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慶十三年,四月中旬,約莫各地藩王、十三節度使並各國使節為賀皇帝萬壽,紛紛準備出發時,京都也在乍暖還寒後,正式迎來了春暖。


    脫去繁複厚重的外衣和層層疊疊的羅裙,女子們開始穿紅戴綠,參加花宴,男子們則打馬踏青,登高望遠,萬物迎來新的生機,徐稚柳也終於下定決心,接受廣普方丈為其易容。


    隻是他的臉已經毀了,徐稚柳這個人也已經死在那場轟轟烈烈的鬥爭中,將麵目完全修複到原來是不可能了,有畫像對比的話,倒是可以恢複個五六分形似。


    不過,徐稚柳拒絕了。


    “曾經的徐稚柳已死。方丈,勞煩您隨意為人畫張新容吧。”


    這些日子以來,他每日和寺院的僧人一同清修,早課晚課幾乎沒有落下過,隻心頭淬了毒,怕一時難解。廣普方丈也不多勸,修書吳方圓轉述此事。


    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個人情是還給吳方圓的,自然要和他說一聲。趕巧吳方圓近日和安乾對上,被閹黨狠狠參了一本,遭到皇帝申飭,令其自省,暫且不用上朝,他氣悶之下,跑到山上和廣普方丈倒苦水。


    廣普方丈被迫聽了一下午的紅塵糟心事,實在消受不住,晚間拉徐稚柳一起來受罪。徐稚柳聽吳方圓講安乾如何如何迷惑帝心,又如何如何豢養家犬,壯大閹黨,忽然福至心靈,看了眼在旁打盹的廣普方丈。


    吳方圓一無所知,還在自顧自抱怨:“前朝時宦官專權,擅越朝政的事還少見嗎?唆使皇帝對內閣大臣動手,說罷用就罷用,說起複就起複,好的時候和你親如兄弟恨不能穿一條褲子,壞的時候別說給你返鄉養老的機會,路上就將你殺害拋屍荒野,連個墳塚都沒有!偏生有那麽多的人呐,不要命地往裏衝,他們哪裏知道,飲鴆止渴,無疑剜肉醫瘡,怎可能有好的下場!”


    “所謂夫欲善其事,必先知其當然,至不懼,而徐徐圖之,若不借勢往上走,恐怕沒有謀定而後動的機會。”


    吳方圓沒想到徐稚柳會突然接話,神情一怔,緩而搖頭:“那我問你,什麽叫做謀定而後動?依附權勢向上圖謀時,就能確定一定能成嗎?還是說,已想清楚下麵的每一步了?”


    不等徐稚柳迴答,吳方圓又道:“一個人凡身在塵世,即便做事天衣無縫,也定有疏漏的時候。蟄伏於草莽時,伺機而動,何嚐不是一種選擇?為何一定要走到那權力中心去,才能有所得?”


    “大人所言極是,小有小得,大有大得,所處位置不同,所能決定的去路也大不相同。”


    “哦?所以你還是認定,成為權勢的附庸,或可幫你圖謀更多?”


    徐稚柳想了想,謹慎作答:“我想問大人,您眼中那些沒有好下場的人,在依附宦官爭權奪利的過程中,可是遵循了本心亦或達成了某些夙願?或許,哪怕隻有一點點所得所為呢?”


    吳方圓今日話多,顯然是為了某個昔日的同道中人而黯然神傷。或許那個人如他所說,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他為其惋惜,痛恨這樣的選擇。然而,就像徐稚柳說的,雖然那個人死了,但他未必沒有做成什麽。


    有些時候,過程也很重要。


    徐稚柳並不清楚吳方圓究竟在為誰扼腕,為誰痛恨,隻是將心比心,想到自己曾被逼向權閹低頭的時日,哪怕最後也隻落了一身罵名,他也無悔。


    至少,他保住了家人,也盡可能實現了一些野心。想到至今還在實行的百采新政,他由衷感到寬慰和欣喜。


    吳方圓沉默了。


    良久,他和徐稚柳離開廣普方丈的禪院,並肩走在夜深人靜的小徑上。月夜裏暗香襲人,心曠神怡。


    吳方圓先試探性地開口問道:“山中靜養多日,傷情可有好轉?”


    “多謝大人關心,已無大礙了。”


    “方丈可有說何時為你易容?”


    徐稚柳淡淡一笑:“方丈見我孽債難除,似乎想幫我找迴曾經那張臉。”


    吳方圓腳步一頓:“你同意了?”


    見他神色有幾分緊張和警覺,恐是擔心自己拖累吳寅兄妹,徐稚柳搖頭否決。吳方圓悄悄鬆口氣,又問道:“如今是何打算?”


    “大人以為如何?”


    兩人停在普濟寺的一處山崖前,崖口懸著一株鬆柏,半截身子在空中,半截身子被雷劈作兩半,肉眼所及就似人貧瘠的一生——即便沉屙滿地,也要頑強生存。


    吳方圓再次和徐稚柳對視,兩人不遮不掩,似乎有著某種默契。


    “隱姓埋名度過下半生不好嗎?”


