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徐家撤去一應鮮豔物事,掛上素綢,下人穿上素服。


    因徐稚柳和徐忠並無血緣關係,不是真正的徐家人,徐家沒有名義為他置辦靈堂,陳設衣冠塚,掛白幡,刻墓碑等進行一係列喪儀,是以在徐忠的強烈要求下,徐夫人讓步,隻將徐稚柳的骨灰置於台案上,供徐家人和湖田窯的窯工們前來吊唁,不收取帛金和一應陪葬物,次日,即安排迴瑤裏封棺入土。


    這是徐稚柳生前的心願。


    阿南知道,兄長並不喜鋪張,死後也不願意大操大辦。徐夫人縱然覺得此般行事委屈了兒子,可既是兒子的心願,加上她垂垂老矣,無能為力,隻得妥協。


    母子倆商量好後事,徐承枝將母親留在靈堂,陪徐忠出去說話。徐忠一夕之間老了許多,鬢角肉眼可見生出了一撮白發。


    徐承枝縱有不忍,也還是將心中疑竇問了出來。


    “我兄長心性堅韌,即便輸了比試,應也不會想不開殉窯,何況他還沒給母親安排好後路,沒有見我們最後一麵,怎會突然尋死?叔父,你我接觸不多,對我可能不大了解,我與兄長雖算不上親厚,但血脈相係,他不明不白地死了,作為弟弟,如何都要求個明白。叔父放心,我會謹慎處理,還望叔父明言,此事是否另有隱情?”


    徐忠沒想到他一個半大小子說話有條有理,再一想,徐家父子都是有功名在身的讀書人,一脈相承的溫和謙遜,想必麵前的小子,和他那早死的老爹兄長一樣,潛龍在淵,不可小覷。


    隻是,若真有蹊蹺,便隻依著他和徐稚柳的情分,也不可能讓他白白送死,實在是沒什麽好隱瞞的。


    “你小名阿南吧?我和你兄長親如父子,便也厚顏喚你一聲阿南。在外人麵前我抹不開大東家的顏麵,確有不可說之處,當著你的麵,就不作假了。說句掏心窩子的話,你兄長替我管事已有多年,我把他當成眼珠子厚待,就算他和阿鷂的婚事不了了之,我也是想收他當義子的。隻我這叔父當得不稱職,太不稱職了!白日聽到他比試輸了,我竟、竟未放在心上。”


    說到這裏,麵對這個後輩他不免羞慚,徐稚柳輸了,也就意味著湖田窯輸了,可他不僅沒有放在心上,晚上還應老友相邀,去劉家弄裏打麻將。他近年來得閑,也沾染了些臭毛病,平時好往風月場所去,偶爾也有賭性。


    說是打麻將,隻換個方式博彩罷了。


    隻這些他不好直言,也就略去沒說,隻說得到消息時,徐稚柳已經投窯了。


    “自從新縣令到了咱這地界,說真的,沒一日消停過,稚柳輸了一籌,我雖然訝異,但料想他不是服輸的性子,必有後招,索性沒有去管。如今想來,若我當時及早迴府,寬慰他一二,或許、或許……”


    他滿心滿眼都是長大後的徐稚柳如何陽奉陰違,明麵上規訓,背地裏頂撞,不受他的管教也就算了,還大小事都有隱瞞,故而忽略了,那是徐稚柳明媚經年裏少有的失意。


    似乎從安十九重迴景德鎮後,他就一直在輸,而他權當做少年人必經的忐忑,冷眼看著他一次次跌倒再爬起,心中滋味既憂且喜。


    說到底,是他高估了徐稚柳,也低估了景德鎮的形勢。


    不知不覺間,事態發展太快,他尚未明晰眼前的時局,壓死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就落下了。


    當夜負責龍窯看火的把樁師傅鬧了肚子,徐稚柳正好巡視到此,就讓把樁頭子先去茅廁。見人久久未歸,他不放心,又打發了燒火添柴的夫半過去察看。


    就那麽湊巧,短短一刻間,窯房裏頭隻徐稚柳一人,偏偏出了事。


    等夫半和把樁師傅迴來一看,不好!窯頭處原已封閉的火膛口居然打開了,再一看,窯床中間的兩個窯門也都開著。


    他們下意識關門堵口,加大柴火量,猛趕餘膛,想著能救一點是一點,可救著救著覺察出不對來。


    也不知是誰說了句,莫不是童賓窯神顯靈了?他們立刻想到前朝童賓殉窯一事,心中打鼓,戰戰兢兢,這時想起徐稚柳,才發現人不見了。


    而洞開的窯門,無疑是他們最大的懷疑對象。


    難不成,難不成?


    要命了天爺呀!少東家投窯了!


    這事兒就這麽傳開來,細想想,的確有許多無法解釋的地方。按照徐稚柳做事縝密,負責任的態度,怎麽可能貿貿然投窯自盡?那麽大的損失先不說,搞砸了萬壽瓷,湖田窯都要保不住!他怎會置徐忠和一大家子人的性命而不顧?


