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時候徐忠所表現出的“遠見”,就連作為女兒的徐鷂都感歎,瞎眼雞叼蟲子,一叼一個準。


    那日徐稚柳叔侄倆在前頭在說話,時年和阿鷂就在後頭花園吃菱角。


    荷塘裏剛剛采摘上來的新鮮菱角,每年的第一筐都會先送給阿鷂。阿鷂讓丫頭端了一碗去煮熟,另取了幾顆生的剝了吃。


    這一批還算早熟的,個頭不算大,但一頂一的青嫩,外殼用些巧勁剝了去,裏頭白生生的果肉又清脆又香甜,當然,還有一點點澀。


    有些人是不大愛吃的,譬若自家公子。


    時年想到什麽,就說:“改日你得了空,問過公子,去雲水間自己摘便是,不必做這小器樣。”


    公子的意思是給徐大東家後院幾房妾室都送一些,權當個消遣,不是什麽貴重物品,就是他的一點心意,可阿鷂不樂意,任憑他說破嘴皮子也不肯。


    時間一久,公子就隨她去了。這些年來,雲水間荷塘的菱角是一船一船的瘋生,偏沒個去處,隻能給這小祖宗埋汰。


    好在小祖宗還有點心胸,父親後院送不得,窯廠大小管事並工人倒是可以嚐一嚐。


    說到這兒,阿鷂來了興致,一拍腦門想起什麽,說道:“筐裏還剩下許多,這麽新鮮可不能浪費了,你去後廚替我盯著火候,我出去一趟。”


    “噯,你去哪裏?”


    不等時年追問,阿鷂已提著竹籃跑遠了。


    自打梁佩秋救了她一命,那之後阿鷂偶爾也會給安慶窯送點東西,隻她畢竟是未出門的女兒家,不好經常外出走動,尤其與年齡相仿的外男接觸,恐引起誤會。


    可她就是說不出緣由來,偏覺得梁佩秋合心意,也總好在他身上找尋點什麽。


    兩人一來二往,勉強也算彼此花了心思交往的小友。


    今兒阿鷂再次造訪小友,特地繞過一大圈,從後院去見小友,為的是不惹人注意,偏她來得巧,正趕上安慶窯管事們開會,王雲仙沒輕沒重的一嗓子,裏三層外三層都聽見了,再看梁佩秋,那眼神就不對味了。


    梁佩秋甫一出門,廳裏頭就七嘴八舌地熱鬧起來。有相熟的管事直接開門見山問王瑜:“佩秋翻過年十八了吧?何時定親呐?”


    “大東家,這事你可得上點心,咱家的小神爺不能被外頭的野花叼去咯……”


    “就是,小神爺這年紀,正是年少氣盛火氣大時候,即便不定親,房裏也該安排兩個丫頭先熟悉熟悉。”


    王瑜一口茶險些沒把自己嗆死。


    王雲仙聽著諸位叔伯老不羞的討論少年人房裏事,翹著二郎腿,一副看戲的模樣。王瑜覷他一眼,他得了眼風,立刻作乖覺狀。


    沒一會兒這火就從梁佩秋燒到了他頭上。


    安慶窯唯一的少東家至今沒議親,房裏也幹淨,要說這事有哪裏不好,其實經曆過王家大公子的老人都曉得這是王瑜的心病,年輕人能守得住下半身,自然於窯業上更有所得,沒什麽不好。


    隻十六歲的時候看著還不著急,到了十八歲再不著急,他們半截身子入黃土的老家夥,就該擔心王家窯繼承的問題了。


    左右可以先把這事提上日程。


    王瑜看過一圈,點點頭,心裏也有了章程。


    別說阿鷂,就是梁佩秋和王雲仙也沒想到的,她隨隨便便走了一遭,竟意外地推動了他們各自的親事。


    待得梁佩秋提著一小籃菱角迴到小青苑,此時會已散去,王雲仙厚著臉皮尾隨入內,探手取來嫩青青一角,三下五除二剝了外殼來吃。隻一入嘴,臉就皺成了酸團。


    “好澀。”他趕緊將果肉吐出來,剩下的隨手扔在桌上,“這玩意有什麽好吃?還特地送來給你嚐。”


    梁佩秋不理會他,護犢子般將竹籃放到矮櫃上,不準他再碰,爾後淨了手,想起阿鷂抱著竹籃倒豆子般講述菱角由來時小臉滿足的模樣,想到她和那人未竟的婚事,一時思緒飄遠。


    王雲仙喊了兩嗓子,她才緩緩開口:“這是徐稚柳自己種的。”


    “哦。”


    “他在鎮上有一處私宅,叫雲水間,你可曾聽過?”


