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梁佩秋迴憶起來,對徐稚柳是深懷愧悔的。事發時她不知道他另有計劃,當他真心為權勢蒙蔽,淪為屠狗。


    她遺憾他才華蒙塵,惋惜他境遇顛沛,為他那雙稀世工匠的手倍感唏噓,繼而痛恨他不能為此堅守的一切軟弱和唯利是圖。


    當他輸給自己時,一種本該圓滿的東西變得破碎,她字字泣血,聲聲詰問,站在道德製高點對他大肆批判,儼然聖人姿態。時至今日,她恍才覺察到自己的私心。說到底,比起明珠蒙塵,她更不能接受的,大概是從小到大追逐的明月沾染風塵吧?


    可是她忘了,徐稚柳也是人,是活生生的肉體凡胎,有人欲,就有愛恨,有堅壘,就有軟肋,不是被她捧在神壇上冷冰冰的像。


    當她為四六之死指責他麵目全非時,他沒有為自己作過多的辯駁。她認定即便四六作了偽證,也不該由他親自動手。


    可是在今晚,周齊光帶她看到了真相真正殘酷的一麵。


    吸著瓷業的血,啃噬著景德鎮根基的腐敗階級,讓一個經營多年的大窯廠一朝樓塌,數百窯工瓷工失去生計。而這些階級,非但沒有受到朝廷法度應有的懲治,反而越發囂張,打著萬壽的幌子公然侵吞民脂民膏,在南北戰亂、民不聊生的亂世之秋趁火打劫。十數年或者更長的時間裏,踩著弱小,演繹著異曲同工的血淋淋的剝削。


    這些隱身於對文石的怒,對張文思的恨,對父親冤死的不屈,對權閹壓迫的無力背後,構成了“殺人兇手”徐稚柳。


    這些讓曾經立誌報國、為生民請命的人淪為一名劊子手。


    可笑的是,她曾說過願意成為他手中殺人的刀。他及時劃清界限扯迴了喪失理智的她,而她卻失言了。


    她的真善美沒有殺盡屠狗輩,刀尖義無反顧地對向了他。究竟是什麽造成了那個結果?是惋惜,還是愛惜?是自私,還是寬縱?


    她明明、明明用盡全力去愛他了。


    這一晚,梁佩秋控製不住地再一次在周齊光麵前失態了。


    周齊光看著哭得像個孩子的她,心髒也不受控製地快要撕裂。他強忍著擁住她顫抖肩頭的衝動,別開眼睛,一點點扯迴被她攥在指縫裏的衣袖,似疑問又不似疑問地說一句:“哭什麽?”


    她不說話,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山月清明,天地遼闊,或許愛恨也有期,成長無對錯,他們隻是在愛的時候恨了,在恨的時候累了。


    他們一個站著一個坐著,不遠處的枯藤老樹下,兩匹馬交頸聞嗅彼此的氣息,雲海之間微霞浮動。她忘乎所以地發泄對他的依戀,他不置一詞地等她哭完。


    不知不覺間,那雙肖似故人的眼眸垂落下去,在她麵上灑落點點星光。他們沉默對視,誰也沒有移開眼。


    在這一刻,多年以來她不曾明晰的對錯、黑白,王瑜曾數次拷問過她的立場、願景,有了具象化的展平。


    或許隻有這一個選擇吧?變得強大,無比強大,曾經在她生命裏閃耀的光芒才會一直閃耀下去。


    否則,她將和他一同寂滅。


    永生寂滅。


    \/


    中秋節後,景德鎮有燒太平窯的習俗。


    前朝時期,南人多為南宋遺民,在契丹、高麗等多民族中地位最為低下,被視為賤民。


    那時的蒙古人被漢人和南人稱為元韃子。因對元韃子統治不滿,各民族間鬥爭連續不斷。當時的景德鎮據說每七戶人家會被安排一個韃子作為首領,韃子可以為所欲為,就連新婚女子也得先陪他睡覺三天。


    鎮上人為了驅逐韃子,利用中秋節吃月餅的傳統,在餅中餡紙條,號召鎮民在賞月的時候,一同把韃子殺死。韃子死後,鎮民將屍體拖到河下或荒郊,將衣物丟進窯裏燒掉。


    從那之後,為慶賀太平,有了燒太平窯的習俗,


    這一天孩子們三五成群到窯裏撿渣餅,爾後扛著瓷器籃,籃邊插一彩色三角旗,上書“太平神窯”,挨家挨戶收木柴,或是去河下停泊著的柴船、岸上碼放整齊的柴堆問主家收索,船老板和守柴人照例都是要給的,最後開始砌窯,砌之前,先在地上畫一圓圈,刨平地,再沿線砌一層窯磚頭,同時用幾塊完整的磚砌燒柴火的“槎口”,因大窯也是這麽叫的,之後,在窯磚上隔花砌渣餅。


