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間迴到安慶窯,白梨將廚上熱著的暮食提到小青苑,伺候梁佩秋用飯。


    夏季時令長,天黑得也晚,白梨幹脆將窗簾拉起,飯食一一鋪陳在長條楠木桌上,擺兩件插著牡丹月季的青瓷瓶,輔半截噗呲噗呲燒著的燈燭,亂糟糟一通布置,且叫梁佩秋來看。


    梁佩秋從書案後起身,略瞥了眼條桌,光線尚可,遂攜著一堆書卷挪到窗前。


    看白梨眼神閃爍,在一旁不住朝她眨眼睛,她恍然覺察到什麽,掃過長桌上一應物事,勉強點頭應了句好。


    白梨單純,看不出大東家一言難盡的表情,高興道:“我看酒樓裏茶席是如此布置的,也跟著學了學。東家看著心情好點,也能吃多點。”


    梁佩秋笑納了。


    不過以她的審美,青瓷瓶插紅牡丹實在有點狂放大膽,正對案幾擺著好像王雲仙在盯她吃飯,胃口真好不起來。她勉強吞了口飯,又起身跑到屋外,從簷廊下一溜高高低低的瓶罐中挑了隻粗陶質地長滿裂紋的細口瓶,換了青瓷,如此在斜陽下就著一方舊式雕花大窗,更顯山水秀色,怡情怡心。


    怕白梨小姑娘傷心,梁佩秋還想安慰一下,卻見她趴在案頭,認真地翻起了卷宗。


    梁佩秋順勢走過去,夾起一筷子青筍,問她:“你識字?”


    白梨靦腆地搖搖頭:“它們認識我,我不認識它們。”平日裏看東家在書海忙碌,她其實很是豔羨,“我這樣的人家,女孩少有讀書識字的,東家你真厲害!”


    梁佩秋不想說其實是因為被當成男孩養才有讀書識字的機會,故而一笑,迴道:“我學問一般,隻略微看得懂字麵而已。”


    “這也很厲害了!”


    梁佩秋看她眼睛忽閃忽閃的,很向往的模樣,便道:“那你願意的話,得空我可以教你認字寫字。”


    “真的嗎?東家你對我真好!”


    小丫頭一時高興,忍不住蹦躂好幾下,發現自己沒了規矩,又忙矮下身,催促梁佩秋快快用飯。


    梁佩秋示意她不用拘謹,藏架上的書可隨意看。


    天邊雲霞乍紅,山巒起伏猶如海市蜃樓。她想著白日在縣衙周齊光的一席話,不禁出了神。忽而聽見一聲極低的似乎是疑問的嗟歎,迴頭看去,白梨正朝她笑:“東家,我打攪你想事情了嗎?”


    “沒事,怎麽了?”


    “哦,我也不知道有沒有看錯,這兩封文書是同一個人寫的嗎?”


    梁佩秋湊過去看了看,她手下一件是徐稚柳生前關於百采改革的手稿,筆跡略顯潦草,但看得出是自成一體的正楷之風。


    另一件是她今日從周齊光那邊帶迴的新政後民窯新氣象隨采記錄,行書風流,是典型的智永體,介乎草書與楷書之間。


    兩封文書字型相似,風格卻是迥異,明眼人一看就知是截然不同的兩種字跡。


    白梨得到答案也不驚訝,吐了吐舌頭:“我看著也不像一個人寫的,隻是有些字又挺像的,讓我有點拿捏不準。”


    “是嗎?”


    “諾,你看這個字,我看東家你寫過,你最後一點習慣落在鉤上麵,但這兩個人的點都在鉤後麵。還有這個字,一橫中間為什麽要斷開呢?好奇怪,你們都是斷開的。”


    梁佩秋本沒在意,每個人書寫習慣不同,點和鉤的位置相同不能證明什麽,可橫中截斷這一習慣,和絕大多數人都不一樣,而她也是故意學徐稚柳才慢慢養成習慣的。


    她不由地拿過兩份文書一一比對,字跡確係有天壤之別,可仔細分析的話,書寫習慣居然一模一樣,譬如點和鉤的位置,譬如左右結構的字體先寫右後寫左,如此最後一筆的重心不一樣,筆墨輕重也不一樣。