    “是嗎?徐大東家把他看得和眼珠子一樣,竟能許他在外頭置辦私宅?這可真是稀奇!連我都沒聽說過,他藏得夠緊呀!”


    梁佩秋淡淡一笑,他原也不是外露的性子,隻道:“原先他和我有過約定,待到夏日池塘開滿荷花,就邀請我去他家中納涼。”


    如今菱角都送來了,可見池塘裏的荷花早就開了。


    王雲仙咂咂嘴,從這話裏聽出些別的意味,軟成一團的身子不由坐直了,清清嗓子道:“這都快進八月了,他還沒給你下帖?”


    梁佩秋搖搖頭。


    王雲仙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是好。


    自打前頭安十九鬧了那一出,徐稚柳幾乎當著全城人的麵給安十九下跪之後,她就一直怏怏的。好不容易徐稚柳來過一迴,她看似好了許多,不再沒日沒夜枯坐下去,可人還是沒什麽精氣神。


    之前為著“私藏罪犯以至徐稚柳受辱”那檔子事,他總覺得自己要擔些責任,是以處處小心翼翼,什麽話不敢說,什麽事也不敢做,腦筋軸了似的轉不過彎來。


    不過近來關係緩和後,他記吃不記打的性子又開始冒頭,瞅著她萎靡不振,心中便是不痛快,於是不管不顧地把心思一股腦倒出來。


    “要我說這事算得了什麽?不就兩腿一軟的事,過去就過去了,何必執著於此?人都要往前看。以徐大才子那高傲的性子,被一個太監騎到頭上豈會善罷甘休?我看這事兒日後且有的折騰!”


    不過下午梁佩秋去見阿鷂後,管事們並王瑜倒是提了一嘴徐稚柳,都說他少年心性,敢和安十九叫囂純屬初生牛犢不怕虎。經此一役,怕是曉事不少,日後少不得要為安十九馬首是瞻。


    這話說出來不好聽,逢人提起還不樂意,可官字兩張口,說一套做一套全是他有理,老百姓哪有和官鬥的?徐稚柳的下場不就擺在那兒了嗎?這事兒安慶窯沒有插手,從頭到尾作壁上觀,如今倒有幾分清醒。


    王瑜隻略提了一嘴,就不讓人說下去了。


    不過王雲仙知道,他們關起門來還是要說,隻不過顧及他在場,不好把話挑明,說得太難看罷了。


    父子倆自從吵過一架,如今隔在中間的一條線細細的,緊繃繃,隻不到時候看不見。


    王雲仙想過這些,想當時王家的落他手裏,事到臨頭也變成和王瑜一樣的人,想這些老幫菜們吃過的鹽比他吃過的飯還要多,或許人就是這種賤骨頭吧?於是也順著老話勸梁佩秋,“有湖田窯傍身,想那太監不至於欺人太甚,你不用太擔心那廝。倒是你自個兒,要趕緊振作起來。你可是堂堂小神爺呀,景德鎮哪一座窯口的火你看不清?若一時看不清,也定然是那煙迷了眼!你說是不是?”


    這話上趕著來誇她,梁佩秋哪裏聽不出來。


    隻經王雲仙開解過,縈繞在眼前揮之不去的迷霧似乎當真消散了一些。


    她想起年少時被母親女扮男裝送去私塾的情形,她問母親為什麽女子不能進私塾?為什麽女兒就不被父親接納?難道她不是父親的孩子嗎?同樣是孩子,為什麽要分嫡庶,分男女,分出三六九等?


    母親也不知如何解答她作為孩子許許多多天真的想法,或許在這個世道,接受過這個世道的禮教熏陶,作為最下賤的伎女,母親所經曆的一切也都是最下等的。


    她總說女子在當世沒有男子自由快活,女子不能頂門立戶,女子不配為一個家族傳係功勳,女子囿於後宅相夫教子,即便有再大的才幹也少有所為,所以她要作為男子活著。


    但是,母親同樣認為,當她擁有一定的、不可或缺的本事時,女子可以作為女子活著。


    原先她不懂,當她成為小神爺後,她有一點點懂了母親的話。在安慶窯裏,她是被尊重的,因為洞悉窯火的神賦而被尊重著。甚至王瑜也曾明示過,隻要她成為王家婦,在王家族譜上有了名號,今後行走窯口便似剝去了女子本身的束縛,可以成為她自己。


    可她始終不懂這些“能夠打破禮教”背後的真諦是什麽,又為什麽?


