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意識裏,梁佩秋迴到了少時居住過的一方天地。


    那是生父為了豢養母親特地租賃的一處小院,取自鬧市,又遠離人煙。安全不惹眼,鄰裏街坊滿是雞飛狗跳的日常,自然沒有太多閑暇插手別家的破事。


    母親為外室,除了遭人碎嘴和白眼,倒真沒遇到太多的麻煩。


    很多時候她隨著坊間孩童們一起長大,在擁擠熱鬧的巷弄裏,無數次幻想自己也是萬千塵埃中的一粒,哪怕普通,至少尋常,然而母親的身份,她的性別,將一切幻想都擊碎了。


    潮濕的梅雨季和漫長的雪夜,構成了少時的全部。


    直到母親將她送入私塾。


    在那裏,才學平平無奇、家世不值一提的她被人徹底遺忘在角落。她體會到了一粒塵埃不起眼的快樂,在課堂上肆無忌憚地打盹放空,神思遨遊天際,偶還能壯著膽子逃課,在荒無人跡的後院爬到樹上四處張望,以及窺神。


    徐稚柳是少女晦澀心事裏唯一光芒,足以令她有勇氣向全天下宣告他的才情與凜冽,然而,她卻將他深藏於心,妥善安放,類如傳世名器,需得封存,等待時機,才能破曉。


    她等啊等,等了好多年,終於等到那一天,願奉獻生命助神一臂之力。


    可惜,他早已忘了她。


    他也從未需要過她。


    她的欽慕與忍耐,更像少女自導自演的一場獨角戲,自欺欺人且一廂情願。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再也沒有別的。


    在夢裏,她不停指責他的凜冽,明明動了情,為何不說出來?為何她攢了數年的勇氣,再見他時卻如泄氣的鞠球?為何聰明絕頂如他,麵對情事卻愚鈍蠢笨如此!


    為何年少時純粹的戀慕,長大後會演變成冗雜的對錯?


    為何他們總是錯過?


    到如今,生離死別,天人永隔,一切都是命數吧?她胡亂地想要抓住能抓住的所有,不出意料落到懷中的終究空空,她忍不住流淚,喃喃喚著那人的名字,“柳哥,我來找你了……”


    夢越來越沉,沉到最深處,隻餘泥沼。她陷在裏麵,每動彈一下就會陷得更深,哪怕隻屏氣發出微弱的嘶鳴,泥沼也會咕嚕咕嚕冒出泡,將她再往下拽入一分。


    不知過了多久,就在她的口鼻幾乎被沼澤完全吞沒時,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


    她下意識揮動本就高高舉起的手臂,用盡全部力氣,試圖在生命的終點發出這聲等待已久的呐喊,萬幸的是這一次她沒再落空,手當真觸碰到一片冰涼的衣角,很快,被溫暖幹燥的手掌取代。


    周遭的一切變得不真實起來,她不敢確認自己碰到的手是否是真的,小心翼翼地試探摩挲,不等她全然篤定,一股力道將她從泥沼中拔出,旋即掉入溫暖的懷抱。


    那片胸膛帶給她熟悉的感覺。曾幾何時,她似乎被同一個人抱過,在許多年前跑死一匹馬去報信的雪夜,在風火神廟差點燒死的火海,在滿是兔兒燈的馬車裏又一次被溫柔哄騙……


    她的意識緩緩迴籠,朦朧中聽見交談聲。


    “是最為烈性的一種春藥,前朝宮廷流出的……定是狗太監的手段,莫非他發現了什麽?”


    “此藥可解?”


    “必須陰陽合和,迎合人倫,否則氣血淤堵,經脈倒逆,或至身亡。”


    說完,吳寅覷了眼對麵的男子,見他臉色鐵青,目光森然,不由輕咳一聲,轉開視線。


    “就沒別的法子了嗎?”


    吳寅轉而看見浸在浴桶中已經昏迷的兩名女姬,思索著道:“或許,或許尋個極寒之處可以緩解藥效……至於能不能救命,就得看你了。”


    這種事再怎麽著,也不能假手他人。吳寅生怕徐稚柳這時候犯糊塗,當什麽正人君子,還補了一句,“保命要緊,除非你現在就想她死。”


    徐稚柳已沒有心思理會他,想到湖田窯在鎮西六所挖過一個冰窖,用以囤放過冬物資。現下時節正好,冰窖應在使用中。


    他抱著人就要往外跑,吳寅大喊:“那兩女姬怎麽辦?”


    “你自行處理吧。”徐稚柳淡淡瞥他一眼,“做幹淨點,別留下首尾。”


    吳寅跳腳:“你那是什麽眼神?!我我我、我還是……”還是童子之身呢!


    說話間,又有暗衛前來報信,道有大批人馬正朝小青苑集結。徐稚柳眉頭一皺,原本這一招調虎離山計是用在安十九身上的,不想他留了後手,反倒讓他們棋差一著。


    吳寅咬牙:“早知道一把火給禦窯廠全點了,看他還有沒有功夫算計我等?!”


