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謂虱子多了不癢,安十九如今就是這種狀態,任憑百姓編排,他徜徉在“狐狸大王”的威風中,倒顯出幾分自如來。仿佛得到的關注越多,他的權威就越正當。百姓的害怕越深,他在景德鎮的地位就越鞏固。


    後來梁佩秋和王雲仙一道去過黃家洲,親自問過洲民當晚的情形,竟和話本子裏說得不相上下。


    洲灘上的燈火燃到近天明才熄滅,徐稚柳和徐福長談一夜,爾後和徐大仁握手言和。洲民們不知內情,理所當然地認為徐福遭到了威脅,還要再舉事,一一被徐福壓下。


    活到一把歲數,頭發幾近半白的徐福被問到三緘其口,當真屈辱,洲民們遂把禍水都引到徐稚柳頭上,就連最可恨的徐大仁都沒那麽可恨了。反倒曾經光風霽月的人,一夜之間跌落塵泥麵目全非,才是百姓們最為不甘也最為氣憤的。


    在這種情緒催生下,說什麽的都有。


    時間一長,流言越演越烈,染了黑再也難洗白。


    他們走過一圈,看到有蘇湖會館的人在征收地租,洲民或哭或鬧,最終在恫嚇之下都選擇了低頭。


    梁佩秋看得難受,想為徐稚柳辯駁卻不知如何開口,分明事實就擺在眼前,洲民們的怒罵和隱忍句句在耳,叫她張不開口。


    不久之後到了重陽節,入了秋,夏日光景一下子遠去,景德鎮難得又熱鬧起來。


    不過比起節日,當日的一樁“醜事”似乎更為熱鬧。


    景德鎮也不乏一些文人騷客,對九月九插茱萸和飲菊花酒的風俗甚為追捧。這一天男子們大多喜好登高賞菊,乃因“登高”有“高中”、“及第”的意思,女子則參與菊花大會,聚會飲酒,賞菊賦詩。


    按說仲秋時節,秋高氣爽,登高遠望,嘯詠騁懷是一樁美事,縣令張文思熱衷於在民間營造美名,當然不能放過良機,早早聯合三窯九會,遍邀江西文人一同赴會賞菊。


    上午登高,下午參加詩會飲宴,官民同樂,好不開懷。


    張文思腹中墨水雖然不多,但對官場的一套得心應手,結交四方才子,友好村鎮百姓,一天下來贏得不少文人讚譽,還有年輕學子爭搶著為他寫詞,豈料就在晚宴上被人兜頭潑了盆冷水。


    起因是張夫人去觀音廟祭祀祖先,祈禱豐收時,被不知從哪來的乞丐衝撞,不慎跌倒,因而大發雷霆,不僅沒有寬容對待乞食的乞丐,更是被賦予豐收意義的麥子糕點沒有半點興趣。


    恰好這日去觀音廟的香客格外多,她這一撒火不要緊,縣令夫人囂張跋扈的名聲就此傳了出去。


    百姓們暗道張大人管家不嚴,也隻私下說說,還沒人敢去一方父母官麵前點破,誰想下午又發生了件事,張夫人竟然仗著娘家勢大,娘家舅舅近日高遷,完全不把老百姓們齊心協力釀製的菊花酒放在眼裏。


    需知重陽本就日子特殊,菊花象征長壽,菊花酒更是祛災祈福的“吉祥酒”,她作為縣官夫人,非但嫌棄不喝,經人提醒還惱怒地推翻酒壇,讓奴仆從縣衙取了十年窖藏女兒紅過來。


    在這當下,她還挑肥揀瘦地隻與幾位官家夫人共飲,完全沒把白身放在眼裏。


    三窯九會的主事人多是一些商戶,平日財大氣粗,哪受得了這窩囊氣?兩廂裏鬧了幾句口角,也不敢說得太明,生怕得罪狠了,誰知這張夫人是個得理不饒人的主,竟公然綁了三窯九會的幾位當家夫人,道她們藐視官權,對縣令不敬,直接將人抓了起來,關到縣衙大獄。


    這麽一來,事情就徹底鬧開了,張文思幾杯菊花酒下肚,正被人吹捧著,忽然聽聞這個消息,豆大的汗珠不住往下滑。


    自家婆娘狗仗人勢,欺人太甚也就罷了,這話一傳開,都說他是景德鎮的主,妻子娘家又是京中大官,瞧那作派,可不是誰都不放在眼裏嗎?


    縱然張文思心裏有幾分得意,占了婆娘的光也當真春風滿麵,可要說躍過安十九當這景德鎮的第一人,他可萬萬不敢呐!因下寒毛直豎,聽到消息第一時間不是迴縣衙料理後續,而是撲到太監門上表明忠心。


    這時候,徐稚柳正陪安十九喝酒,講的也都是鎮上、窯口裏的重陽節的習俗。


    安十九聽完後方知百姓們釀製菊花酒不易,其間辛苦暫時不表,共襄盛舉的誠心才是關鍵,至此方才明白供奉在觀音廟的第一杯菊花酒,是對權威如何至高無上的敬意。


    偏還有人看不上。


    他對張文思道:“聽說你夫人嫌菊花酒粗糙入不了口?”