    “或許這是大人的選擇,卻未必是大人那位友人的選擇。”


    吳方圓歎息:“世人都笑我魯莽耿直,從不周圓,有時候我實在想不通,似你們這般九轉迴腸,活著到底累不累。”


    “大人和您的友人都為著同一個目標而活,隻各自選擇的方式不一樣,說不累是假,隻誰人不累?”


    吳方圓再次沉默。過了半晌,他才問道:“你是故意那麽說的吧?想引起我的憐憫或是不甘?”


    “若大人沒有憐憫和不甘,即便我說再多,也不能引大人同路。”


    吳方圓搖搖頭,目光望向遠處,似是想起了什麽。他想感慨,話到嘴邊又止住,幾次欲言,再三猶疑,終而道:“安乾把持朝政,霍亂民生,必要除之。”


    不單為友人,也為他自己,吳方圓實在有太多太多的不甘,同時,他也憐憫徐稚柳的處境,這樣一個聰明果敢的年輕人,若今後隻在草莽間了度殘生,確有幾分梟雄末路的遺憾。


    最重要的是,江山社稷當前,個人榮辱、生死又算什麽?


    他不怕那最差的結局,隻怕到那一天,閹黨仍在朝野作威作福,一手遮天,屆時就算化作白骨,冤魂恐怕也不甘離世。


    “日前得了消息,禦窯廠代表已在進京的路上,不久就將抵達,聽說完成了十件世間罕見珍品的誓詞,陛下便也格外期待今年的貢瓷,我想,太監興許會借此大做文章。既你與我同路,都視閹黨為血海仇敵,那我就再幫你一次。”


    吳方圓聲音沉了下去,眼神也在一瞬間變得銳利,顯出幾分當朝高官的精悍。他問徐稚柳,“你既引我前來,想必已拿定主意。說吧,要我怎麽做?”


    以當朝來說,吏部掌管人事,是中央六部中權力最大的部門,吳方圓作為吏部侍郎,是有實權在手的。而吏部文選司專管文官人事調動,要升就升,要降就降,是公認的肥差之一。


    如今文選司郎中,正是吳方圓的門生。


    徐稚柳說:“我想要全新的身份,一個可以讓我重迴景德鎮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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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久之後,江西駐地三司各部衙門禮官並景德鎮禦窯廠官員等一行近百人,帶著百餘輛馬車,浩浩蕩蕩駛入京城的繁華大街。即便近日來,為朝賀皇帝萬壽的使者隊伍絡繹不絕,然似景德鎮般陣仗之大的還是少見,遠遠望去,隊伍幾乎沒有盡頭。


    老百姓們奔走相告,將街道兩側堵了個水泄不通,就為一睹享有瓷都美名的江右巨鎮燒出來的火器如何奪人眼球。就見隊伍中間的馬車上,擺著數十件比人還高的大花瓶,造型各異,花樣齊全,端這麽看著,就知燒製過程有多複雜,難度有多大。


    正中間的那一件也算不上稀奇——霽藍釉描金地開光粉彩花鳥紋大方瓶,據說是前朝某位皇帝的摯愛寶器,送給了寵冠後宮的貴妃,因此引來數位妃嬪眼紅,甚至發生流血事件。雖兆頭不祥,但方瓶之美,稀世罕見,還是值得複燒創燒博貴人一笑的。


    當然了,真正要作為賀壽禮敬獻給皇帝的寶器,即便沒有合適的箱體也要加工加點打造出來,一是為了運輸方便和安全,二則起到保密的作用。皇家禦用,豈能輕視於人?是以,能夠暴露在外給老百姓欣賞的,多是曆朝曆代現世過的精品,非但工藝繁複,精巧絕倫,還要達到某種政\/治需要。


    既上得檔次不失禦用瓷的體麵尊榮,又能彰顯景德鎮工匠和瓷藝的巧奪天工。


    如此,也不枉費千裏迢迢走上這一遭。


    梁佩秋一行在夾道後段,等到他們出現時,老百姓的熱情已經消減不少了,打眼瞧著嗓子啞了,手絹也不揮了,隻眨巴眨巴眼睛,瞅瞅江右來的民窯匠人們長什麽樣,是否和京都的人不一樣。


    定睛一看,好生失望。


    兩隻眼睛一張嘴的普通人,穿著普通的衣裳,作普通的打扮,說著或許帶點口音的普通家鄉話,和他們沒什麽兩樣,如此就更索然無味。


    不等民窯隊伍全部走過,人群就漸漸散去了。


    王雲仙低聲咕噥:“一幫鄉下佬,沒見過世麵,方才喊得那叫一個起勁,不知道還以為沒見過新鮮玩意兒。就那些瓶瓶罐罐,不都隨處可見嗎?”