    砌成的太平窯下麵大上麵小,像一座沒楞角的圓寶塔。


    孩子們雀躍歡騰,十分快樂。


    成人燒的太平窯則更為隆重,由各值年窯主承辦。窯囪燒紅後,撒糠穀使火焰四射,潑白酒使香氣撲鼻。其中以泗王廟、八卦圖、戴家弄河下、千佛樓等處最為熱鬧,俱搭高台演撐公頭戲,一直鬧到天亮。


    然而就在這一晚,伴隨著燒太平窯和“鏟街”習俗的一同展開,原本隻孩子們玩鬧的“拖死人過街”——模仿殺死元韃子拖去掩埋這一遊戲,竟演變成真實的殺人事件。


    躺在木棍上腳蹬竹兜任由人牽繩往前拖的韃子扮演者,像個死人被拖到荒郊。或許是其扮演太過逼真,一路行過景德大街,竟沒一人發現“韃子”已然咽氣,直到次日清晨仍舊陳屍郊外,才被報給縣衙。


    經過調查,此人係行幫積重難返的犧牲品,因不滿幫派規矩雜陳惹了頭首忌諱,借機殺害,追根究底還是三窯九會沒有發揮相應職能所致。


    在新政改革的重要破冰期,作為當地最具公信力和影響力的行會,仍舊固守諸多老套、陳舊的條規,以至公權私用,風紀敗壞,下塞上聾,百廢待舉。在中秋團圓的節慶日子,因監管不力出了人命官司,百姓積怨一觸即發。


    成立陶業監察會迫在眉睫,原先因夏瑛之死而被擱置的提案再度擺上台麵,梁佩秋作為三窯九會實際的話事人,跟著被推向風口浪尖。


    王雲仙聽聞消息後急如熱鍋上的螞蟻,腦袋都快被他撓破一層皮。


    “難得太監不在,好好的過個節不行嗎?非要鬧出人命官司!也不知哪個殺千刀出的鬼主意,死就死了,撞這槍口上,真當太監腦袋被驢踢傻了,看不出這是人為設計嗎?”


    他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口幹舌燥,繞迴到桌前意欲取茶,不想一杯溫茶已擺在案幾上。他抬頭望去,正對上梁佩秋平靜無波的眼眸。


    “是我做的。”


    王雲仙端茶的手頓住:“你……那、那韃子你殺的?”


    看他眼珠子險些掉出茶碗,梁佩秋將他手背一推,令他坐到對麵,這才解釋道:“你未免太過高看我,我哪有殺人的本事?不過借由此事推進陶業監察會,確實是我的主意。”


    至於行幫鬥爭死了人,這不是她願意看到的,可依照目前的形勢發展下去,死人或是板上釘釘的局麵。她隻是不想那人白白送死,遂利用此事大做文章,引導輿論,在安十九迴鎮之前先將陶業監察會辦了。


    “可是……”


    王雲仙沒覺得結果有什麽不同,做一做二,對安十九而言都是大忌。何況這事的關鍵還沒到她自作主張這一步,目下情況是山中沒了老虎,那些猴子鬧起來,恐怕她這個名不正言不順的頭號走狗鎮不住場子。


    萬一鬧出個好歹,她兜不起。


    “三窯九會那些個老酸菜幫子可不是吃閑飯的。”


    “這是秋後白茶,剛從山裏摘下的,你嚐嚐。”


    她雙手捧著窯裏剛剛燒出的卵白釉碗,色澤質地已無限接近她在京中看到的那隻皇家禦用,心中不免歡喜,就著趁手的新茶,不緊不慢地飲了口茶湯。


    秋日裏來上這一口冒著熱氣的茶湯,當真四肢百胲都跟著清甜起來,伴著餘韻酥軟骨頭。


    見王雲仙一動不動,還執著於她的迴答,她放下茶碗,聽著那清脆落定聲,緩緩開口:“我沒有退路了,雲仙。”


    “什麽叫沒有退路?這事和你有什麽關係?”


    王雲仙不知她和周齊光的賭約,一心以為這事兒才剛剛發生,“你不攪合不就行了?現在收手來得及!”