    張文思冷汗涔涔說不敢,迴去後一定會好生管教夫人。


    安十九假做驚惶,連連擺手:“可不敢呐,迴頭你夫人讓娘家舅舅在京中參我一本,我這腦袋可要搬家了。”


    “公公千萬別這麽說,您可折煞我啦!”


    “張大人如今眼瞧著翅膀硬了,看來我得早日和幹爹說道說道,提前安排後路,也好給您騰位子呐。”


    這一番敲打,著實把張文思嚇得不輕,連夜放了被關押的幾位夫人不說,還打算親自帶婆娘上門謝罪。


    他走後,安十九捏著杯子,細細品味那帶著澀味、也當真粗糙的菊花酒,唇角似笑非笑。


    “徐大才子看了一出好戲,作何感想?”


    徐稚柳低眉垂首,聲音冷淡:“公公應比我更清楚張大人的為人吧。”


    這話看似是疑問的,隻雙方都有默契,張文思的忠誠有幾分真幾分假,不消別人說什麽,安十九心裏自有一杆秤。


    徐稚柳點到即止,既不裝相,也不深談,隻這一句,不痛不癢,偏讓安十九笑了。


    “徐稚柳,你當真得我心呐。”


    也不知是不是今夜喝多了兩杯,他如今倒也看不清了,瞧著這人當真為自己所用,近來一樁樁一件件哪樣不合心意?可一顆心就是懸著,始終放不下來。


    也許這就是老話說的,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吧?誰讓麵前這少年,曾經那般狂悖!


    安十九存著幾分心思,想試探一番今日這出是巧合還是人為,便又留徐稚柳說了幾句話。兩個人彎彎繞繞,說話忒費勁。


    待到酒意上頭困倦得睜不開眼,他才揮揮手打發人退下。


    徐稚柳迴到湖田窯,不出所料屋裏還坐著一人。


    吳寅正抱著劍,斜躺榻上,隨手翻著一本遊記,聽見動靜立刻彈起,撲到徐稚柳麵前大笑道:“坐山觀虎鬥可真有意思,我看張文思離開時臉都青了。”


    徐稚柳麵上帶幾分酒意,顴骨微紅,隻眼睛還是一如既往的清明,看不出情緒。他徑自到裏間洗手更衣,待到桌案前坐定,才緩緩開口:“夏瑛到了何處?”


    吳寅不說話,想賣個關子。


    可他到底比不上徐稚柳沉靜,他不說他也不問,就這麽幹耗著。耗著耗著,他就忍不住了,罵道:“徐稚柳你真不是人。”


    又道,“傍晚已然到了鎮上,正趕上新鮮出爐的熱鬧,我瞧著張文思這一夜恐怕睡不安寧,明天且還有的鬧。”


    張夫人嫁給張文思屬於低嫁,在家中曆來說一不二,是個霸道的主,如今娘家風光,更是不把張文思放在眼裏。


    張文思要領婆娘一家家謝罪,向安十九示好,看來得費點功夫。


    趕上這時候新官上任,夏瑛若不趁機點火,那就白瞎他的威名了!


    “你這算什麽?”


    徐稚柳聞言抬頭:“什麽?”


    “你還同我裝!”


    吳寅一屁股坐在書案上,隔著細弱的燭火打量少年人,洗漱一番後他麵上酒氣消散了些許,眼神卻意外迷離,黑茶色的瞳仁閃爍著漆點光芒,餘下大片的黑,讓人霧裏看花,捉摸不清。


    但他心裏篤定,這是徐大才子特地讓他打聽新官腳程,以事先準備好給新官的投名狀。


    次日,一眾學子聚首縣衙門前,擺出一副“清君側”的架勢,且要看縣官大人如何大義滅親,成全他素日營造的光輝形象。


    不料等來的竟是單槍匹馬上任的新官!


    新官的低調務實,一下子博取了不少好名聲。張文思可以說替人作嫁衣裳,半點好處沒撈著,反倒便宜了夏瑛。


    這一日是吳寅可以想象的吵嚷繁華,縣衙門前就沒少過人。看熱鬧的有,來恭賀的有,撒潑打滾求新官做主的更是層出不窮。


    夏瑛當斷則斷,一日內掐滅張文思數月汲汲營營的氣焰。不僅如此,次日他就和三窯九會的主事人兼禦窯廠管事開會,了解鎮上瓷業近況,安十九,和降級為縣丞的張文思均赫然在列。


    諸位當家人小心作陪,不敢有絲毫輕慢,私底下盼著新官是個和楊公一樣的好人,否則如張文思之流,不過又是和太監的一丘之貉。


    幸好夏瑛是個好官。


    他不喜鋪張浪費,一應宴酒全都推掉,不好結黨營私,大力清查三窯九會,從上往下逐一肅清,短短數日鬧得景德鎮人仰馬翻。有安十九朋黨之流,甚至當場被扭送州府衙門,讓張文思屁都放不出一個,隻安十九在景德鎮經營數年,樹大根深,盤根錯節,不好輕易撼動。


    可即便從他身上抓幾個虱子下來,大家夥也高興。


    這裏頭最高興的當屬王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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