    年少時的她就更不懂了,也猜不透母親的想法,隻憑本心去追逐一捧亮光。她看到他從快樂走向不快樂的每一步,何曾,何曾因他是男子而有過一點優待?


    是以老天爺是公平的,固然女子於當今世道有著方方麵麵的轄製和規矩,可不論男女,人總是在走向一種不快樂的結局。


    而這種不快樂,不是禮教也不是男女之別帶來的,而是作為人,如何做人,亦或如何成為人上人帶來的。


    一直到今日她才隱約明白了些什麽,也更加珍惜那個夙興夜寐,勤勉向學的人。


    王雲仙說那就是兩腿一軟的事,就連他自己也說不介意,可事情當真那樣容易嗎?如果他是兩腿一軟就能下跪的人,那他就不是徐稚柳了。


    他身上背負著父親的血海深仇,母親的期望,弟弟的不解乃至整個湖田窯的命運,那二十個響頭當真是兩腿一軟就能夠克服的挫折嗎?


    而他們又憑什麽認為,他瘦削的脊骨能承受那樣的屈辱?


    或許在外人看來,她是傷春悲秋,是垂頭喪氣,可她自己知道不是的,在那一日日枯守著窯火,想象如果換作自己,換作一個女子來承接徐稚柳的那片天時,她會怎麽樣?而這時的她,恐怕剩下的隻有害怕,那是一種完全能夠和徐稚柳感同身受的害怕。


    她害怕今後的一切會摧折那份得之不易的傲骨。


    可王雲仙有一點說得對,即便這樣下去也不能改變現狀,對徐稚柳而言更沒有一點幫助。或許這就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吧?他一語道破關鍵,倒讓她一下子找到了多日來漂浮不定的落腳點。


    “雲仙,你說得對,謝謝你。”


    王雲仙自個兒說完還一頭霧水,就見她快步衝到麵前,扶著他的雙肩搖了搖:“多虧有你,我想明白了。”


    她一張桃花麵,笑靨如花,美得幾乎閃暈王雲仙。他已許久不曾見她笑得這麽開心了,怔忪片刻後,也發自肺腑地為她開心起來。


    算了,就這樣稀裏糊塗吧,就當上輩子欠她這輩子注定要還吧,王雲仙也不管腦子裏那一團團麻亂的思緒了,隻舉起手,打算挽起她的手臂,一起開心轉圈圈。


    不過剛有動作,就見她鬆開手,在枕頭下摸出個什麽東西,快步朝外走去。


    他舉到一半的手在空中僵持片刻,爾後落下,藏在身後,拂了拂隨動作搖晃的衣擺,擠出一抹略顯嘲弄的笑來。


    這時,恢複理智的梁佩秋也停下腳步,迴頭看他,麵色遲疑:“可是……”


    王雲仙洞察了她的心思,滿不在意地揮揮手:“你且去吧,老頭子那邊有我替你遮掩。”


    自打安十九重返景德鎮,各大窯口對湖田窯的態度都變得曖昧糊弄起來,明麵上正常往來,私下裏都在等安十九接下來的舉動,以此來判斷湖田窯這天下第一窯口的地位是否動搖。


    就連曾經暗地裏對徐稚柳施以援手的王瑜,這次也不能免俗。


    梁佩秋知道王瑜在擔心什麽。作為一家之主,他的擔心沒有任何可以指摘的地方。作為徒弟,她也應當以師父為先。


    她定定看向王雲仙,見他倚著門,站沒站樣,發髻簪玉,衣裳華麗,和過去稱霸一方的紈絝子沒什麽兩樣,好似一切都沒有變化。心弦陡然一鬆,朝他點頭。


    “謝謝你,雲仙。”


    待她走遠,王雲仙斂去先前吊兒郎當的姿態,瞥了眼矮櫃上青嫩嫩的菱角,齜了齜牙,一副牙疼的模樣向外走去。


    他和王瑜說,梁佩秋近日閉關有道,今兒晚上不出來吃飯了,要在屋裏鑽研觀察窯內火候的新法子。


    王瑜一聽,自然高興,吩咐左右準備豐厚的暮食送去小青苑。王雲仙樂得接下這任務,表示要和梁佩秋共戰到天明。


    王瑜看他最近大有長進,一時喜不自勝,隻轉念想到他的親事,又有些苦惱。


    他遂小心地問:“兒呀,今日堂上那些叔伯的話你都聽見了?這親事你如何作想?”


    王雲仙在心裏冷笑,老頭子還真是殺人誅心,專挑他的傷心事來提。他假意問道:“爹爹有何打算?”