    再者,即便要死,像徐承枝說的,總要做好身後的安排才行吧,怎生如此突然?


    唯一可能的解釋是——被傷得狠了。


    “我問過張磊,就是稚柳身邊的大管事,他說白日比試輸了後,稚柳就一直精神不濟,神思恍惚,晚間也沒有用飯,隻獨自一人在書房坐了許久。想是巡窯時,沒大注意就……就動了那個念頭。”


    徐忠後來也問過當晚負責龍窯燒火的夫半、加表工和把樁師傅們,都說徐稚柳看起來情緒不高。


    人還是和從前一樣人淡如菊,待人接物一貫的和氣。隻是少年氣性,眉眼間有掩不住的落寞。


    窯口無秘密,下午結果一出他們就得了信。別說徐稚柳自個了,連他們都倍覺震驚,久久不能接受,看見正主自不敢多說什麽,能避能避,也是為了給徐稚柳留點顏麵。


    哪裏想到他會想不開!


    否則,很難說得通一個好端端的人,忽然憑空消失不見,不是自盡,還能是什麽?


    徐稚柳的死就這麽定性了。


    在巧妙的時機,巧妙的地點,一切自圓其說,有著巧妙的因果。


    徐承枝問過徐忠,又在他的帶領下,挨個問過當晚值班的窯工,得到的答案和徐忠說的一樣,沒有出入。


    可他仍舊無法接受兄長自盡這個結果。徐稚柳是遇見事了會自盡的人嗎?他不甘地想著,再次找到張磊,詢問道:“當日情形,麻煩張管家再同我細說一遍。”


    張磊沒有不耐,仔細迴想,一一稟陳。說到梁佩秋和徐稚柳的談話時,因隔得遠,他沒有聽清他們講了什麽,隻感覺雙方在爭執,隨後徐稚柳撞翻了一摞匣缽。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徐稚柳如此失態。


    後來徐稚柳整個人都像是失了魂一般,和他說什麽都聽不進去,張磊以為他忙活數月太過疲憊,勸他好生休息。


    徐稚柳淡然應下,可夜晚仍舊按照習慣,去巡視了窯房。


    了解徐稚柳的人都知道這是他的習慣,並且,他是個對自己苛刻到骨子裏的人,極少懈怠,非天塌下來幾乎不可能改變自己的習慣。


    習慣是個可怕的信號。


    清楚這一點的人,就會提前蟄伏在此。況且,把樁師傅的腹瀉,也過於湊巧。聽那師傅陳述,當晚實在疼痛難忍,竟是一入茅房就出不來的程度,後來雙腿發軟,由人攙扶著才勉強能挪動步子,在後院喝了兩大碗熱水,緩解足有半柱香的功夫,才和其他人一起趕迴窯房。


    前後時間差也就有了。


    徐承枝將事件又過了一遍,原原本本複述給徐忠聽,爾後就幾個疑點,提出自己的疑慮:“是否有這樣一個可能性,兩家因萬壽瓷的爭鬥心生不軌,對方用了不能見人的招數,故意殺害我兄長?”


    徐忠聽得頭皮發麻。


    他忙環顧四周,好在府裏上下都在前頭忙活,後院沒幾個人,他們說話的功夫,也就幾隻麻雀撲棱棱從樹間竄起。


    非他不願為徐稚柳求個清白,而是,“一方麵,今日情形你也看到了,若非那小神爺以命相護,稚柳、稚柳還不知被燒成……其次,湖田窯和安慶窯雖是對家,近來也打得兇狠,但私下裏,他們交情還算不錯的。前次你兄長受傷,他還趕來探望,後來他們常有走動,這在鎮上都是傳開的。不信你可以問時年,那小子常伴稚柳身邊,知道的肯定比我多,隻我打眼看著,任誰有了不軌的心思,也不會是那人。”


    徐承枝看他言辭篤定,不像推托,因下沒再多說,隻這一事,畢竟無憑無據,不好聲張。他和徐忠提了一嘴,雙方都有默契。


    事實上,他不是沒有見過梁佩秋深夜冒雪,趕去瑤裏向徐稚柳報信。他們的交情,他也是看在眼裏的。


    隻是,若非如此,種種蹊蹺又如何解釋?


    迴到前院時,窯工們都已上香吊唁過一輪,堵在院中,不肯散去,說是要送徐稚柳最後一程。徐忠訓了幾句,也沒把人訓迴去,張磊就來說和。徐忠也不是真心想趕他們走,看他們有情有義,也不氣惱自己的話沒人聽,反倒為徐稚柳感到寬慰,故而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任由他們去了。


    徐夫人也不好說什麽。


    徐承枝穿過迴廊,臨近正廳時,聽到一個年輕女子的哭聲,旋即想到什麽,腳步止在門外。不知過了多久,那哭聲漸止,變作和母親的低語。


    女子嗓音軟糯,伴著哭後的沙啞,一頓一頓的,似還哽咽,像小孩的撒嬌。


    在女子的陪伴下,母親的傷心似也被撫平了些許,轉而和她話起家常。兩人說了許久,中途徐承枝讓人進去送了一次湯水。


    夜半時分,女子走了出來,和徐承枝打了個照麵,雙方都微微一愣。


    徐承枝早就聽說過阿鷂的名字,這位原本應該是小嫂子的女子,後來不知怎的,被兄長拒了婚事,聽說鬧了好一通,如今正在議別家了。先前為避禍躲去祁門時,他還偶然見了周雅一麵,聽時年說,那就是徐鷂在議的未婚夫。


