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五十壽誕,在一片祥和之氣中安然度過。


    所有人都鬆了口氣。


    至於那晚短暫的霍亂,早就被盛大的煙火掩埋。老百姓無知無覺睡了個好覺,次日醒來,護城河的水已匯入什刹海。


    不過風聲沒有傳出去,並不代表整件事已經平息。


    賊匪在皇帝萬壽當日公然挑釁,無疑是對皇權的藐視,皇帝顧念皇家威嚴,又考慮到番邦屬國在此,傳出去對大宗名聲不利,更會影響邊境戰局,是以強忍怒火,沒作聲張,可心裏是氣的。


    這一氣之下,不單北地的三司官員都挨了批鬥,就連混亂之時沒有出現謝恩的梁佩秋,也被皇帝徹底拋到腦後。


    事後安十九去找人,問了一圈,都說沒見到人。他覺得奇怪,找到最初去傳旨的太監。


    那小太監一問三不知,隻肯承認自己收了好處,將梁佩秋交給了旁人,其他的一概不知。這個“旁人”,在安十九的一番調查下,也早就被人“改名換姓”掉了包。


    偌大的紫禁城,找不到一個太監是小事,丟了一個小神爺可是大事。


    他這番找人的陣仗不算小,自然瞞不過安乾。安乾看他對梁佩秋的安危似乎格外在意,試探著問道:“一個傀儡,值當你如此費心?”


    他們眼下在值房裏,外麵都是安乾的人。安十九知道周元一直在和安乾通信,安乾知道曾經那個“一石三鳥”的計劃不奇怪,可他還是表現出微微的詫異,誠惶誠恐地解釋道:“此人有神賦,不可或缺。”


    “哦?”


    “皇瓷就是她燒的。若、若陛下消了氣,事後又想起此人來,我怕……”


    “行了,不用和我繞彎子。”


    安乾不在意一個傀儡的死活,皇城太深,每天都要死人,失蹤一兩個更不在話下。不過安十九的話不無道理,畢竟燒出皇瓷的人,以萬慶皇帝想一出是一出的性子,保不準哪天想起追根究底。


    人若活著,搪塞兩句還能蒙混過關,當真在宮裏出了事,就不好交代了。


    安乾思索著,緩緩抬頭,瞥向座下跪著的人。


    “還跪著幹嘛,你如今可是官身,我一個閹人哪受得起安大人如此大禮。”


    安十九脊背一寒,忙雙膝挪移著向前,像條狗一樣匍匐在安乾腳下:“幹爹又拿我開涮,十九有的不都是您給的?您若不想給了,隨便動動手指頭,十九就下地獄了。”


    “是嗎?我那樣對你,你不怪我?還認我這個幹爹?”


    “幹爹說笑了,一日為父終身為父,兒有錯處,父自當懲之,兒怎敢怪您?”


    安乾笑了幾聲。


    那聲音細細的,好似經年不散的寒風,聽得安十九冷汗涔涔。


    時下他聖眷正濃,辦成了萬壽瓷,得皇帝青眼,被安乾忌憚純屬尋常。按理說,他這會兒應該全神貫注為自己開脫,爭取寬大處理,最好、最好免於一頓毒打。


    待迴到江西,他就又能站著做人了。


    可是,在這樣一個時刻,他竟意外地分神了。


    想到那雙帶著些許涼意,撫過傷痕的手,想到那指節沾著藥膏留在皮膚上的觸感,他喉頭滾動了下,爾後更低地俯身貼地,為安乾褪去鞋襪,和往常一樣幫他按腳。


    安乾是個體態豐腴的老太監。他的腳雖然和別的老人一樣布滿褶皺,蠟黃幹枯,卻因下肢淤堵,而有些浮腫,動起來時像扭曲的蠕蟲。且因常年藥浴緩解疼痛,襪子一脫,撲麵而來食物發餿的氣味。


    安十九強忍嘔吐的衝動,在老匹夫的默許下,用衣擺包住指甲外翻的腳掌,輕輕按壓。


    “幹爹,您不覺得這事兒有古怪嗎?一個江西來的土老帽兒,值當他們冒險在皇宮下手?萬一不成,可是殺頭的大罪。”


    見安乾沉默,安十九鼓足勇氣道,“兒的意思是,對方的目標應不是土老帽,而是……”


    “是誰?”


    安乾沉冷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安十九知道魚兒咬鉤了,嘴角微微上揚,很快又恢複如常。


    “幹爹不必憂心,我想他們針對的應該是我。人是我從江西帶來的,出了事,好賴我都有錯,隻事發時我不在鴻臚寺,最多也就一個失職,沒甚大不了,實在不知他們大動幹戈,打的什麽鬼主意……”


    他表現出十足愚鈍的模樣,這倒討好了安乾。老匹夫哼笑一聲:“這人在景德鎮名聲不小吧?”


    安十九睜大眼睛:“幹爹如何得知?”


    小十九的反應盡在預料之中,安乾似被吃了定心丸,神色稍緩。


    “若非如此,何以拿這人大做文章?需知這人身份不俗,在皇宮消失就不是一件小事,而領她進門的是個小太監。這紫禁城裏哪個小太監敢忤逆皇命?想來定是受人唆使,那這個人又會是誰?”


    安十九眨著無辜的雙眼,白嫩皮子上突然升起一陣紅暈。他捶地起身,憤然道:“他們竟想將髒水潑給幹爹?”