    王瑜見他懂事,不免心疼。他就這麽一根獨苗苗,哪裏舍得他受委屈?這些日子他也都是看在眼裏的,隻看破不說破罷了。


    不過到了這時候,也沒什麽好忌諱的,因下沉吟一二,開口道:“若佩秋為女子,你可有想過娶她為妻?”


    **


    卻說梁佩秋這頭,哪裏想到王瑜曾經有過的心思能再一次死灰複燃,隻一心去見許久不見的人。


    不想中途被徐大仁攔了下來。


    徐大仁帶著一大幫人,不由分說架起梁佩秋就往黃家洲走,言之鑿鑿要讓她當個見證。


    徐大仁是蘇湖會館的頭首,也就是館長,之前三窯九會唱大戲、過堂會時梁佩秋曾和這人打過幾迴照麵,不過不熟,隻能算是點頭之交。


    她也聽說了這幾日黃家洲械鬥之事,自然是站洲民一方的,哪裏想到徐大仁會用強,也不想去分辨什麽公道,隻他們人多勢眾,嘴巴也雜,不知是誰提了句“徐少東家那裏也通知了”,她掙紮的動作才慢下來。


    想到徐稚柳恐怕也會過去,索性和他們一起走。


    這頭徐稚柳得到消息,也隻是慢了半步,就趕到黃家洲。遠遠地就先看到了洲灘上的蘇湖會館,其氣勢宏偉,造價不菲,堪稱會館一流。


    蘇湖會館裏多是蘇州、湖州一帶的商人,他們將絲綢和湖筆販來景德鎮,再收購瓷器運到江浙、上海一帶,一來二去的都不走空船,賺得盆滿缽滿。時日長了,這會館自然也和裏頭的人一樣顯露出財大氣粗的勢頭。


    徐稚柳一路往裏走,開門即是數米長的石雕照牆,沿照牆兩側南北長廊往裏深入,其間飛簷翹拱,廊亭寶殿,無一不華貴。至一進院門,四根合抱粗的楠木柱子支撐著房梁,梁上掛著鎏金匾額,上麵龍飛鳳舞寫著四個大字——蘇湖會館。


    天井裏還擺著一尊三丈多高的關公雕像,香案前垂掛著巨幅布幔,幔巾為細綢,上麵繡了百段戲文,並花鳥蟲魚,飛禽走獸數之不盡。


    徐稚柳不是第一迴見了,嘴角含笑,一派雲淡風輕。徐大仁親自來接,打量片刻後笑道:“不愧是徐少東家,我瞧著那小神爺比你可差遠了,方才來時眼珠子滴溜溜轉個不停,顯是沒見過什麽大場麵。”


    徐稚柳腳步微頓:“小神爺也在?”


    “是呀!”徐大仁笑道,“前兒個各位大東家來這裏匆忙,我等也沒好好招待,這不,尋著機會先向各位少東家敬茶謝罪嘛。”


    “不敢當,徐館長客氣了。”


    兩人說著話就到了正廳,徐大仁聲音不小,在座的也都聽到了,當即就有人兩眼一翻,不屑地撇開臉去。


    今兒這一出,明顯是徐大仁在那些個老薑麵前沒得到好臉,這才曲線迴轉,向他們這些嫩薑下手。嘴上說得漂亮,若當真想謝罪,不如直接將地盤劃迴原先的地界,免了這趟麻煩!


    故而不等徐大仁開口,就有人當先扯了他偽善的麵紗,把事情擺到台麵上來講。他們和洲民不一樣,立場端正,無非是想看個白紙黑字,才好評斷是非。


    徐大仁被迫無奈,拿出了新契據。


    這一看契據簇新,沒點歲月痕跡,懂墨色的看文書上頭字跡,斷定是新墨,加之款識等書寫規範和過去有些不同,明顯契書為新年裏才換過的。


    徐大仁也不狡辯,直說梅雨季裏書庫發潮,舊契據被蚊蟲鼠蟻啃咬了,這才特地去縣衙換了新的。


    那頭還在爭辯,這頭徐稚柳被人引著入座奉茶。


    江浙茗茶明前龍井,采的頭一茬嫩芽,光是衝泡後撲鼻而來的香氣,就裹挾著金尊玉貴的氣息。


    梁佩秋遠遠看他低頭品茗,和人私語,卻自始至終不看自己一眼,因再見而攢起的團團欣喜一下子隨風飄散。


    她隔著吵嚷的人群看對麵的他,目光不加掩飾,帶著端詳。


    方才小廝引路時,明明想將他帶到自己上手的座位,他似乎隨意瞥過一眼,徑自去了對麵。


    他是在刻意避開她嗎?


