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元不是沒有想過後路。


    前兒州府來了一封信,信使一路送進內院時,他正好在陪安十九說話,不經意間一瞥,看到上麵戳著布政使司的印章。他料是孫旻來信,本欲與安十九討論一下後麵計劃,不想安十九直接將信折入袖中。


    那一刻,他陡然意識到,或許該為自己打算打算了。


    二人一路走進占地廣闊、亭台疊麗的安府後院,遠遠聽到一陣笙歌,伴著舞姬們嫋娜身姿躍入眼前,梁佩秋逐漸看清月台上躺臥的身影。如此耽於享樂,實在沒瞧出半點大病一場的模樣。


    她翹起嘴角,周元體察到她沒有說出口的揶揄,掩了掩鼻,壓低聲音道:“大人很少請舞樂班子迴府,這還是今年頭一遭。”


    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梁佩秋聽懂了,朝周元頷首致謝。


    他們在水榭處說話,能清晰瞧見月台的情形,反之月台上的人也能清晰看到他們。周元離去後半晌功夫,安十九沒有任何反應,梁佩秋也樂得自在,在迴廊坐下,靜靜觀賞舞姬們的表演。


    無聲的對峙中,安十九終而敗下陣來,大罵了一通,將舞樂班子都趕下去後,方才迴首看向梁佩秋:“怎麽?怕我撕了你,不敢上前來?”


    梁佩秋深知這一天早晚會來,好整以暇地捋了捋衣袂,信步上前。


    安十九實在厭煩透了她這副不怕死的樣子,茶台上的酒杯盞盤被他弄得哐哐響,如此還嫌不夠,一手掃落在地後,大步上前,捏住梁佩秋下巴。


    “看我拿你沒有辦法,很是高興吧?”他指骨間一個用力,將她本就蒼白消瘦的臉幾乎捏得變形。


    孤身單薄的女子在他掌下,便如這一地的瓷,美麗易碎。


    安十九心裏陡然升起隱秘的快活,她骨頭越硬,他的掌控就越有成就。他不禁想到,將她壓在不止掌下的地方,又會是怎樣的光景?


    他忍不住地欺身上前,“還有更能讓你高興的事,想不想聽?”


    “我呸,滾遠點!”


    不同於陽剛男子的一股被閹割的脂粉氣縈繞在鼻間,梁佩秋毫不掩飾地作嘔。安十九被徹底激怒,五指收攏發出一陣細碎的咯噔聲。


    就在梁佩秋以為下巴要被卸掉時,身體猛然遭到一波斜衝,整個人被摜摔在地。她劇烈喘息著,手指一下下摩擦下巴,試圖弄掉安十九在那裏留下的觸感。


    一抬頭,對上安十九猙獰的麵孔。


    “就這麽厭惡我?當初又為何給我上藥!”


    “我說過的,一切不過逢場作戲。”


    “好,好啊,倒是真沒想到,你小小年紀,就有這樣欺人辱人的本事。”


    “和你比起來,我算不得什麽。”


    “伶牙俐齒!”


    安十九甩了甩衣袖,拖過一張椅子,大馬金刀坐在她麵前,“和你說個好消息,我幹爹倒台了。”


    梁佩秋的眼底猝然閃過一道光。


    安十九沒有錯過那道光。他為那道光的出現而惋惜,倘或換作任何一個和他有關的時刻,興許都不至於把他逼到這份上。


    “沒有了備受皇帝信重的司禮大監撐腰,小十九算哪根蔥呢?誰都能上來踩一腳。我記得你幼年讀過書,便沒有讀過,也該聽說過司禮監吧?司禮監是那座皇城權力最大的太監機構,掌管內外奏章。內閣主票擬權,皇帝主批紅權,然而那些雪片似的奏章皇帝一個人怎麽看得完呢,於是司禮監負責抄錄和摘選票擬內容,代皇帝行使批紅權。司禮監秉筆太監就是全天下唯一可以壓製內閣票擬權的人……”