    她不確定周齊光給的這份文書是誰寫的,但是,和徐稚柳用筆習慣的一致程度,讓人莫名地悚然和怪異,繼而生出一種異樣感。


    這本是白梨的無心之舉,可能小丫頭也沒想到其中能有什麽關聯,略看了看就放下了。梁佩秋心頭卻似添了堵,熱騰騰的飯食也不香了。


    用罷暮食,白梨端了湯藥過來。逢梅雨季她的腿疼就沒消停過,是以外敷之餘,不得已添了幾劑內服湯藥。


    藥是白梨下午和時年約好在街上取的。


    自年初在安十九跟前演戲,雪地裏被打重傷了一迴,時年身體也落下些毛病。梁佩秋給了他王雲仙去祁門求的方子,經過調理後,他身體大好,是以去藥房又配了幾副藥,偷偷送給梁佩秋,末了還笑話她進出都有尾巴,這點小事就代勞了,叫她不必客氣,新年多準備幾個紅封就行。


    梁佩秋聽了微微一笑,問他近況如何。


    白梨說:“他原就是湖田窯出來的,迴去還不是跟迴家一樣?徐大東家很器重他,把他調到前院了,現如今跟著張管事整日進出,也能打理些簡單窯務了。”


    “阿鷂如何?”


    “因著和離歸家,街頭巷尾說閑話的人不少,徐大東家被氣得發了好大的火,將人拘在家裏不準出門呢。”


    梁佩秋深諳徐忠的脾性,雷聲大雨點小,氣過一陣就好了。何況阿鷂是他心尖尖上的寶貝疙瘩,怎麽都不會放任不管。


    如此也好,有阿鷂在旁協理,張磊主掌窯務,即便徐忠不得不酗酒裝瘋掩蓋鋒芒,湖田窯也能正常運作。


    如今橫在麵前的、最為緊要的便是成立陶業監察會。想要拔除三窯九會的毒瘤,無異於虎口拔牙,如何都不可能越過安十九去。可是,要怎麽做才能讓安十九心甘情願地被拔牙呢?


    雜亂的事情一多,一些看似緊要又不那麽緊要的事就被拋諸腦後了,梁佩秋又理了理窯務,一一核對完目前窯口的債務,心下有了章程。


    三更天時,她照例巡窯。


    獅子弄的上下山這條路她如今走習慣了,一個人也不覺得深夜寂寥,反而夜越無聲,心境越是清闊,能得幾分難得的自在。


    忽而聽見一串腳步聲,不知是何心理作怪,她鬼使神差地往旁邊一鑽,躲到了樹後。


    不久,前方暗巷的岔路口緩緩走出一道身影。


    即便月夜稍暗,梁佩秋還是一眼認出了對方——不算陌生的人,已見過四五迴,下午才剛舌戰過一輪,就是那新上任的浮梁縣令周齊光。


    縣令大人如此悠閑,大半夜不睡覺一個人出來瞎溜達嗎?可公館路離獅子弄不算近,走路需得半柱香……


    正好奇時,緊隨其後又出現一道身影。


    還是熟人。


    吳寅快步上前,同周齊光並肩而行,低聲說了句什麽。那人唇角微動,溢出一聲笑。


    沒有試探,沒有偏見,沒有外在的一切,極為清冽的一聲笑。


    梁佩秋陡然震住。


    見他們走去和自己相反的方向,她沒有再躲,從樹後出來,沿著來時的路往迴走。夜裏沒了白日的暑氣,僅穿單衣略顯清涼。


    她的肩頭不自覺抖了抖,腳下稍快,踩過積水的土坑,鞋底和樹葉沙沙作響。


    不遠處的兩道身影齊齊停住。


    吳寅問:“怎麽了?”


    徐稚柳收迴向後看的視線,搖頭示意無事,又重複方才的話:“她的一舉一動我都要知道。”


    “你放心,已經派人盯著了,說來也巧,我的人過去,發現還有一撥人在盯著她。你猜是誰?”


    徐稚柳無所謂他的挑逗,除了安十九不作他想。隻他沒想到時隔一年多,安十九的疑心病更重了。


    即便當著麵親自教訓了時年,把人打得奄奄一息,後又在京中屢次表忠,獻上皇瓷。做到這種程度,仍未取得安十九的信任嗎?