    屋前門廊下映出一寸日光,她沐著溫暖,想到那晚崖邊的山月,心間經久不散的陰翳融化在難辨的情愫中。


    “你知道嗎?周縣令說他在赴任的路上看到北地流民,和他們打聽北地的情況,以此推斷戰事或有轉機,加上朝廷派了大將軍前去鎮壓,不久將傳來捷報。就在安十九上書請求成立陶業監察會不久,邊境果然傳來好消息。你說,單憑其料事如神這一點,我是不是可以賭一次?”


    安十九被叫去布政使司談話,留守當地的鷹犬失去主心骨,作為安十九的股肱,正是她清理沉屙的絕佳時機。


    有周齊光從旁配合,定會事半功倍。


    至於結果如何,安十九是個聰明人,隻要他冷靜下來想一想,不難發現貫穿此事的諸多巧合和離奇之處,包括禦窯廠老師傅們的集體跳槽、中秋夜鏟街的人命官司,以及周齊光夜觀天象後的強闖等等。


    同時她也很清楚,這才是周齊光連番刁難的真正目的。


    不過,比起能成立陶業監察會,讓徐稚柳“百采眾長”的心血得以完璧,惠及瓷業、窯業每一粒等待已久的塵埃,那些都不重要了。


    王雲仙聽了她的話更氣了,氣許多許多,以至於一時竟不知先問責哪一氣,最後隻嘟囔了一句:“你和那狗官這麽快就熟悉了?他還跟你說這些?”


    梁佩秋:……


    “你確定他能給你兜底?”


    其實不確定,不過她願意賭一次,遂安撫王雲仙:“這是我和他的約定。”


    “好吧。”


    最近徽幫人一直在找他麻煩。先前安十九自割腿肉,他也算吃了點紅利,趁著福祿壽錢莊現銀周轉困難之際,搶了他們手中一樁大生意。


    徽幫人氣性小,容不下他,放出風聲要叫他好看,他連日東躲西藏,若要再為梁佩秋分心,著實有些分身乏術。


    看她信誓旦旦,便也沒再追問。


    午後三窯九會果然出了亂子。


    民間對於成立陶業監察會的唿聲日漸高漲,進而到了自發組織民議,推選德高望重的代表這一步。三窯九會的老板們一看這情形是要另立山頭,頓時坐不住了,把人聚在一起開大會,要求梁佩秋這個實際主事人擺出態度,堅決抵製再成立一個成分相似的組織來分一杯羹。


    梁佩秋問他們有什麽舉措可消除民怨,老板們接連出餿主意,有人還不清楚形勢,張口就說大話:“不就死了個人?給家屬一筆撫恤金,叫他們閉口,休要再生事端,否則定叫他們在景德鎮吃不到一顆好果子。”


    “這事兒誰去辦的?怎麽能讓人鬧起來?”


    “不是,那行幫自家的事,作何要我們三窯九會賠錢?”


    “說到底規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哪個行幫孬慫成這般?幹脆把人推出去認責得了!”


    “這法子不是不行,隻怕這麽一來,行幫之間心存怨懟,今後串通一氣,欺上瞞下,不好管教。”


    “不可不可,凡出事就推個人出去受罰,以後誰還信服咱們?”


    “你們還看不明白嗎?規矩之所以苛刻,防的就是這一天!這幫人成天的喊打喊殺,要不殺一儆百,如何能立規矩?”


    “聽你的意思,反倒要借這次的事,重新整頓咱三窯九會的規範?”


    “這這這……會不會起到反效果?”


    “讓你推出個人你不肯,重新整頓你又不肯,你個窩囊廢能幹成什麽事?”


    “說誰呢?我爹是為大局著想,多方考慮,你別蹬鼻子上臉真把自己當個玩意了。”


    “我呸!要不是你家先祖有先見之明,多多置辦了田產,能讓你一個不肖子孫帶資入會,問問在座的各位,誰把你放在眼裏?”


    “姓錢的,你以為好到哪裏去?打量我不敢揍你?”