    “說什麽渾話!”徐稚柳飛快低頭,掃過梁佩秋潮紅的臉頰,吩咐暗衛,“既然迎麵碰上,不必留情。”


    吳寅用的不是巡檢司人馬,都是他自己從京中帶來的親衛。親衛們黑衣蒙麵,訓練有素,和安十九的府兵迎麵碰上,整裝待戰。


    不遠處的屋脊上,隨著一聲哨音破空射出,雙方人馬紛紛揮動兵戈,大喊著衝向對方。


    雪越下越大,隻子夜過半便積了厚厚一層,踩在鬆雪上清晰可聞嘎吱聲響,瞧這鵝毛飛卷的趨勢,隱有百年難得一見的苗頭。


    而在萬人歡慶豐年的一夜,安慶窯後院第一次見了血,廝殺聲此起彼伏,經久不息。


    此時的梁佩秋被一件浸著泠泠清香的外衣裹著,已策馬穿過景德大街,直入西六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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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前朝多有戰亂,為避禍保全老小,百姓們曾一度大肆開鑿冰窖,及至今朝,太平盛世數十年,冰窖逐漸被棄用,轉而蓋起一座座窯房坯房,往日冰棱林立的場麵再不複見。


    徐忠原也有過封了冰窖的念頭,被徐稚柳攔住了。


    一方麵西六所臨靠鎮郊,荒僻無人,不占用湖田窯的主要用地,封不封意義不大,另一方麵隨著新帝對青花瓷的喜愛越發狂熱,事關名窯的爭端也越發激烈,為留退路,徐稚柳不僅沒封冰窖,還悄悄擴寬了冰窖,在下麵挖出一條通往城外的密道。


    此事極為隱秘,就連徐忠也不知曉。


    徐稚柳駕輕就熟地摸到暗門,隨手掃過冰台,將外衫鋪了上去,爾後放下人,他的動作是自己都不曾察覺的謹慎與溫柔。


    梁佩秋幾要昏睡過去,冷不丁遭到一團寒氣的刺激,神經一跳,人又清醒幾分。她勉力睜眼,環視一圈後,視線定格在不遠處正搓著手掃拾稻草的人身上。


    他的外衫正墊在她身下,內裏隻一層薄薄的藍色綢衣。時已入冬,即便綢衣絮棉,也抵不住寒窖的冰冷。


    他一手搓揉稻草,將上麵的冰碴子抖落,一手打著哆嗦在草堆裏尋摸什麽。不久,嚓聲響起,冰窖亮起一簇光。


    他點了火燭,迴過頭來,正對上她的視線。


    梁佩秋唇色發白,聲音很低:“周大人,我以為今夜你不會再出現了。”


    徐稚柳將收整好的稻草抱起,用力甩了幾下,可惜不是幹稻草,多少有點濕冷,但也好過什麽都沒有,於是鋪蓋到她身上,薄涼的唇線裏照舊是薄涼的話語,“還不到你死的時候。”


    誰能想到安十九會用這一招?他以為頂多就是打一頓出出氣,亦或關到牢裏折磨一陣子,怎麽都不會要了她的命,沒想到……


    其實安十九的試探已擺在明麵上,用了春藥還送了美姬,但凡她是個男子,什麽事都不會有。即便有,隻要她向安十九求饒,亦或隨便找個男人,解了藥就能活。


    這不算什麽要命的東西。


    怪就怪在,周齊光也發現了這一點,卻沒將她交出去。


    梁佩秋的手不由自主地摸向胸前。在和女姬的拉扯中,裹胸已經鬆散下來,隨著唿吸,小小的山丘一起一伏。


    她下意識攥緊衣衫,擋住胸前:“你是何時知曉的?”


    周齊光動作一頓,和她目光相接,發現她的動作後意識到什麽,往旁邊退了一步。他看起來有幾分閃避的意思,語焉不詳道:“這不是你該關心的問題,你應該想,安十九發現了怎麽辦?”


    “他已被我糊弄過去了。”


    “是嗎?”


    這次迴來,確實見她長進不少,都曉得男歡女愛那檔子事了。徐稚柳道:“方才出來時,安十九的人馬還在安慶窯。”


    梁佩秋一怔,仔細迴想先前的事。在被抱離小青苑時,她已是半昏迷的狀態,似乎聽到了響哨聲,隱隱約約夾雜著兵器相擊聲。


    安十九當真留了人馬,黃雀在後?她一整晚沒有看到白梨,不知道她去了哪裏。也不知那些府兵動起手來,會不會傷害安慶窯的無辜奴仆。


    這念頭一起,到底放心不下,她掙紮著起身,想迴去看看。誰知腳剛落地,雙腿就是一軟,整個人跌坐在地,就連攀著冰床借力都嫌吃緊。


    嚐試了幾次後,她頹然跌坐迴原位。


    身體的熱度明顯好轉,不似之前燒得她稀裏糊塗,可藥效明顯還在,讓她總覺身體某處空落落的,不住地想要索取什麽。


    這本是藥物作用的生理反應,可對於未經人事的她來說未免過於羞恥,她強咬牙關,隱忍身體的浪潮,餘光瞥向不遠處的身影。


    那人自被點破,就再也沒有上前一步。


    良久,還是徐稚柳先開了口:“安慶窯那頭你不必擔心,巡檢司人馬已趕了過去,還有吳寅親自坐鎮,安十九不會搞出什麽不該有的人命官司。”


    “誰知道他瘋了能幹出什麽事來?”


