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一件四馬天字罐,馬匹顏色分為二青一紅一黃,著色清晰鮮麗。四馬奔馳在海水浮雲之間,水花飛濺,更襯得四馬毛發如絲,栩栩如生。


    罐子的蓋麵則是翻滾的層層波濤和紅彩天馬,同樣技藝卓絕。


    鬥彩件於當朝來說亦是罕見的寶貝,多數上供給朝廷,少有瑕疵品流傳於民間。安慶窯的這一件,據傳出自名家之手,當世隻存三件。


    其價值可見一斑。


    梁佩秋的目光牢牢鎖住豁去一道口子的天字罐,一件傳世臻寶,就這麽荒唐地成了瑕疵品。


    她心緒難言,心痛如絞,片刻後目光不可置信地轉到王雲仙身上。


    她和王雲仙近日來鬧了矛盾,底下小廝不知,當真以為他去找她,可她一聽就知有問題。


    循著小青苑的方向四下走一走,不難尋到私庫。


    畢竟王雲仙撒謊,肯定別有目的。可她就算她料到王雲仙偷摸進私庫別有目的,卻實在沒想到他竟然敢擅自拿天字罐這樣一等一的珍品。


    他竟還有私庫的鑰匙?


    短短月餘,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為何要偷拿私庫的東西?


    梁佩秋的腦海裏一時冒出許多個困惑,眼神充滿著不解和失望,讓王雲仙看也不敢看她,隻把頭埋進胸膛。


    過了不知多久,她深吸一口氣,平靜道:“說說吧,你和張文思出入鶴館在做什麽?”


    當朝規矩,庶人不許穿靴。


    景德鎮人尤為明顯,他們多以瓷為生,經營各種行當,穿著皂靴實在不便,故而在此地能著皂靴者,且出入鶴館可不下轎,掰著手指頭數也就那幾個。


    她一詐就給詐了出來。


    王雲仙的臉唰的一下沒了血色:“你、你都看見了?”


    “那個女子是誰?”


    見王雲仙耷拉著雙肩,悶不吭聲,梁佩秋朝門外覷了眼。


    眼看天色黑沉,就要到晚上開飯時間。若久不見他們,王瑜恐會打發人去小青苑請他們,屆時發現人不在,可就不好解釋了。


    她沉吟良久,終而將心一橫,咬牙問道:“你在鶴館招妓?”


    王雲仙當即仰起頭來:“不是!我沒有!”


    見她眼裏明晃晃寫著不信,他著實急了,一個彈跳而起,撲到她麵前,“佩秋,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婉娘、婉娘……”


    王雲仙見此情形,當下不再隱瞞,將這月餘來發生的事情一一和盤托出。


    一個多月前,他去戲樓聽戲時,偶然遇見賣花葬父的婉娘。有人見婉娘生得清麗可人,就起了色心,王雲仙仗義相救,不僅給了婉娘葬父的棺材錢,還幫她懲治了歹人。


    此舉正好被張文思看到,張文思曾因王瑜來送就任賀禮而見過王雲仙,實在驚訝,沒有想到富貴窩裏長大的少年,竟也如此有情有義。


    他們聊得十分投契,一來二去就熟了,有次張文思邀請他去鶴館聽曲。


    鶴館養著一群女子,琴棋書畫無一不精,且個個樣貌出眾,是達官顯貴私下聚首的地方。


    王雲仙去過一兩迴,摸熟了裏麵的門道,就不敢再去了。


    原因無他,隻因王瑜忌諱“狎妓”,他是分毫不敢越過雷池。


    奈何婉娘為了感謝他的相救之恩,在戲樓等不到他,竟不知為何投身入了鶴館。


    他想再幫婉娘一次,婉娘卻說願意為他當牛做馬,讓他做她的第一個恩客。


    他當然不願,可他與梁佩秋有了疙瘩,心頭總歸不暢快,再加上這段時間她時常早出晚歸,滿城皆是她和徐稚柳的故事,故事裏的他們相見恨晚,旗鼓相當,她雖不是安慶窯的少東家,卻也當得起湖田窯的少東家另眼相看……


    他即便捂住耳朵裝聾作啞,也總有聲音傳進來,言說著他們這樣或那樣的故事。


    故事裏沒有他。


    沒有一點他的影子。


    便是在那樣手足無措的傷懷中,一次他在婉娘的相陪下喝了大醉,整個人稀裏糊塗的,不知怎麽迴事,醒來時婉娘就在身側。


    婉娘見他醒了,羞澀地卷過薄被。雖隻一瞬,但他看到了薄被下的身軀,玲瓏有致,不著寸縷。


    他當即意識到什麽,落荒而逃。


    事後張文思找到他,提起婉娘,欲言又止,王雲仙愈發肯定那日對婉娘做了什麽,心下十分愧疚,更想救她於水火之中。


    隻是,想要為婉娘贖身,需一大筆銀子。


    縱然王雲仙有些家底,也經不住他三天兩頭地往外撒,不是吃喝玩樂,就是吃喝玩樂,身上每掛著個錢袋子,滿著出去空著迴來,為此沒少招王瑜的罵。


    這是一方麵,另一方麵,婉娘既入了鶴館,名義上就是“妓”,若被王瑜知曉,不光銀子的事,他的皮都得脫一層。


    故而他不敢將此事告訴任何人,一個人悄悄瞞著,忍著,好幾次噩夢中被嚇醒,怎麽也想不起那晚的經過,到底是怎麽發生的?