    “就你那個窩囊廢的爹生的種,敢嗎你?有本事來揍啊,來來來,我臉就放這兒,你……”這話還沒說完,一拳頭迎麵而來,痛唿聲響起,兩方人馬早就蠢蠢欲動,場麵當即亂了。


    梁佩秋及時退避到後院,在天井下賞花。


    半柱香後,動靜漸止。


    她擷著一朵小黃花兒慢悠悠晃迴到堂屋前,一看座中閣老長輩們臉上無不帶青掛紫,胡子衣帶都扯了個沒形,人都還強撐臉麵,大馬金刀各執一方坐著,狗腿們齜牙咧嘴站在身後,用兇狠的眼神為未盡的硝煙助陣。


    梁佩秋輕咳一聲,叫人為老板們上茶。


    “大家都看到了,這就是如今的三窯九會……和那出了人命官司的行幫沒什麽不同,秉持一樣的宗旨,推行一樣的陳規,在一樣的環境守一樣的陋習,不行改革,遲早覆滅。”


    她聲音徐徐,好似在講述和自己毫無關係的故事,“今日情形就是最好的佐證。”


    當頭有人不滿,意欲陳詞,被梁佩秋抬手打斷。


    “各位老板若想子孫後代用拳頭守護家業的話,那就盡管鬧吧,將事情鬧大,鬧得越大越好,傳出江西,直達天聽,叫皇帝陛下一道聖旨將我們全都抓起來。”


    “梁大東家!你休要信口雌黃,當我們是被嚇大的?”


    當首一個老者扶著椅子搖搖晃晃地起身,目光掃向寫有“宗匠陶鈞”牌匾下鶴立的少年。十八九歲的年華,尚未及冠,猶記得年初上位時還有幾分局促和不安,如今眼瞧著翅膀硬了,通身威嚴不提,還攜有一股內有詩華的度量。


    說實話,若非陶業監察動了三窯九會的根本,他是願意奉這少年當掌舵人的。況且她還有太監撐腰,輕易得罪不起。


    不過,鄉紳豪族也有不畏官權的底氣,惹急了他們,誰都別想好過!


    “大道理誰都會說,你以為隨口扯些仁義道德,再拿皇帝耍耍威風,我們就能聽話?梁佩秋,你未免小瞧了我等。對內,各家的確各有考量,有競爭之嫌,不過對外,誰要敢動三窯九會的權威,得先問過我們幾個老家夥同不同意!”


    其狗腿子一喊“大家夥說是不是”,頓時一唿百應。


    梁佩秋被排山的氣勢懾到後退,抵在擺放青花瓶的楠木座架上,說道:“這是安大人親筆手書,皇帝禦筆批複過了明路的命令,你們膽敢不從?”


    “誰說我們不從?”老者道,“你們辦你們的陶業監察,我們繼續我們的三窯九會,彼此互不相幹,任你們草台班子唱大戲,我等一概不管,隻要……別打三窯九會的主意就好。”


    老者眼裏閃過精明之色,梁佩秋心叫不妙,恐怕她的心思都被看破了。也是,三窯九會深植於景德鎮大街小巷,怎會不知禦窯廠的變故?如此推斷,安十九不惜打臉自己的決定背後,意圖乃為分割三窯九會的財產,完全合情合理。


    當然梁佩秋想要的不單單是陶業監察會,而是在不花經費的前提下實現這一點,並順利取締三窯九會。


    兩者不是並立的關係。


    而是,二選其一。


    直到這一刻,她才恍然覺察到方才的一出鬧劇,或是他們提前串謀好演給她看的一場戲,旨在試探她的立場,亦或她所代表的安十九的立場。


    梁佩秋不由攥拳。


    “您說笑了,若陶業監察會與三窯九會各行其是,倘若意見衝突,那些小窯戶和坯戶,又該聽誰的?這並非解決事情的辦法。”


    老者抬眉,不乏讚許地點點頭:“所以,這才是我等聚眾在此的目的。在座的都是行業先驅,家大業大,不好為難那些個小窯戶小坯戶,便由梁大東家受累,想想辦法,如何拆了那草台班子,讓我等都不為難?”


    其後有人附和:“原想說等安大人迴來再一切從長計議,如此事發了也好,叫梁東家費心了,這事就先不勞煩安大人了吧!”


    這是提醒她,不要給安十九通風報信的意思。


    梁佩秋不免想笑。


    她本意是為了趁安十九不在偷天換日,不料老板們也存了同樣的心思,想借她之手清理門戶。日後安十九追責,總歸有她頂在前頭。


    “各位的意思我明白了,我會想想辦法。隻是,若民議太盛,無可阻擋時,該如何是好?”梁佩秋試探著問,“想必兩敗俱傷不是各位想要的吧?”


    事兒真鬧大了,即便他們紮根當地的豪門望族撐腰,加之法不責眾,不會有性命之礙,也說不準那幫賤民豁出去,不顧王法地做出些什麽。


    各位老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繼而拿定主意,對梁佩秋道:“此事切不可耽誤,還請梁大東家三日內給我等一個答複。如若不然,這主事人的位子你自移交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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