    她就這麽想攀上他?


    “不過他們盯管十分鬆懈,我想安十九很快就會撤迴那些人了。”


    “是嗎?”


    徐稚柳麵上的笑淡去了,“或許不等撤迴,他又將起疑了。”


    吳寅一聽這話,就知他要行動了,不禁為梁佩秋捏把汗。


    好好的女子,騙誰的感情不好,偏惹了這位。


    自打得知梁佩秋的真身,吳寅就似開了竅,對此前徐梁二人的種種有了更深的、或許並不存在的解讀,於是從他的角度看去,徐稚柳恨得越深,愛就越深,是以再怎麽報複其人,恐怕也英雄難過美人關。


    不過這誰說得準呢,吳寅一個大光棍,也就紙上談兵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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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月後,禦窯廠按照內務府禮單燒出了第一批冬令瓷,結果令人驚掉下巴。


    其實安十九到景德鎮四五年間,從未管過窯務,除了借勢逞威風撈錢,粗活累活都交給了底下人去幹,包括萬壽瓷數十萬件的成品,全靠大總管掌眼。


    大總管點頭了,他也跟著點頭,裝出幾分懂行的樣子,亦或故作高深讓人看不出深淺。


    然而冬令瓷的這一批成色,即便他一個外行看了都直唿要命,何況大總管是背著荊條過來請示的。這質量不說夠得上萬壽瓷之七八,就連一二都嫌磕磣。


    乍一看,裏頭水平還參差不齊,有的瓷質粗糙,釉麵斑駁,沒有半點貴氣,有的碗口瓶身甚至有明顯破損,款識也寫得亂七八糟,沒丁點水準,與最初拿給安十九看的樣目瓷差之千萬。


    安十九氣到全身發抖,一腳踹翻大總管:“你就讓我拿這些去和陛下交差?說,究竟出了何事!”


    大總管背後擦地一陣生疼,卻也顧不上,忙爬起來跪地求饒:“大人饒命,請聽下官解釋。非窯廠工匠怠慢,而是自打匠籍製被除後,工匠們的去留也跟著改變。民間為網羅優秀工匠,開出高價,禦窯廠有些老師傅就、就……”


    這隻是原因之一,不過沒等大總管說完,安十九就搶白道,“堂堂禦窯廠,難不成還比不上民間窯戶嗎?他們能給多少,叫你幾個匠師都摟不住?”


    大總管不敢虛報,抖著手指比了個數。安十九眉頭更深了:“這個數禦窯廠給不起?”


    “以前給得起,現、現在……怕是難了。”


    安十九意識到情況超出預想,由著左右護衛抬來貴妃榻,往上一靠,說道:“不要跟我繞彎子。”


    大總管歎了聲氣,不得已將深藏於心的欽銀一事和盤托出。


    這事兒若當真上頭沒撥款,鬧起來內務府鐵定完蛋。是以他們說撥了,那肯定撥了。至於多少款項暫且不提,總之不至於連幾個老匠師都請不起。再者說了,禦窯廠的工匠走出去肩上可插小黃旗,到哪兒都會被高看一眼。


    那是皇家給的牌麵,即便略低於市場價,也多的是人搶著幹,少有人會跳槽。


    是以,這筆款項必是缺了許多,且有一段時間了。


    當安十九聽到已經有半年餘沒發工錢後,心口突突地跳,當即一個飛撲,恨不得將大總管原地踹死。周元在一旁緊緊拽住他,又示意左右將大總管提留遠一點,免得誤傷。


    待到安十九消了氣,才又把人提溜迴來。


    “到底是何緣由?你不準隱瞞,給我一五一十交代清楚!”


    大總管如喪考妣般跌坐在地,一副有口難言的苦相。


    他管著禦窯廠十多年了,自打到了這地界兒,內務府撥的款項就沒一次足額到過廠裏。


    他雖不是勳貴人家出身,但能擔此要職,家裏多少是有關係的,迴去後和大人說了,隻被吩咐一句不要聲張。


    他知道這是朝廷墨守成規的一套辦事論調,層層盤剝是必然的,能到手七八已是當官的手軟,他應當心滿意足。


    他生性膽小,不敢惹事,便也滿足於現狀。


    興許打量他是個知情識趣的主,周邊的兄弟單位從沒找過他麻煩,他在這位子上也就坐得越發穩當起來。


    頭幾年撥款還算趁手,實在不夠周轉時,拆東牆補西牆也未嚐不能周全。


    主要事情開了頭,就是覆水難收,那時不是沒想過上報朝廷,可他一個品階都沒有的小官,如何上報朝廷?他能活著走出江西嗎?


