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雨訊頻繁,偶有山體滑坡和泥石流的情況發生,但像昨夜雨大到幾乎衝刷半座山的情況,還是今夏第一次。


    村長起先就和王瑜一行人打過招唿,說過夜裏可能要來雨,讓他們早做準備。勘察礦床的技術工人都是常年在山頭跑的,曉得輕重,一早就找到了可以避風避雨的岩洞,烏雲剛過來,他們就收了家夥什,齊刷刷躲到岩洞去。


    裏頭唯一的意外是沒打招唿就貿然上山的梁佩秋。


    王瑜躲到岩洞才想起來這迴事,心下懊惱不已,想他對梁佩秋的了解,那傻孩子一定會上山找他,故也不肯聽勸,執意要出去找她。


    扶塘師傅是老手,看外麵風大雨大,加上這陣子對地勢岩石的勘測,推斷此處沙地鬆軟,遇上難得一見的大暴雨,極有可能出現滑坡等意外,遂一再阻攔王瑜。


    王瑜一聽,情況竟如此兇險,當即不再停留,同隨身管事吩咐兩句,就匆忙衝了出去。


    扶塘師傅這幫人是雇傭來的,多年為安慶窯效力,本就上下一體,關係匪淺,加上王瑜從窯口帶來的幾人都是家生子,眼看東家都冒險出去找人了,哪裏還坐得住?因下不再耽擱,兵分幾路,一路下山找人幫忙,一路跟去保護大東家。


    如此搜尋了大半夜,在馬兒不間斷的、微弱的嘶鳴聲中,找到了完全被掩埋在泥沙裏的梁佩秋。


    梁佩秋被挖出來時,已經完全沒了意識。擔心由他人上手,會暴露她女兒家的身份,王瑜顧不得一把歲數,親自背她下山。


    一行人連夜冒雨趕迴景德鎮。


    次日消息傳開時,徐稚柳剛用完早膳,張磊早其他管事一步閃進書房。看他神情嚴肅,徐稚柳徑自問道:“出了何事?”


    張磊迴答:“安慶窯的大東家昨日在去鎮東北方向一個山村勘察礦床時,遇見大雨,被阻在了山上。”


    徐稚柳眉頭輕蹙。


    張磊素日在外頭跑,除了幫徐稚柳處理必要的公務,探聽各大窯口的情況也是他的工作之一,是以安慶窯昨兒大半夜鬧出的動靜,根本瞞不住他。


    一早得了確切的消息,他就趕來稟報了。


    雖則徐稚柳聽了這些尚且神色不明,但張磊常年侍奉身側,哪能不曉得他的軟肋?他這一停頓,徐稚柳似乎也想到什麽,心神一緊。


    張磊硬著頭皮往下說:“如今人都已經迴到安慶窯,大東家身體無虞,不過,昨兒下午獨自一人下山的小神爺,似乎……”


    在徐稚柳陡然投射過來的目光下,張磊磕磕巴巴地說完下半句話。


    “似乎受了重傷,至今還昏迷不醒。”


    他話音剛落,徐稚柳已然起身,大步朝外走去。


    隻走到一半,他又猛的停住,迴頭大聲叫張磊的名字。張磊忙跑到跟前,低下頭來:“少東家有何吩咐。”


    “讓你的人繼續盯著安慶窯,有任何消息第一時間來報我,另外,立刻派人去祁門請王大夫過來。”


    祁門有個王大夫,是江西地界兒出了名的妙手神醫,堪稱華佗在世,輕易不出外診。當日徐稚柳受了吳寅一劍,命懸一線的時候都沒想過去請王大夫,實在是祁門離景德鎮有些距離,遠水能救得了近火嗎?萬一、萬一……


    張磊想說什麽,卻見徐稚柳繃著唇角,眼鋒如刀。這個平素將溫和偽裝到血肉的人,少有不加掩飾的時候,張磊不由渾身一顫,不敢再多說什麽,立刻動身去辦。


    時年就伺候在書房,聞言也驚詫不已,喃喃道:“他這人怎麽迴事?在縣衙折騰大半夜,不迴家睡覺,往山上跑什麽?真是的!平白讓人擔心。”


    可謂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時年不知道字條裏寫了什麽,徐稚柳還能不知?她分明約了子時同他見麵,怎會無端端上山去?難道她沒找到王瑜嗎?若找到了,王瑜又豈會讓她一個人下山?


    莫不是有了口角?


