉眼,朝她走過去。


    離得近了,胸口的動靜仍未平複,甚有越跳越猛的趨勢。他感覺自己快要失控了,那種感覺既陌生又刺激。理智告訴他不能,可他的身體和靈魂不受擺布,想靠近似乎是一種本能。


    他很清楚自己並不完整。在那皇城裏,或許因為寂寞,因為看不到出路,又或因為無法被閹割的對情\/欲的渴求,太監往往會尋找對食。可出了皇城,怎還敢有此妄念?


    尋常人家的女子豈會自甘墮落,委身於一個六根全無的太監?更不用說她,她已有了婚約。


    縱然沒有,也無可能。


    他殺了徐稚柳,她恨他入骨,恨不能將他千刀萬剮,五馬分屍。他隻能藉由那份恨,留在她心裏。


    於是他說:“觀音瓷是以州縣的名義一起送呈禮部的,裏頭非但押著孫旻的前途,還押著周齊光和楊誠恭的命。”至於他自己,說不說不重要,她根本不會在意。


    “頂替他人身份,冒認朝廷命官,更是罪無可恕。不過,此事孫旻還不知道,你若聽話,好好完成觀音瓷,我可以當做不知。”


    事實上被派去京城的矮個子護衛並未能查到周齊光真正的身份,乃因上次在京中探查時惹來吳方圓注意,相關線索都被掐斷了。護衛唯一帶來的消息是,對方直奔景德鎮而來。


    根據這些日子的觀察,他也發現了,周齊光並不像一個初入景德鎮的新官,哪怕當初事事親力親為的夏瑛,之於他對景德鎮新政、民風乃至瓷業窯業運行機製的了解,仍舊差了一大截。


    他看得出來,周齊光與景德鎮有著深刻的羈絆,而這份羈絆,體現在他看每個人的眼神上,幽深,複雜,隱忍又含蓄。


    這不該是一個陌生人該有的眼神。


    雖然他並不清楚周齊光的皮囊下到底藏著誰,但他隱隱約約有個大膽的猜測。


    “此事但凡被捅出去,他就再無活命的機會了……梁佩秋,你好好想想,這是你想看到的結果嗎?”


    他睜大眼睛,不放過梁佩秋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表情,試圖從中看到哪怕一絲惶恐或擔憂的情緒,可他失算了。


    她從輪車上下來,隻輕飄飄掃了他一眼。


    “你現在還有心情管別人的閑事?我聽說你幹爹已在迴鄉路上了,不如先想想自己的退路?”


    安十九一愣。


    這事兒周元也提醒過他,顯然現在並非他主動宣戰,也無意與孫旻勾結,可事已至此,安乾一倒,閹黨勢必要經一陣掃蕩。縱然他不甘心,也不得不考慮後路了,最好趁著周齊光和孫旻出城巡訪的這段時間,離開景德鎮。


    有道是留得青山在不愁沒柴燒,蟄伏之後,再尋時機,以萬慶皇帝對安乾的惻隱,深受寵愛的小十九未必不能取代幹爹,重迴太和殿。


    他沒想到,梁佩秋會和周元想到一處去。


    “你可知若我跑了,就再也沒有殺我的機會了?”


    梁佩秋動作不停,將素胎抱到晾架上,抬頭看了看天色,又迴到輪車上。在旁邊俢坯的師傅過來和她說話,間或管家拿著名冊過來詢問她的意見,她眉眼低垂,神色溫柔,始終含笑,卻再未理他。


    直到安十九悻悻然離去,她才抬頭,看了那背影一眼。


    死在誰手上不是死?出了景德鎮,多的是人想殺他,何必她親自動手。她不知道他想求一個什麽樣的答案,她也給不了他想要的答案。


    晚間,由夜色掩護,她與王雲仙按照老路子潛入了鶴館,這已是他們在這裏蹲守的第三晚。


    現在全景德鎮的人都知道,王雲仙當日跳崖是受了居九蠱惑,居九答應割讓三家福字號錢莊給他,結果還沒兌現,人就消失了。


    他見天的在徽幫人錢莊門口鬧,拿出了王瑜畢生英名賭咒發誓,一字一句情真意切。


    若說剛開始還有人覺得他無理取鬧的話,再看徽幫人一副吞了死蒼蠅有苦難言的態度就知事有蹊蹺,居九應當真的跑了。


    都昌幫人不滿徽幫人壟斷錢莊已不是第一日了,這次借王雲仙打頭,幕後推手無數,鬧得徽幫人直接關門閉戶,不敢見人。


    如此一來,外麵鬧得越兇,鶴館就越“安全”。


    兩人在藏山閣外假山蹲過子時,樓內笙歌漸止,又過了兩個時辰,看門狗都熬不住唿唿大睡了,裏麵還是沒有半點動靜。這麽幹等不是一兩日的事,梁佩秋讓王雲仙先迴去休息,兩人交替著來。


    王雲仙一想到煮熟的鴨子就這麽飛了,還險些當了居九的替死鬼,這口氣怎麽都咽不下去。他一邊打哈欠,一邊拿出早就準備好的細簽子挑了挑眼皮,又往腦門上灑了點清涼油,抖擻著腦袋說:“我不困。”


    梁佩秋被他這一套行雲流水的動作逗笑了,知他迴去也睡不安生,索性不強迫,令他去旁邊靠一會兒。


    王雲仙卻挪移著腳步朝她蹭了蹭,眼裏帶著好奇:“今日當真能守到?”