    雲仙找到了王家的,卻沒有及時送交官府亦或告知他,雖說如何都躲不過安十九的算計,可他心裏到底還是生了刺吧?若換作是她,也很難不介懷的。


    梁佩秋本也沒臉去見徐稚柳,如今看他態度避諱,也不敢再往前湊,隻心頭盤桓著說不出的苦澀。


    這時,徐稚柳開了口,對徐大仁道:“徐館長,洲民做的都是小本生意,不過撿些粗陶爛瓷勉強維生罷了。館長就算沒有河灘上那塊地,生意也遍布南北,不必和升鬥小民置氣。再者,景德鎮始終信奉一句話,匠從八方來,器成天下走,海內都是知己,做生意圖的是一團和氣,您說是不是這個理?”


    徐大仁要笑不笑地拂了下方才爭執時不知被哪個狗東西扯皺的衣擺,說道:“徐少東家這話的意思是,我這人做生意不和氣咯?”


    “在下不是這個意思。隻洲民們盤踞河灘已有數年,形成氣候,徐館長為長遠計,實在不必大動幹戈。若您當真想擴展生意門道,不如和我等坐下來談一談與窯廠、瓷行的長期合作?”


    這話確實說到了徐大仁心坎上。


    蘇湖商人想要滲透景德鎮當地民窯勢力當真真不容易,這裏規矩忒多,窯業體係龐大,統治森嚴,外鄉人向來受到歧視,也就是蘇湖商人有錢,砸出了一席之地,否則哪來他說話的餘地?


    若是以徐稚柳為先的民窯勢力肯自割腿肉,協商共富之法,來換取黃家洲的太平,當然是極好的主意!


    隻不過這種事兒,如今他徐稚柳還能做主嗎?


    徐大仁湊到跟前兒,腆著老臉笑道:“徐少東家想怎麽合作?”再環顧一圈,“也不知各位少東家,少管事們,能否賣我徐大仁一個麵子?和蘇湖商會建交,對各位而言也是百利而無一害的好事呐!”


    “你都欺負到我都昌人頭上來了,還想占我們的便宜?我看你是吃飽了撐的,白日做夢!”


    “就是,要合作也是你求奶奶告爺爺的上門來,哪有強行把我等架在這裏的道理。”


    “今兒個是看你徐大館長的麵子走這一遭,其餘的暫且不提,咱們還是說迴黃家洲的事吧。”


    座中眾人要麽掀桌子走人,要麽顧左右而言他,沒幾個接徐稚柳的茬。


    徐大仁仔細觀察了一圈,到底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他隨便一挑,他們就眼神亂瞟,打量徐稚柳不再是昔日的徐稚柳,也就紛紛打起馬虎眼。


    隻有那安慶窯的小神爺,始終安靜地坐在位子上,適時說一句:“一切但聽徐少東家的。”


    徐大仁不由搖頭。


    這些當地的民窯勢力啊,說他們一盤散沙,還美化了他們名聲呢。


    當他徐大仁是什麽搖尾乞憐的小貓小狗嗎?


    “如此,既然各位少東家少管事們看不上我蘇湖會館的招牌,我也就不強留各位了。咱們且走著瞧。”


    眾人看他故作高深的模樣,一時倒有些坐立不安。此時徐稚柳還要說什麽,卻被徐大仁按住手臂。


    他附在徐稚柳耳邊,低聲警告:“徐少東家還看不懂嗎?這裏頭都是些豺狼虎豹,別人搶地盤他們眼紅,也想分一杯羹,說什麽被我架過來,誰不知道他們那點醜陋的心思?別說讓他們出讓惠利了,就是碰到皮毛上丁點的好處,也恨不能將你生吞活剝。就這幫孬種,指望他們識大體,力求民窯共進,我看徐少東家還是不要癡人做夢了……我知你想救黃家洲那幫洲民,不過,此法不可取。”


    言下之意,不必再試圖遊說民窯們一起合作,徐大仁堂堂蘇湖霸王,也看不上湖田窯、安慶窯這一家兩家的“蒼蠅腿肉”。


    與其如此,倒不如將地盤搶過來,自己行事。


    “日前我已收到張大人來信,想必徐少東家會幫我擺平黃家洲的麻煩,如此我等蘇湖商賈,且聽您的吩咐了。”