    再一細想前後,徐稚柳當即猜到什麽。他就說,她那樣的性子,被他拒絕之後,怎會又一次托時年轉交東西,還帶著一點強硬的口吻,直接決定了見麵的時間地點,這在過去是從不曾有過的。


    想必在看到他和徐大仁來往後,她很擔心,很害怕吧?


    想當日他給安十九下跪,多少人關上門來議論他,或唏噓,或感慨,可第二日天一亮,還是按部就班過自己的日子。對這些百姓而言,徐稚柳再如何是個人物,也隻是他們茶餘飯後的談資,不可能影響他們的日常生活。


    也隻有她茶飯不思,短短半月就瘦了許多。他說他不介意,她不信。他說不再巡窯,她也不信。


    他說他不要五福結,她也不肯聽。


    可他想幫黃家洲的洲民,她定然放進了心裏。那日在蘇湖會館,當他提出和徐大仁合作時,各家民窯算計著好處,沒有一個搭理他,隻有她二話不說,全然聽從於他。


    但她哪裏能做得了主?


    她必是去請王瑜做主的吧?就那麽等不及,一刻也等不及,似和他一刻也等不及就要去找徐福似的,她一刻也等不及地想要成全他。


    她究竟為何?


    為何要為他做到如斯地步?


    **


    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是夜,雨一直在下,打在芭蕉上。


    及至亥時,張磊遣人過來傳了道口信,徐稚柳才從廊下迴到書房。他沒有休息,對窗自描,寥寥數筆,一幅《雨夜芭蕉圖》應運而生。


    他擱下筆,著時年裝幀,送去縣衙。


    “就說恭賀張夫人娘舅高遷之喜。”


    時年覷他一眼,本不敢多言,可一想到他近來與張文思、安十九的走動,未免心驚:“公子,你當真要和那閹……”


    話到嘴邊,瞥見徐稚柳眉目間難掩的疲憊,時年又咽了迴去。


    徐稚柳負手在窗邊,良久才道:“前日我已修書送去楊公府邸,想來不久會有迴信,屆時你替我在門房盯著,莫要再讓叔父截了去。”


    當初楊公來信,告知他夏瑛為人,算是盡了頤養天年前最後一點心意。此後的路,不管是何結局,隻他一人走了。


    時年離開後,徐稚柳仍坐在案邊處理窯務。


    這幾日雨連天的下著,心也似被吹高的風箏時時懸著,偶有蟬鳴穿過寂寂無聲的黑夜,凝目望去,前路茫茫,迴身亦是萬丈孤崖,無路可退。


    夜半時分,徐稚柳向時年要了杯濃茶,時年常伴他夜巡窯廠,不到下半夜不會入睡,聽到叫茶,第一時間送了進去,隻看到滿案的文書,竟是連杯茶都沒地方放。


    時年隻得將文書一份份整理起來,忽而不知從哪裏抖落出個東西,順著案腳滾到徐稚柳麵前。徐稚柳筆下一頓,順勢看了過去。


    想是那人第一次打福結,也不知同誰學的,樣式有點老,平素捏陶瓷出神入化的人,打個結卻似笨拙,醜巴巴的,寓意卻是極好。


    時年不防五福結突然掉出來,一時也傻了,見公子久而未語,徑自退下。


    門合上後,徐稚柳才撿起五福結,放在指尖細細摩挲。那上麵每一道紋理,仿佛要同他指腹的紋理生長到一塊去,長夜有多少驚雨,他心間即有多少失跳。


    次日,徐稚柳在集市上走了一圈,收下一縷翠纓並兩串寶藍琉璃珠。


    他常年服青色衣裳,腰間佩飾多為深青或青藍色,偶有美玉相稱,而今多了一隻不知打哪來的五福結,看起來格外怪異。掌櫃的以為他替自己選佩飾,賣力推薦店裏剛到的寶藍珠。


    徐稚柳本無意寶藍珠,可對著日光一看,其光澤圓潤,像極月夜下某人的眼睛,寶珠如玉,又大又亮。


    至於翠纓,則像極那年草長鶯飛的二月天。


    她常年素白,長得又般般入畫,想必添一抹綠意也壓得住。徐稚柳默默算了下日子,離她生辰不遠了。當初問她年歲時,為的還是那一聲聲叫人心神不寧的“柳哥”,如今時過境遷,恐怕做什麽都不適宜了。


    他盯著翠纓良久,將寶藍珠一顆顆串上去,目及博古架上後來燒製的玉瓷小兔,忽而玩心大起,用紅繩將瓷兔也拴在上麵,裏外不對勁,和這五福結一比,倒是相得益彰的怪異可愛。


    時年匆忙跑進屋時,正見他對著檀木盒子失神,不知想到什麽,其眉間難得舒展。正待上前,徐稚柳卻突然合上檀木盒,將其收到案下箱籠中。


    時年訥訥:“公子,這是……”


    徐稚柳看他額上出了汗,手上還拿著一封信,當即起身:“是楊公的迴信?”