    安十九說著說著笑了起來,“那人是我幹爹呀,我以為在被賣身為奴後,他會是我唯一的親人,我的幹爹啊,該怎麽說才好呢。”


    那位權傾朝野的宦官,既是他的天,也是他的獄。小十九在成為小十九時,正是安乾如日中天時。


    “你可知我為何能被派來景德鎮督陶?那時候幹爹有多風光呢——文官集體上疏彈劾他十四大罪,京官與地方官員聯手,接連半個月各地彈劾不斷,然而,我那位風一吹就能掉淚的幹爹,隻是在皇帝床前哭了兩日,第三日病倒,病中一再請辭迴鄉,皇帝就不忍心再查下去了。”


    何謂大伴?一手養大,一心算計。既曉得皇帝軟肋在哪裏,又能摸清皇帝於時局的態度,左右逢源,如何不能致勝?


    “隨後,幹爹立刻亮出屠刀,先以結黨營私罪向文官發難,隨後包辦聖旨,替皇帝行事。僅僅一個月,數位資深老臣辭職迴家,就連當時公認的一位清官、好官,時任內閣首輔的大臣也被迫請退。就這樣幹爹還不放心,為了趕盡殺絕,他以行賄罪設計構陷了那一批官員,以內閣首輔為首,皆遭到極刑。”


    安十九陷入迴憶,“早年時,那位首輔在內學堂教書,我曾有幸聽過他的課,那位實在是一個……一個好人。”


    好到什麽程度?滿朝文武,不分派係,公認其為千年以來唯一人,不求家財萬貫,不求出將入相,不求青史留名,唯以天下疆土,家國百姓為先,有慨然雄渾之氣,萬刃加身不改其誌。


    他的死徹底激怒了現今以吳方圓為首的一幫文臣,這幫人寧九死也要為其明誌洗冤,重振朝綱。


    無數個夢醒時分,當安十九迴想那位閣臣的死狀時,既為安乾的狠辣感到惡寒,也為文臣風骨感到恐懼。


    這一生,既入了閹門,注定死不足惜。


    後麵的事應該不難想象了,他那位幹爹的下場。


    這是梁佩秋第一次聽安十九提起他的私事,有些隱秘,也有些心驚。她對朝堂的認知的確有限,在徐稚柳死之前,她的明月高山仍止步於年少時一腔熱忱,不過伴隨著這幾年的錘煉,她已不再是昔日的她。


    縱然那片皇城離她很遙遠,縱然那裏的權利鬥爭動輒生死,然而處在任何一個地方,人之性總是大同小異。


    權利和自由,向來兩難。


    走過徐稚柳走過的路,淋過同樣漫長的雨,嚐過比苦和恨更深的愁,方才懂得十年飲冰難涼熱血的可貴。


    如果說,安乾是文官頭上那片烏雲的話,安十九便是他們這幫每日為了生存頭破血流的老百姓頭上的烏雲。她並不為安十九感到可憐可悲,走到這一步,皆是各人選擇。


    “你和我說這些做什麽?”


    “你不高興嗎?”安十九傾身向前,再度捏住梁佩秋的下巴,這次他動作輕緩了許多,指腹薄繭摩挲在女人光滑肌膚上,帶來沙沙觸感。


    “前朝也有個太監,極盛之期比我幹爹有過之無不及。那人離開京城時仍有車馬四十多輛,仆人數百,衛隊上千。然而他甚至沒能迴到家鄉,僅在數十裏外就死了,死後屍體還被挖出來淩遲千刀。他一死,對食就被發配浣衣局亂棍打死,他的養子們也很快遭了報複,被處斬的被處斬,被發配的被發配,被抄家的被抄家。那一年年尾到第二年年中,朝廷痛罵閹黨以及檢舉閹黨的文書數倍不止,堪稱數十年未有盛況。你可知那一年共計處理了多少閹黨?“


    安十九盯著她的眼睛,徐徐說出一個數,“二百六十多個,而今……萬慶十四年死掉的閹人裏,也會有我一席之地吧?”