    梁佩秋保守發言:“說不好。”


    王雲仙眉毛一豎:“那狗官不是說三五日就會有動靜嗎?我都鬧那麽大了!”想到這茬他就來氣,“這麽危險的事,他怎能交給你辦?自己倒好,拍拍屁股走人了!”


    梁佩秋忙讓他聲音小點,又解釋說:“他若不走,哪個賊敢來?”


    第一波第二波的先不抓,第三波的才抓。抓到人第一時間交給秋秋來審訊,熬了三個大夜。秋迴憶安十九的提醒。


    這本就是徐稚柳的計劃,為了順利引出居九,勢必要降低他的戒備。風暴後的平靜固然是個好時機,可光有這個還不夠,除非王雲仙在外頭扯大旗,把老百姓的注意力和官民之間的矛頭都轉移到錢莊身上,能分散掉部分鶴館附近的巡檢。另外,若是政權的中心不在鎮上,那麽危險就會大打折扣。


    徐稚柳若自行離開,恐會引起居九猜疑,讓他認定這是個陷阱,所以徐稚柳事先向饒州府寫信,指出景德鎮存在見不得光的地下錢莊交易,請求州府增派兵力,支援調查。


    饒州府隸屬布政使司管轄,此事逃不過孫旻眼睛。為了避免徐稚柳橫生枝節,將此事鬧到其他州府,孫旻不得已親自來到景德鎮,以強權暫壓此事。


    他以為把徐稚柳或是安十九楊誠恭等人綁上同一條船,就能打壓他們的氣焰,而迫使徐稚柳與他一起出城巡訪,則將他一舉一動盡收眼底,譬若徐稚柳連夜發出的人馬,他能第一時間掌控動向,從而鏟除,殊不知燈下黑往往就發生在一個人最為誌得意滿時。


    “所以那個省裏的大貪官,是他故意引來的?他就不怕大貪官直接給他……”王雲仙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


    梁佩秋也擔心過這一點,不過徐稚柳說,倘或孫旻要動手,早就動手了。他如今是受太後特別關照的,和夏瑛那樣的純臣還不一樣,孫旻要借生辰討好太後,曲線自救,這時候絕不會傻到觸太後黴頭。


    “況且隔著州縣,許多事無法施展,麵對麵才有機會。”


    利用錢莊以退為進,令孫旻和他一同離開景德鎮,大門洞開,居九不來才是傻子。且這麽一來,孫旻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了。


    誰掌控誰,誰更棋高一著,還都不好說。


    王雲仙想事情素來一根筋,從未想過一件事能翻來覆去搞這麽多花樣,連連咋舌:“這就是當官的呀,心眼子真多。”又覷了覷梁佩秋,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梁佩秋笑他裝相:“你根本藏不住事,有什麽想問的?”


    “你和那個狗官……你們……你這麽快就……你不是對姓徐的……”王雲仙不知道怎麽說,幾次開口幾次抓頭,實在費解,怎麽就移情別戀了呢?喜歡他那麽難,怎麽對別的男子就容易?


    莫非那狗官給她灌了迷魂湯?


    “你從前說願意賭一次,可我覺得你賭了不止一次,那個狗官當真值得信任嗎?你可別傻了吧唧的被人騙了,當官的都壞得很。”


    他這話到底還是含蓄了幾分,梁佩秋聽懂了,抿起唇微微一笑:“他就是。”


    “是什麽?”


    “是他。”


    “誰?”


    “他是徐稚柳!”


    “……!”


    在王雲仙罵娘之前,梁佩秋眼疾手快地捂住了他的嘴,可還是沒擋住他一個跳腳,腦門撞到假山上,嘶嘶的痛被強忍下去,最後眼底汪出了一泡水。


    “他沒死,他居然沒死,他他他……他媽的。”王雲仙幾乎喜極而泣,“他命真大。”


    梁佩秋頷首稱是,他命大,一定會長命百歲。


    “你也一樣,我們都一樣,都要好好的。”王雲仙執著地搖晃著她肩膀,“答應我,好嗎?”


    “好。”


    她知道這次與孫旻出城,徐稚柳一定會想盡辦法拖延時間,以便她順利釣到兔子,不止一隻兔子。


    事實上,誰都沒有喘息的時間,因為新一輪的風暴已經開始了。


    這一夜臨近天明時分,王雲仙迷迷糊糊睡了過去,遠處傳來公雞打鳴聲,天邊出現淡淡的白。梁佩秋揉了揉眼,以為今晚又要跑空之際,忽然一道鬼祟的身影閃過眼前。


    她忙掐了王雲仙的胳膊一下,王雲仙眼角掛著屎,捂著嘴大笑出聲。


    居然真給他們守到了。


    他想尾隨上去,卻被梁佩秋止住。她用眼神告訴他,這隻是兔子用來試探陷阱的誘餌,並非正主,於是又等了兩天,在那道熟悉的身影再次出現時,王雲仙大喜過望,用盡吃奶的力氣,將人直接撲暈在地。


    至於後麵的事,王雲仙有點恍惚了。撲上去的時候太激動,沒顧得上男女大防,真要把人扛走時,他犯了難。


    不過僅思考的一息,不知打哪掠下一道黑影,直接把人搶走了。


    萬幸的是,那是徐稚柳留給梁佩秋的人。


    王雲仙險些嚇出病來,事後摸摸心髒,有些五味雜陳。他哪裏會想到,換了個頭臉迴來的人,居然不用親自出麵,就把他比下去了。


    唉,既生瑜何生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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