    為什麽他會喝醉?為什麽婉娘會……


    “張大人見我實在寢食難安,就幫我想辦法,他說有幾位友人十分喜歡瓷器,想高價收購幾件市麵上沒有的款,所以我、我……”


    “所以你就偷了天字罐打算賣出去替婉娘贖身?”


    梁佩秋打斷他的話,“你有沒有想過此事敗露,師父會怎麽想?”


    “不會的!”王雲仙口吻篤定,“張大人的好友都是外鄉人,他答應幫我安排好,悄悄運走,不會被發現。”


    “那你可知張大人真正的目的是什麽?”


    王雲仙一愣,不自覺往後退了一步。


    梁佩秋欺近一步。


    “你可知他曾想要高價收購鈞窯紅,被師父婉言謝絕?你可知他曾經放出風聲,誰能取來鈞窯紅,就許以萬金?”


    “不可能!”


    王雲仙腳步猛一頓住,迎上梁佩秋的目光,“張大人從未和我提起過鈞窯紅。”


    梁佩秋似是無奈地笑了,師父為人老辣,怎生個兒子如此天真?


    “你到現在還沒明白嗎?張文思夥合婉娘給你設計仙人跳,誆騙你,利用你,為的就是鈞窯紅!”


    梁佩秋步步緊逼,“你今日敢偷天字罐,明日不就敢偷鈞窯紅嗎?”


    “不、不是這樣的,張大人不是你說的這種人!”


    “那他是什麽人!”


    她高聲喝止了他。


    王雲仙震驚地看著她,似不敢相信麵前這人竟是與他相伴數年的好友。她從未這麽大聲跟他說過話,也從未用這樣複雜的眼神審視過他。


    她向來隱忍沉默,龜縮一方火爐裏,何時變得如此咄咄逼人?又如此明亮?


    王雲仙的心瞬時揪成一團,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但聽梁佩秋一字一字道:“此人初到景德鎮就大擺排場,以升遷慶賀為由頭,向各大窯口索要好處。在州府任職時,曾因好大喜功不務正業被上峰不喜,多次遭到彈劾。此次明為同級調任,實則貶謫,原要下放到苦寒之地,然而經過他的一番斡旋,竟替代夏瑛大人臨時調任浮梁知縣。你可知夏瑛大人為何遲遲不能赴任?可知都蠻事起的緣由?可知他為何要尋鈞窯紅?”


    她越走越近,王雲仙退無可退,心幾乎提到嗓子眼處,忘記了唿吸。


    “你什麽都不知,竟以為他是好人,真心想要幫你?你若不是安慶窯的少東家,誰會把你放在眼裏?!”


    這話委實是重。


    王雲仙當即別過頭去,渾身顫抖著,仿佛有什麽情緒正在升騰,但被他強行壓製著。


    梁佩秋也轉過視線。


    先前和徐稚柳提起時,見他對這位新縣令似乎不喜,她便留心觀察,加上三窯九會等窯務來往過幾迴,發現此人貪財好色,不加掩飾,凡給夠好處,都能撬開他的金口,不是他所說不好相處之人。


    那麽,徐稚柳所謂的“不好相處”,大概意思就是——不是好人。


    夏瑛大人前腳剛被征調去打都蠻子,他後腳就頂替了夏大人的位子,徐稚柳思來想去,仍舊存疑,托了人前去打探。


    果然,一查之下才知都蠻事起突然,而張文思近身侍從曾出現在南地,多次涉入山寨。


    據夏瑛大人傳來的消息,這次都蠻之亂始於一件價值連城的寶貝。


    再看張文思的舉動,不難猜出,鈞窯紅就是他許以都蠻之亂的賞金。


    好個圍魏救趙的法子!


    其上峰曾言,張文思其人慧敏,雖貪且婪,但著實是個幹才。王雲仙一個毛頭小子,被修煉千年的老狐狸盯上,可以說插翅難逃。


    梁佩秋不氣他遭人設計,不氣他仗義疏財,氣的是他明知安慶窯對王瑜意味著什麽,卻寧願偷盜也不與王瑜交代實情。


    就算他怕王瑜,難道她也不能說嗎?


    究竟她如何傷了他,竟讓他在遇到困難時,寧願一人承受,也不願同她和好?


    “一次安十九不夠,再來一次張文思,後麵還會有誰?想要設計安慶窯什麽?雲仙,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做什麽?”


    她字字珠璣,句句誅心。往日聽來倍覺親切熟悉的聲音,此刻卻像一把刀,她每吐出一個字,那把刀就屠一次他的心髒。


    他原先還苦苦支撐著,睜大了眼睛不甘於下風,待聽完這席話,待看清她滿眼的心疼與酸澀,他的心驟然震顫起來。


    他強忍著奪眶而出的眼淚,嘴唇輕顫,吐出幾個字:“佩秋,對、對不起。”


    梁佩秋搖搖頭,隻是難過,短短時日他們之間竟有了似乎難以逾越的生疏。


    她不知道究竟是誰的錯?為何至此?


    她彎腰將破口的天字罐撿起,那口子極薄,且極為鋒利,一個不察就將她虎口劃出道血口來。


    可她渾然不在意似的,將天字罐翻來覆去檢視,想著應該還有修繕的機會。


    好在及早發現,王雲仙尚未泥足深陷。


    這亦是萬幸。


    她將天字罐收拾好,也一並收拾好了心情,起身準備帶王雲仙去找王瑜,結果抬頭一看,庫房裏空空如也,早沒了王雲仙的身影。


    她立刻跑到門邊,實木長條的門栓倒掛在門上,門開了一條縫,上麵掛著一把銅製長口鑰匙,仍在晃動中。


    她心知不妙,拔下鑰匙,追出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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