    雖則徐稚柳不滿意周雅,但耐不住徐忠挑三揀四,選過一輪都沒個好的,最後不得已又轉迴到周雅身上。


    周雅也對“湖田窯的小姐”倍感興趣。


    徐承枝和徐稚柳感覺一樣,覺得周雅不是良人。不過,他沒有立場說什麽。


    原本他們或許能成為親人,隻她比他想象中看起來要小一些,和隔著門想象哭腔時的小女孩差不多,櫻桃粉麵,圓潤腮頰,盤著雙髻,還沒真正長開。


    實際上,阿鷂還要比他大兩歲。


    這也是阿鷂略感驚訝的原因。一個比自己小的半大少年,為何看起來比她還要成熟幾分?這讓她事先準備好的一籮筐安慰弟弟的話語,愣生生卡在嗓子眼。


    過了不知多久,才磕磕絆絆擠出兩個字“節哀”。徐承枝點點頭,有著和徐稚柳一般無二的淡然。


    阿鷂咽了咽口水,說不出話來。


    後來,大約是臨近清晨時分,阿鷂再次出現,送別徐夫人。徐夫人摸摸她的腦袋,感謝多年以來她對徐稚柳的照顧,又說拖累她了。


    阿鷂一個勁搖頭,哭得喘不過氣來。


    隊伍當真開始走動時,她忽然衝過去,一把奪過徐承枝手中的錦盒,抱在懷裏痛哭失聲。徐忠立刻叫丫鬟上去拉人,隻怎麽拉也拉不動。


    徐忠眼睛也紅了,歎著氣親自上前去。


    不想徐承枝比他更快一步。


    “別哭了。”他聲音極為低沉,帶著隆冬裏深刻的冷冽,“你若當真為他好,就讓他早點走,別耽誤了他歸家的時辰。”


    阿鷂一哽,抬頭對上徐承枝的眼睛。他眼睛是紅的,應也偷偷哭過,隻神情看起來像一尊羅刹,堪比十二月寒冬料峭的冷酷。


    “可我舍不得、舍不得稚柳哥哥。”


    徐承枝垂眼:“舍不得也要放手,這個道理從前他沒教過你嗎?”


    阿鷂不知是被唬住,還是嚇到,手一鬆,徐承枝順利拿迴了兄長的骨灰盒,又定定看她一眼,似無奈道,“你……以後還要嫁人,別想他了,至少,別表現出來讓旁人看到。”


    阿鷂是雲英未嫁的小女子,徐忠絕不可能允許她送徐稚柳出城。幾句話說完,她就被強行拉迴了府內。


    待走出獅子弄,上到景德大街,送行的隊伍逐漸擴大,除了湖田窯的窯工們,還有和湖田窯合作往來的店鋪東家、夥計,另有曾受過徐稚柳恩惠的坯戶瓷行們,此中不乏黃家洲的洲長和洲民。


    到了城門口,他們仍未停下。


    說是十裏相送也不為過,隊伍一路壯大,至君子亭,天已大亮。微光穿透無盡的黑夜,終至黎民,破雲層,現金光,畫出熾烈的朝霞。


    這是當日被汙蔑奸淫罪後,徐稚柳送別徐承枝的地方,如今不過數月,卻是人非物是,他來送別兄長了。


    那時,他胸口氤氳著恨,也氤氳著愛,情緒雜陳不知如何表達,當著兄長的麵,他說你的錯,為何要我承擔?背過身去,他深覺後悔,暗自捶胸,又高聲大喊,往前走,你別迴頭。


    未想他當真頭也不迴,家也不迴,就這麽去了。


    徐承枝並不知道,那句話其實徐稚柳沒有聽到。若他當真聽到,或許他會迴頭吧,至少也要迴去看一眼這個心口不一的弟弟。


    如今,徐承枝站在昔日迴首的高地上,再次迴首,抱著徐稚柳的骨灰盒向身後望不到頭的隊伍深深一拜,朗聲道:“諸位恩情,我代兄長謝過。送君千裏終須一別,到這裏就夠了,望諸位安好!”


    隊伍裏人頭聳動,嚎哭不止。


    少頃,不知是誰先開了口。


    “少東家一路走好!”


    爾後一聲大過一聲,“少東家一路走好!”


    “少東家一路走好!!”


    那整齊劃一的哭音,在蒼茫的郊外,響徹天際。鴻雁分飛,此一程別過,山長水遠,各此天涯。


    不遠處的馬車裏,梁佩秋咬牙忍著斷腿的劇痛,手掌按在厚褥子上,攀著車窗支起上身。看著山脊上漸行漸遠的幾道身影,不住垂淚。


    柳哥,柳哥,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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