    他知道答案是不能。


    加之從前是匠籍製,匠師在民間地位不高,即便景德鎮是出了名的內務府後花園,皇帝的心頭好,匠師們也不過給皇帝打工的下等奴罷了。


    有多少給多少,不敢有怨言,這也助長了他的“知足”。


    直到去年萬壽,數十萬計的禦用瓷下達地方,量大到難以計算耗費。或許也是因為量太大了,那些“手”從中撈錢時沒個數,從本就不多的欽銀裏扣了又扣,以至於最後留給他的隻有一地雞毛。


    這些年來邊關戰亂不斷,經濟不景氣,國庫虧空。為皇帝慶賀萬壽,六部幾乎掏空所有家底,如今是一點也沒有了。


    他隻能將僅有的部分欽銀取出少許用作定金,先行打發了搭燒萬壽瓷的民窯,剩下少許用作禦窯廠周轉用度,其他一概先拖著,拖到萬壽結束,不得不麵對現實。


    誰知冬令瓷緊隨而下,欽銀再次吃緊,這次當真雪上加霜,一根雞毛都沒了。


    匠師們被拖欠半年工錢,早就鬧著要走。一聽冬令瓷又來了,哪裏還肯幹?人一走,廠子裏青黃不接,上麵還三日一匹快馬地來催進度,他隻能硬著頭皮讓青瓜蛋子上,結果倒好,木材木材賠了,釉料釉料賠了,燒出一堆到民間都賣不出去的賠錢貨,更不用說擔著禦用瓷的名頭,誰都不敢買賣,隻能當場摔碎!


    他很清楚這事兒說和不說,都不可能活著出江西,與其如此,倒不如一死博之。是以他背著荊條來見安十九。


    話剛說完,整個人撲到安十九腳下,痛哭流涕地求大人救命,願出麵指正江西的這幫貪官,隻求保他一家老小的性命。


    安十九沉默了。


    是不是江西的官,有幾個官,這些先不論,他能先辭了頭上這頂烏紗帽嗎?安十九無力地想,他才過上幾天好日子?


    許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他今日不會開口時,安十九出聲了:“我的家財能否填補萬壽瓷和冬令瓷所缺欽銀?”


    這話一出,不說大總管,周元等人都愣住了。


    大總管搖頭說不知,得詳細算算,於是安十九命人抬了張八仙桌過來,令賬房所有管事攜賬簿立刻清算,就在禦窯廠的後花園,算盤落珠有聲,叮當不斷。


    至夜半,大總管向安十九迴稟,勉強點了下頭。


    是可以再拖一陣的意思。


    但這事兒,沒除根,早晚要爆。


    “先將離開的匠師請迴來。給搭燒萬壽瓷的民窯補上一半的缺,剩餘一半先押著。再取部分作冬令瓷的定金,看哪些民窯願意搭燒,先把冬令瓷交上去吧,過個好年。至於旁的,我來想辦法。”


    大總管連聲稱是。周元叫了人去安十九私宅抬出成箱成箱的金銀珠寶,又連夜敲開徽幫數家福字號錢莊兌換現銀,次日一一發放。


    然而結果不盡人意。


    願意搭燒冬令瓷的民窯屈指可數,其中兩大包青窯湖田窯和安慶窯均不在列。


    這事兒動靜不小,安十九自知瞞不過去,當即叫了梁佩秋過來談話。


    梁佩秋前腳才剛從王雲仙那邊得知,昨兒夜裏有大財主驚動半城的錢莊換銀子。要不是親眼看到白花花的銀子抬到安慶窯,他還以為北邊的胡虜打過來了,大財主急著跑路。


    梁佩秋對此倒似早有所料,叫來賬房點算,一看隻付了一半尾款。


    剩餘一半的意圖再明顯不過,即是質押。


    押的是錢,質的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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