    梁佩秋一動不動,端由他凝睇著自己,把玩掌下尤物。都說女人是水做的,安十九第一次切身體會到女人和男人的不同。


    不過,這樣的體會並不深刻,因他深知自己並不是一個正常男人。在許多人眼裏,他甚至連男人都不算。


    陰不陰陽不陽的鬼罷了。


    “怎麽不說話?我下場淒慘,你該喜不自勝才是。”


    “我當然高興,倘若真有那樣一天,向你屍體淩遲千刀中的一刀也該有我一份。”


    “嗬,如此說來,我應該可以瞑目了。”他這麽說著,話鋒忽然一轉,“不過,在那天來臨之前,你還是先想想自己的處境吧。”


    梁佩秋並不為懼,即便被他掌在手下,仍舊高高揚著頭顱,沒有流露半分被狎昵的逢迎。


    安十九看她活像個不屈的聖人,連連發笑:“我知道你不怕死,也不怕受辱,可你是不是得意太早了?我若事敗,孫旻逃不了失察之責,況我貪墨的家財都填進了萬壽瓷和冬令瓷,他縱有千張嘴也說不清,如此一來,我們更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誰也撇不開誰。有江西土皇帝作倚仗,就算沒了司禮監大監,安十九還是可以活。”


    他這番話可謂露骨,將身上最後一層聊以遮羞的布撕了個幹淨。先前以陶業監察會為由,向地方索要經費時,他能全身而退迴來,梁佩秋就猜到孫旻不簡單,兩人之間或有勾結。


    這麽一來,她所料不差。


    “怕了嗎?”


    安十九仍舊緊盯她的一舉一動,不放過她任何一個眼神的微閃。


    “我這副官身呢,是豁出臉麵從幹爹胯下求來的,要穿戴整齊守住這副架子,不得不靠民窯協作。有這個倚仗,我再如何也動不了你,所以你不是不怕死,而是篤定了我不敢讓你死。孫旻就不一樣了,你該不會以為堂堂布政使司,需要靠你才能守住飯碗吧?”


    安十九鬆開手,又變作廟堂高高在上的權貴,“入夏之前,做一尊觀音瓷,要獨一無二,世間唯一。”


    觀音瓷梁佩秋是做過的,安十九也很清楚,“這不是你擅長的嗎?要比你上迴做的那一尊還要好,好千萬倍才行。”


    梁佩秋剛想拒絕,就聽安十九道,“這是上麵的意思,做不做隨你。孫旻若要殺你,能找一千個理由,於我並無妨礙。倒是安慶窯,沒了你,不知那位王大少爺還能經營多久。樹倒猢猻散的情況你也是親眼見過的,昔日徐稚柳,今日梁佩秋,有何區別呢?況且你不是早就在給湖田窯鋪路了嗎?”


    梁佩秋悚然一驚。


    安十九冷冷笑了。


    “拿民窯做筏子,聯手湖田窯在我眼皮子底下唱雙簧,梁佩秋,我還沒死,你在想什麽我一清二楚……我人就在這裏,任你屠宰,且看你有沒有本事。”


    他撂下這句話,轉身過迴廊,幽幽地,茂林深處傳來一句吟唱,“漢兵已略地,四方楚歌聲。君王意氣盡,賤妾何聊生!”


    那是《霸王別姬》裏的一段戲詞。


    梁佩秋離開時,冷汗浸透薄衫,帶來陣陣寒意。


    她滿腦子都是安十九離去前那一句:說起來,那位新官好似很舍不得你死。哪怕為了他,你也得老老實實的,保住這條小命。否則世上的事瞬息千變,誰也不能保證明日誰生誰死,說不定他倒要走在小十九前頭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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