    徐稚柳眉頭緊皺,沒有說話。


    徐大仁是個聰明人,看出了景德鎮欣欣向榮的窯業背後這一致命性的傷害——民窯各自為主,搞競爭搞分裂,看似團結一心,實則四分五裂。


    因著這一點,他才敢向人多勢眾的本地幫派都昌人下手。


    黃家洲確實是一塊不可多得的好地盤——位處碼頭要塞,商賈匯集,船運亨通,可謂兵家必爭之地。


    端看座中這些人,也未必沒有存著一星半點別的心思。


    徐稚柳話到嘴邊,還是咽了迴去。


    梁佩秋將這一切看在眼裏,雖不知徐大仁說了什麽,也不大懂景德鎮暗地裏的民窯派係之爭,隻這麽看著,安十九還沒怎麽動作,徐稚柳的威望就已大不如前了。


    她一時心酸不已,打算迴去找王瑜商量商量,雖則隻有湖田窯和安慶窯打頭,但作為景德鎮兩大包青窯之首,想必這個噱頭足以打動蘇湖商會來進行下一步的磋商。時日長了,兩廂合作未必比不過那地盤的鬥爭,如此也算和氣。


    正要開口時,忽然聽見一陣騷動。


    她立刻循聲看去,隻見一群穿著粗布短衣的粗壯漢子,或持棒槌或拿鋤頭衝了進來,當頭對著金碧輝煌的照牆就是一通砍殺。


    “他們要斷我們的生路,我們就把飯碗搶迴來!”為首的洲民咬牙切齒,三步並兩步登上戲台,高聲道,“推倒戲台,砍掉旗杆!”


    他身後的洲民們齊聲附和,一哄而上將戲台架子推倒,將碗口粗的旗杆砍掉。旗杆上原本掛有“蘇湖書院”的彩旗,被撕裂成一條條碎步踩在洲民腳下。


    顯然這是一場有備而來的示威。


    洲民們氣勢洶洶,各持家夥什的樣子一瞬嚇到了堂內眾人,旋即徐大仁反應過來,叫嚷幾聲,後頭衝出來一幫同樣早有準備的身強力壯的護院。


    他們手持三節棍、鐵鏈和鞭、杵之類的武器,在已經打紅眼的洲民們看來,無疑是更大的挑釁。


    於是不等徐大仁出聲,也不給任何人轉圜的機會,兩幫人馬立刻扭打到一起。棍棒和拳頭落到皮肉上結實響亮的聲音,實在嚇壞了一幫文弱的少管家們。


    混亂中不知是誰踩到梁佩秋的腳,她強忍著痛,第一時間衝向角落的徐稚柳,下意識將他護在身前。


    肩上隨之而來一股力道,不過轉瞬之間,她就被人撥到後麵。熟悉的氣息縈繞在身前,雖看不見他的麵容,但想到方才肩上的力道,她不由地展顏一笑。


    這時候也顧不得許多了,徐稚柳試圖勸解洲民,放下武器,不過洲民們料想他們聚在一處,定是商討如何鎮壓他們,自然一概不予理會,衝到麵前張牙舞爪地恫嚇一頓,也不直接動手,隻隨意推搡幾下,又迴到戰鬥圈和護院們肉搏。


    雖則蘇湖會館的護院們裝備齊全,且都是練家子,但總體上洲民人多心齊,裏頭不乏一些老弱和婦女。


    梁佩秋眼睜睜看著頭發花白的老嫗被一把推向戲台,額頭磕破,滿臉是血,心下驚痛,衝上前去護住老嫗。


    “阿婆,你還好嗎?”


    老嫗痛哭道:“這幫天殺的,是要我的命呀!”


    可即便如此,她仍要起身,為守護家園而戰!這樣的場麵,如何不讓人熱血沸騰?即便旁觀者如她,也不免升起騰騰怒火,想要撕爛那幫權貴醜陋的嘴臉。


    憑什麽?憑什麽他們有錢有權,就能隨意侮辱踐踏老百姓的尊嚴?就能奪走他們的立身之本,逼得他們無家可歸?憑什麽他們自詡高人一等,內心卻如此冰冷低賤,可以無視老弱病殘的乞憐?


    難道他們沒有父母兒女嗎?


    他們怎麽可以把人逼到這種地步!


    為何?


    為何!


    這世道為何總要如此!


    一顆石頭迎麵砸了下來,梁佩秋隻覺兩眼一黑。待到意識迴籠,一行帶著熱意的鮮血從眼角滑落,一顆一顆砸在腳邊。


    她麵目發白,眼神卻是從未有過的冷靜,隻一味抱著老嫗輕聲安慰,不再管身後的刀光劍影。


    她再也想不到那許多,再也不能忍受那許多。


    她隻知道,她要保護這位阿婆!