    梁佩秋知道他氣憤什麽,掩唇輕笑,提醒他:“人沒走遠呢,小心惹來口禍。”


    王雲仙立刻閉嘴,不敢出聲了。


    他這趟跟來,完全是不放心梁佩秋獨自一人出遠門。這是她第一次出遠門,遠到要在路上走兩個月不說,既要麵見皇帝,還要和那狗太監朝夕相處,他光是想想就寒毛直豎,死活都要跟著。


    無法,梁佩秋隻得在隨行人員中給他安插個合適的身份。


    眼下他做中年仆從裝扮,唇上貼著兩撇和徐忠八分形似的胡子,鬢角續髯,頭上包著布巾,一身短打布衫,橫著一杆長扁擔,肩挑幾件小木箱,腰背弓成煮熟的蝦子,乍一看十足的老漢姿態,誰也不會把他和風流不羈的王大少聯係在一起。


    起初梁佩秋還不敢把他放到身邊,見幾次接觸下來,安十九都不曾朝他看過一眼後,懸著的心才漸漸落下。隻如此也不敢大意,若不是今日進城,安十九早早和那幫官員們走到一起去,王雲仙眼下更要落在隊伍的屁股上。


    到了那時,別說圍觀百姓紛紛散去,怕是整條大街也沒幾個人將他看作外鄉人了。


    實在是,他和臨街一些挑擔售賣瓜果蔬菜的老農,沒什麽太大區別。


    梁佩秋這麽一看,也覺好笑。


    人流散去有散去的好處,更加方便她打量四周,看看京都的街市和酒肆茶鋪。走到中心地帶時,商鋪肉眼可見多了起來,往來交易的行腳商和客人也多了許多,交接著深深的巷弄和石橋,在眼前鋪就一副堪比清明上河圖的熱鬧景象。


    此時,耳邊的各色叫賣聲也豐富起來。


    山楂糕、艾窩窩、炒羊肉、棋子麵、酥烙、烤鴨……路上走了兩個多月,如今已入早夏,瓜果成熟,空氣中散發著交融各種香辛料和孜然麵的甜香氣,誘人深嗅,鼻翼擴張,口齒生津,吞吐不停。


    不說王雲仙,就是梁佩秋,目光也忍不住往各色酒樓上飄。


    王雲仙指了一處讓她看:“你看那裏,江水樓,是京城的江水樓!”


    梁佩秋微微瞠目:“京城也有江水樓?”


    “之前聽老板說過,還以為他吹牛,沒想到是真的!那廝生意竟真遍及四海。”


    “現在知道小瞧人家了?師父早就說過,山外有山人外有人,叫你謙虛些,你偏不聽。”梁佩秋趁機說教他,“以後四下裏走動,切記不要小瞧任何人。”


    “知道啦,囉嗦。”王雲仙撓撓腮邊的胡子,將肩上擔子往上掂了掂。


    梁佩秋怕他細皮嫩肉的累到傷到,悄聲問:“還好嗎?要不我叫其他人來挑?”


    “那我這個隨行的老漢還有什麽用處?旁人看著不更奇怪嗎?”王雲仙衝她眨眨眼,“怎麽?心疼我了?”


    梁佩秋立刻收迴同情心:“你能不能正經點?”


    “我還不夠正經?”王雲仙笑意飛揚,“本少爺可就是太正經了,否則……”


    他話沒說完,目光頓住。


    梁佩秋隨之看過去。


    此刻他們已到了江水樓前,京都地界,寸土寸金,江水樓占據著主街最為核心的地段,裝修自然不差,樓閣飛簷,雕梁畫棟;瓊筵玉盞,金樽銀榼……光是在門前走過,就能聞到一陣醉人的香氣。


    珠簾翠幕間,服飾統一的小廝一邊吆喝跑堂,一邊給客人奉上美味佳肴。他們有序地穿插在殿宇間,環佩叮當,擲地有聲。


    而在此之間,在江水樓的二層包廂,一道窗戶正大開著。


    窗邊坐著兩人,一男一女,女子臻首娥眉,美豔動人,男子麵如冠玉,雅人深致。兩人長相般配,氣質相當。


    應是對璧人吧?


    此時四人隔窗相望,先是那女子朝他們微微一笑。梁佩秋覺得女子眼熟,似乎在哪裏見過,隻一時間想不起來。正在她絞盡腦汁迴想的時候,不期然撞上隔壁男子的目光。


    下一秒,她震在原地。


    王雲仙本是不經意的一瞥,早就迴過神來,見梁佩秋呆愣,推了她一下,耳語道:“怎麽停住了?前後都在看你呢。”


    梁佩秋旋即迴神。


    待再要往上看,窗邊已然沒了人影。


    王雲仙問她:“你怎麽了?”


    “我方才、方才……”她急於想說些什麽,卻不知怎麽說,最終,也隻是搖搖頭,“沒什麽。”


    應是她看錯了吧?


    柳哥已經不在了。


    這世上怎還會有他一樣的眼睛和眼神?那般冷,冷得像寒冰,又那般靜,靜得似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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