    “是,金陵府連夜送來的。”


    徐稚柳拆開一看,有了憑證,不自覺笑了。


    這還是自雨夜那晚之後,徐稚柳頭一次寬懷,即便笑意不顯,時年也很高興,不知不覺地跟著傻樂起來。


    兩主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愈發笑不停。


    此時的安慶窯裏,梁佩秋在王大夫的精心調理下,經過一陣子的休養,身體大好。之前數次大小傷病留下的後遺症,也叫王大夫妙手迴春,順道給去了個幹淨。


    如今她脫胎換骨,整個人輕鬆不少。


    王雲仙看她剛能下床就要跑,趕緊上前阻攔。


    “你別好了傷疤忘了疼,王大夫臨走前如何說的你都忘了?你身上小毛病多,需得好生調養半年,才能恢複元氣。”


    當然,他是不曉得的,王瑜背地裏還親自叮囑了王大夫,讓其好好調理女兒家的身子,為的當然不單是梁佩秋自個兒,還有未來傳宗接代的重任。


    王大夫一切脈就斷出了梁佩秋的女兒身,笑嗬嗬應下來,對王瑜說:“大東家放心,就您家給的診金,老朽定然不敢大意的。”


    王瑜驚訝,他何時給了診金?見王雲仙也一頭霧水,王瑜到底薑還是老的辣,將話頭捎帶過去,等到離開小青苑,才細細問起王大夫此來的經過。


    如此,得知王大夫鮮少出外診,也不知對方給的“重金”重到什麽程度,才能請動王大夫為梁佩秋診治。


    那幾日景德鎮周邊城鎮暴雨不斷,聽說祁門來景德鎮的沿途還爆發了山洪,官道都被阻了,好多百姓遭了洪災流離失所,縣衙也張榜召集人馬前去救助,就連王瑜自己,親眼見過當晚的暴雨和泥流,深知其威勢有多大,也不知“那邊”費了多少人力財力,不僅請到難請的王大夫,還跨過天災將人送到景德鎮來。


    可如此大的手筆,為的竟是對手窯口,在不清楚佩秋女兒身的前提下,豈不怪哉?


    迴想那日的情形,王瑜至今仍還膽寒。


    鎮上能請的大夫都請來了,可麵對昏睡不醒的梁佩秋,一個個愁眉苦臉,束手無策,王瑜急得團團轉,王雲仙更是大發雷霆。


    就在他們心涼去大半截的時候,王大夫出現了。


    他當真猶如神兵天降,不僅救了梁佩秋,更無疑救了他們王家父子和安慶窯一大家子。否則哪怕晚上一日,恐怕也迴天乏術。


    王瑜平生也算見過諸多世麵,可經曆過喪子之痛的他,已然不能承受更多的痛,好生謝過王大夫後,出於對“那邊”的感激,他派人送去一份厚禮,交代了幾句話。


    得到徐稚柳的默許後,他沒有對王雲仙和梁佩秋提起“診金”一事,這兩人自也不知道,在王大夫這件事上,徐稚柳和王瑜的態度是一致的。


    他們都不想梁佩秋知道,也都各自有數,湖田窯和安慶窯過去曾短暫友盟的關係,到此結束了。


    作為當事人之一的梁佩秋,隻是坐在床上,望著一日日日升日落,想到那一晚的失約,又一次的“來不及”,或許當真是上天注定?


    她並不後悔那日上山去求王瑜的首肯,也有種莫名的慶幸,雖則沒有趕上去黃家洲,可似乎她也避免了一個艱難的抉擇。


    她當然不知道,徐稚柳和王瑜已經在背後替她做好了選擇,她隻是一心地撲在仍舊是小兒女的情思上,渾然不覺景德鎮的時局已經在不知不覺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就連一向不比她懂事的王雲仙,也更早一步涉入局中。


    等她意識到不能再作為一個小兒女,像過去那些年傻傻地追逐一束光時,一切都已到了分水嶺。


    而那樣一個分水嶺,是梁佩秋也是梁秋永生的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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