    然而想象中的暴力並未到來,過了不知多久,她嚐試著一點點挪動僵硬的脖頸往後看,隻見一道青色的身影罩在上方。


    棍棒落下發出的悶哼聲中,他們對上視線。他快速掃過她上下,注意到她臉上的血,神色緊了一瞬,隨後道:“先去後院。”


    她點點頭,不再遲疑,護著老嫗往後院跑。


    待到轉角處,她迴頭看去,隻見拚死湧上的洲民們已將十幾個護院團團包圍,徐大仁等一幹人被包了餃子,按在人堆裏撕咬踩踏。


    整個院子充斥著怒吼、謾罵,鮮血淋漓。


    徐稚柳以離她幾步之距後退的方式,左右開弓,臉上身上受到不斷的襲擊,可即便如此,仍舊牢牢擋住她。


    梁佩秋眼睛不由得紅了,將阿婆送去後院後,立刻迴身湊到徐稚柳身旁,從腰間取出一枚東西,塞進他手裏。


    “柳哥,早些日子就做好了,不過一直沒找到機會送你。有點醜,希望你別介意。”


    徐稚柳忙亂中接過,下意識掃了一眼。


    竟是五福結。


    看樣子是她親手打的綹子。


    “為何送我這個?”他問。


    聲音像是悶沉在嗓子眼裏,極力往外蹦,帶著一絲顫栗。


    梁佩秋淺淺一笑:“沒有為什麽,就是想送你,覺得這個寓意好。”


    才不是。


    徐稚柳想說,他知道沒這麽簡單。就和當初的豬蹄一樣,怎麽可能每一樣東西,都剛好在他生命裏出現過?即便是他自己,也很難保證那樣一個大雪紛飛的夜晚,能準確無誤地翻過群山,向村落裏的他報信。


    她當真一無所知嗎?


    那時父親死後,家裏一貧如洗,他四處尋找活計,走投無路時經過一家寺院。寺院需要捐香油錢才能入內祈福,他沒有香油錢,遂在山前一棵百年銀杏樹下長跪。


    有個僧人看見了,送他一枚五福結,道寓意好,祝他一生順遂。


    他接過去,妥善地收下,係在腰間日日佩戴。


    可是不久,村裏就鬧了蝗災,去搶收糧食時,五福結丟了。他找了很久很久,始終沒有找到。那之後的日子,當真是顛沛流離,與“順遂”沾不得一點邊。


    那興許隻是僧人隨便用來打發小孩的玩意,他知道沒有任何用處,可不知為何,過去這麽多年,他始終記掛著那個不知掉在何處的五福結。


    或許在他內心深處,他始終記掛著的,盼望著的,是所謂“順遂”的那一天吧?


    而今,就在這副混亂的場麵裏,有個人冒著危險折返迴來,將五福結塞進他的手中。她麵上還掛著笑,眼神帶著一絲小心和希冀,說這個寓意好。


    徐稚柳隻握著那五福結一瞬,隨後還了迴去。


    “你自己留著吧。”


    如今他不會再問她,小梁,你沒什麽要對我說的嗎?同樣的話,他曾經問過許多次,她一次也沒有說,就像她從未解釋過以上的種種巧合。


    既然如此,就當一切從沒發生過。


    他當她從不知道王家的存在,當她沒有將那犯人扭送給他,當她完全沒有動過包庇他殺人亦或為他殺人的念頭。


    這一切,如果在他後退之後,都可以化為虛有的話,那麽就讓他們迴到最初。


    什麽都沒有發生過。


    一切都還來得及。


    梁佩秋一愣。


    當頭而來的一棒也顧不上了,傻傻地站在原地,看著被塞迴手上的五福結,須臾間眼裏就蓄滿了淚水。


    他不要。


    他不要她送的東西。


    她一時間不知如何是好,隻聽頭頂一聲重響,抬眼去看,一個洲民被按在地上,院內已被剛剛趕到的巡檢司人馬控製住。


    吳寅直接和徐稚柳對上,才要開口,被徐稚柳引向一旁說話。吳寅會意,掃了眼身後仍有些發愣的梁佩秋,看到她眼裏的淚水,不覺一愣。


    “怎麽哭了?”


    他聲音極其低微,可身旁的人還是聽見了。


    然而,他隻是微頓了頓,又繼續向前走去。


    這時,梁佩秋才迴過神來,迅速地抹去眼淚,從後院接出老嫗,交給她的親眷。隨後在巡檢司的帶領下,迴衙門錄寫今日的情況。


    不過洲民們心齊,為首的出來領罪,將其餘鄉親都撇了個幹淨。徐大仁想說什麽,梁佩秋快步上前製止了他。


    “徐館長,方才來的路上我聽到洲民們密謀,道是如果縣衙講理,將領頭的放了,這一遭他們就且收手。可如果縣衙不講理,不僅不放領頭,還要所有洲民一起受罰的話,他們就要火燒衙門。一旦衙門被燒,這事兒就鬧大了,萬一洲民們一扯狀紙去州府、去京城上告,這可怎麽辦?”