    “罷了,來來去去多少年了,也就這點花樣。雖不知他們想如何設計,總歸人在內廷走丟,肯定和雜家脫不了幹係。你且去吧,多帶點人手,務必在他們動手之前找到那人。”


    安十九頓時喜上眉梢。


    安乾則看著那道奔向門邊的身影,從中讀出了些許雀躍。霎時間,他眼中寒光畢現,急聲叫停:“慢著!”


    安十九腳步一頓。


    “怎麽了,幹爹?”


    安乾凝睇著他,沒有說話。


    值房晦暗,父子倆隔著僅有的兩盞火燭遙遙相望,不久,其中一根蠟燭燒到油盡,嗶剝聲中,火苗掙紮著,歸於死寂。


    此時此刻,安十九辨不清安乾的喜怒,安乾也抓不住小十九的心。


    又不知過去多久,安十九的一條腿幾乎打顫站不住時,安乾擺了擺手,說道:“去吧,別鬧出動靜來,找到人了悄悄帶出去,此事就算了結了。”


    安十九被老太監連番的動作整得一顆心七上八下,原該乖乖聽話,小心退下,不想他再次開口:“幹爹,難道就任由他們欺到頭上來嗎?”


    “你在為誰打抱不平?也不看看現在什麽情況!”安乾一腳踹飛麵前的銅盆,“你以為這事鬧大,我們就一定能討到好?十九,聽幹爹一句勸,任何時候都別太把自己當迴事。越是得意,越要小心。越是相信,越要懷疑,明白嗎?”


    萬慶皇帝正在氣頭上,這時候誰犯到跟前都要倒黴,安乾陪伴皇帝多年,再清楚不過。安十九陡然反應過來,心有餘悸的同時,也認清了一個事實。


    即便是朝野內外公認的皇帝最為寵信的大伴,在大伴心中,皇帝永遠是皇帝。想必在皇帝心中也一樣吧?


    父子君臣,不過紅塵裏一顆砂礫,早晚入土。


    安十九想,他的無情和涼薄,就是這些人給的,是這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地方給的,怪不到他頭上。


    從值房出來時,天空飄起了細雨。


    安十九靜靜望著皇城的夜,想到了景德鎮昌江沿岸的夜,滔滔江水,延綿不絕,那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可昌江上空的火光,千百年來不曾熄滅。


    他招來親隨吩咐了幾句,爾後,在這個笙歌不息的夜晚,常年混跡在內廷無名無姓的太監們,用屬於他們的方式,織起一道網,擋住了山外的風雨,兜住了下陷的秀英。


    \/


    徐稚柳從西華門出來時,見到了張磊和當日和梁佩秋一起上街的隨從。他們等在門外不遠處,凡裏麵出來一個人,都立刻上前察看問詢什麽。無人出入時,則伸長脖子朝裏麵張望。


    徐稚柳問守門的護衛:“那兩人來做什麽?”


    護衛答:“哦,先前陛下傳召了景德鎮民窯的代表,他們似是一起的,在等那人出來。”


    徐稚柳怔住:“那人還沒出來?”


    “是呀。”護衛撓撓頭,“按說早就應該領完賞出來了。”


    不過西華門是側門,也有可能為表皇恩,領完賞從正門出去了。護衛說:“我叫他們分個人去午門問問,他們不肯,非要在這兒等,也是奇怪。”


    護衛哪裏知道,若梁佩秋上告,不論成敗,這道直通行館的門是必有動靜的。張磊和王雲仙等在此處,不為別的,就為第一時間能得到信兒,好做下一步的準備。


    王雲仙也是路上過來時偶然遇見張磊的。兩人對了對眼神,用不著王雲仙開口,就猜到不是“偶然”,張磊也在關心事情的進展。是以兩人沒有多話,急匆匆跑了過來。


    左等右等不見人出來,也不見裏麵有什麽動靜,兩顆心懸著忐忑不安。就在這時,從遠處跑來幾名禁軍。


    一聽竟有賊匪流竄到後宮去,眼下需配合禁軍布防,嚴禁出入,方才還客客氣氣和徐稚柳說話的護衛立刻正色,將人往外趕,二話不說關上了大門。


    徐稚柳愣愣看著內城的方向。


    有賊匪在裏頭。


    人還沒出來。


    有那麽短短的一瞬,他感覺自己手腳冰涼,血液倒流,頭頂一陣暈眩。


    因事發突然,在外等候大臣們飲宴結束迴家的各府仆從也沒反應過來,張磊見狀不對,向前走了幾步,唯有王雲仙反應格外激烈,一個起躥撲到西華門前,和徐稚柳擦肩而過。


    興許此刻心緒煩亂,徐稚柳沒有察覺不對,徑自轉身,繞向午門。


    不出所料,午門也關上了。他又向玄武門走去,那是通往後宮最近的一道門,賊匪若想殺身成仁揚名立萬,後宮是他們最好的選擇。


    他如是想著,腳步越來越沉,到最後如同灌了鉛,越是靠近玄武門,越是抬不動腳。


    好不容易到了門前,他大失所望。


    玄武門也關了。


    徐稚柳等到後半夜,過了宵禁時分,皇城前後左右的大門都上了鑰,臣公們一一散席迴了家去,也沒等到那個人。


    於是他繞著皇城走了一圈又一圈。


    像找不到家的浪人,流亡了一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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