    那就不是一個正常人。


    梁佩秋深吸口氣,再次起身,豈料氣血上湧,她猛的吐出一口血,徐稚柳被嚇一跳,哪還顧得上男女大防,上前扶住她的肩頭。


    “不要亂動,你越動藥性發作地越厲害。”他仔細觀察她的臉色,語速飛快,“何況事不至此,我叫人放了火,東引禍水,安十九隻想看看是誰在暗處襄助與你,何必揮刀無辜之人?再說了,冬令瓷迫在眉睫,滿鎮子尋不到一個冤大頭,誰還有心思折騰幺蛾子?”


    今晚這場硝煙,注定天一亮就會無聲無息地消失。


    聽他這麽說,梁佩秋心弦略鬆,抬手抹去唇邊的血。這一動,胸前的衣衫跟著垂落,窸窣的動靜裏,裹胸落在地上。


    兩人都看到了那物件。


    梁佩秋臉色通紅,徐稚柳也立刻後退,豈料冰窖濕滑,腳下一個趔趄,人又往前撲了迴去。梁佩秋躲閃不及,被他抱了個滿懷。


    獨屬於男子熟悉的清冽的氣息與堅實的胸膛,再度席卷而來。


    梁佩秋愣愣望著頭頂的冰棱子。


    徐稚柳也微微喘息著,雙手撐在她身體兩側,待得氣息平穩,一個起身,想要致歉,卻苦於不知如何開口,視線胡亂飄著,最後隻是擠出一句公式化的詰問:“你許了彰武什麽好處,說動他背棄三窯九會?”


    梁佩秋覺得胸口有點痛,是一種遲鈍的,酥麻的痛。比起身體不受控製的反應,她的頭腦在寒冷中越發清晰。


    “比起三窯九會出讓的好處,古器業的油水不是更多?”


    古器業向來以湖田窯和安慶窯兩家獨大,平分江山,倘若彰武進來摻和一腳,難保兩家利益不被損害。她這麽做,用意何在?


    總歸不會拿安慶窯獻祭。


    徐稚柳細細一想,臉色頓沉:“聽說你和湖田窯的徐小姐私下來往甚密?”


    梁佩秋嗬笑:“大人是將我祖墳都扒出來查過了吧?你都說是私下的往來,豈能放到台麵上講?”


    “徐小姐曾是徐稚柳的未婚妻,而徐稚柳亦曾是你的至交好友,對外,朋友妻不可欺,對內,你身份不便,無法給她名分,如此還處心積慮接近徐鷂,是不是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目的?”


    結合她引彰武入局的舉動,三方鼎立,必有一傷。


    誰是她手裏的刀?


    誰是她要殺的人?


    “莫非……你對湖田窯尚未死心,仍妄圖想要吞並它?”


    梁佩秋深知新官有多聰敏,被看破意圖也不狡辯,隻淡聲道:“徐稚柳還在時,徐大東家就多年不曾管事了,如今更是荒唐度日,酒不離手。這樣一個東主,能指望他守住什麽家業?湖田窯好歹是傳續百年的名門瓷業,與其看著它一日日凋零走向覆滅,不如收入麾下?”


    徐稚柳似被冰窖的白刺得晃眼,腳下打怵。


    “你吃得下嗎?”


    “不試試怎麽知道?”


    “梁佩秋!”他當真怒了,氣得叫她名字!“你若想要湖田窯,光明正大地奪取便是,何必傷害內宅小女子?”


    他再次上前,裹挾著凜冽寒霜靠近,而她亦無所懼,抬頭直視他淬火的雙眸。


    他已聽說了周雅的浪蕩史,恨當初未能斬釘截鐵斷了他的後路,以至阿鷂錯嫁,如今和離在家,非但飽受流言蜚語的攻訐,還要遭她利用!那雙原本該是冰雪般透徹的眸子,而今布滿了他看不懂的蛛網。


    他不曾想過她會是一個精於算計的人,而今才發現,她何止精於算計?每一步汲營的背後,都藏著她深不可測的掠奪與。


    她、她怎可如此?


    她不是與阿鷂也情意甚篤嗎?她不是常和時年吵架鬥嘴,渾如小孩過家家嗎?難道這一切也都是假的?


    徐稚柳再也壓抑不住積聚日久的勃然,一把捏住她下顎,從牙齒縫裏擠出令他飽受折磨、痛不欲生的批判:“你當真是個蛇蠍心腸的女子!”


    “周大人為何生氣?”


    她的聲音卻是輕飄飄的,就著他的力量依附上去。裹胸徹底曝露於人前,她卻不屑一顧,隻專心聞嗅著他的氣息,環住男人精瘦的腰肢,“你為誰而憤怒?是為徐鷂,還是湖田窯?他們和你有什麽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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