    徐大仁氣結:“你在威脅我?”


    “不敢,我隻是恰好聽到,同您提個醒罷了。徐館長,若事情當真發展到那一步,您想過如何脫身嗎?”


    梁佩秋看這一院子老弱病殘,傷情慘重,實在鬧得不輕。就連她額角也豁了個口子,若非一直手捂著止血,指不定模樣有多嚇人。


    徐大仁順著她的視線略看了一眼,也知道事情鬧得太大,哪怕隻是惹怒張文思安十九等人,怕是也沒有他好果子吃。


    可恨這些個洲民,三天兩頭鬧事,偏還打不服!


    他一甩袖子,閉口吃下這個啞巴虧。


    隻等徐稚柳出現後,他快步上前說了幾句,爾後離去。這一番動作之快,在鬧哄哄的大堂裏沒幾個看見,不過梁佩秋還是看到了首尾。


    迴想今日在蘇湖會館時他的態度,應也是想幫助洲民緩和事態的,可以徐大仁的性子,哪裏能就此收手?也不知他們說了什麽。


    想到先前王雲仙帶迴的消息,說是這徐大仁早就收買了縣令,和安十九等人是一丘之貉,否則哪裏敢鬧這些事?


    梁佩秋再一想徐大仁離去前,特地去找徐稚柳說了什麽,這心裏就突突的,隱約浮起不安。


    這事一直鬧到大半夜,巡檢司並衙門綜合審理問詢之後,將無幹人等先行放離,此時天已蒙蒙亮。


    徐稚柳迴到家中,沒有休息,隻簡單梳洗了下,換過衣裳後叫時年送了杯濃茶,爾後在書房坐下。


    燭火搖曳著,將他側影投在窗欞上。


    外頭廊下貓著一道身影,且偷偷往窗戶上看,隻見屋裏的人似乎動了一下,隨之僵持,久久不再有動作。


    時年靜等許久,以為雁過無痕,不想此時公子喚道:“進來。”


    他一驚,立刻彈起。


    徐稚柳問:“這是誰拿進來的?”


    時年心想這屋子,平常誰敢隨便出入,除了他還能有誰?隻麵上不敢表露,攥著手,低頭喃喃:“公子,是我。”


    徐稚柳一言不發。


    時年被晾得膽戰心驚,想了許久,還是開口解釋:“公子,我也不想的,隻是、隻是我去縣衙接您時,正好被那小神爺碰到。他再三請求我轉交個物什,說是之前就已經和您說好的,我看過覺得不是什麽值錢玩意,這才……這才做主替您收下的。”


    此時搖曳的火光下,那枚擺在書案正中,似乎被摩挲日久顯得破舊而又醜巴巴的五福結,實在是難以入眼。


    時年也不知怎麽就被那人哄騙的,竟然稀裏糊塗著了道,因下急吼吼道:“公子你若不喜歡,我這就拿去丟了。”


    他說著上前,才要碰到五福結,就被徐稚柳揮開手去。


    “罷了。”他嗓音極沉,“你先出去吧。”


    “是。”


    時年退下後,又貓在廊下偷偷觀察了會,隻見窗影輕動,抬手撫過什麽。那動作極慢,帶著審慎與決絕。


    他並不知道這五福結的寓意,隨便看過一眼,也沒察覺裏頭的玄機。


    徐稚柳這一天累及,倦及,知道和他一樣的梁佩秋不會在他拒絕後,又無緣無故送這東西來。當時他甫一進入縣衙,就看到了她。


    而她自然也看到徐大仁找他說話。


    他閉上眼,安十九、張文思,徐大仁,徐忠這些身影不斷出現在腦海之中。即便他奉上珍貴的青花梅瓶,安十九也不願意放過他。


    黃家洲械鬥,就是對他是否投誠、是否忠心的一次試探。


    而這之後,還會有什麽?


    可如果不做,阿南該怎麽辦?母親該如何?他又要何去何從?


    還有她。


    徐稚柳盡力摒除雜念,翻開黃家洲的地圖,奈何今日燭火不停地晃動,晃動……以至他心煩意亂,視線幾次從堆積的案頭,挪移到五福結上。


    他索性解開繩結,從一根根絲繩打出的“福”字中抽出一張小箋。


    隻見上麵寫著一行字:


    柳哥,亭亭水中,魚戲蓮葉,夏日已至,你何時履約?明晚子時,獅子弄等你,不見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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