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來也奇,自得了吳寅的準話,梁佩秋又死馬當活馬醫連天地給風火神上香後,徐稚柳的身體開始轉好,身上的病痛抽絲剝繭般消散。


    瞅著小神爺為徐稚柳操碎了心,一門心思往湖田窯鑽,徐忠樂得沒邊:“看來小神爺要進我徐家窯的甕裏了,嘿,我這就去找王老頭顯擺顯擺。”


    說書先生的本子尚來不及寫,情形已發生一百八十度大轉變。


    說是徐稚柳大病了兩月餘後,去談商定柴價一事,殺得馬家大柴行節節敗退,返程時經過一家醬燒鋪子,竟破天荒地停下來買了兩斤豬蹄,讓書童送去安慶窯,指名交給小神爺。


    這一來二往的,徐梁二人竟同出同進,一起上茶館喝茶酒樓吃飯了!


    時年接觸久了之後發現梁佩秋還是個吃貨,帶著他家公子走街串巷,把景德鎮大小胡同都鑽了個遍,什麽醬燒肘子、八寶鴨、驢打滾、艾窩窩,爆羊頭,連蒙古火鍋都有,本著傷後進補的原則,幾人大吃特吃,十分快意!


    隻每每出去一趟,晚間迴到家裏公子又得熬夜費燈油,明明比往日吃得多了,人卻還是清減了。


    時年便不準梁佩秋再攛掇自家公子去吃什麽好吃的。


    再好的東西,都直接送到案前來!


    徐稚柳苦笑,給小白兔一個束手無策的眼神。小白兔也不氣餒,想辦法搜羅美食,摸著空兒就往湖田窯送。


    好不容易哄得時年鬆了口,徐稚柳得以被允許出趟門散散心。


    眼下他身子大好,隻恢複元氣還需時日,偶爾出門走動走動,也是大夫的建議。


    時年往常看梁佩秋總有點不得勁,到了這時就似換了個人,和她默契地一左一右充當護法,把徐稚柳架在中間,小心看顧著。


    徐稚柳覺得好笑:“你們不必緊張,我還不至於幾步路都走不得。”


    時年哼哼:“若非某人亂搞,拿那勞什子的進補方子過來,公子你怕是早就好了。”


    徐稚柳剛剛恢複那段時間,還屬於虛不受補的階段,結果梁佩秋關心則亂,高價搜來好些進補食療的方子,險些沒把徐稚柳吃得病上加病。


    好在大夫及時阻止了她。


    她受此詬病,每每都要矮時年一頭,被說了也不吭聲。


    徐稚柳看不過去了,睨時年一眼,轉頭對梁佩秋道:“無妨,我身子虧空大,光靠藥方調理起來費時費力,有了你的食補方子,想必會事半功倍。”


    梁佩秋倒沒失望,隻是為自己的魯莽有些懊悔罷了。


    “待你好了,可一定不能再像從前那樣了。”


    他如今尚未完全康複,徐忠就又開始當甩手掌櫃。湖田窯大小事務堆積如山,他如何吃得消?


    “徐大東家怎成天做懶?”


    她忍不住小聲咕噥,被旁邊的主仆倆聽去,不禁都噗嗤一笑。


    也就是她了,敢公然在大街上埋汰徐忠,也不怕被人聽去,迴頭跑到徐大東家耳邊嚼舌根,有她苦頭吃的。


    說迴這次出門,景德鎮多有天南地北前來行商販瓷的人,為滿足他們的基本需求,茶肆和食肆應運而生,臨江而立,不一而足。


    他們大多夾雜在一條條巷弄裏,挨著的不是做瓷的作坊就是燒瓷的窯房,要麽是刀具、紅店雲雲。


    今兒個要去的是一家專做江南茶點的小院,位置幽深,掩映在一大片竹林中,若沒有熟人領路,極難尋到此處。


    梁佩秋走在稍前一點的位置,抬手為徐稚柳撩開四處散倒的竹子,一邊同他介紹:“這是梁玉一個遠房親戚開的,據她說那親戚年輕時曾往江南遊曆,遍嚐蘇杭美食,獨好甜口,為此在江南居住了數年不曾歸家,直到母親得病去世。他母親生前未能嚐到江南風韻,此事成了他的心結,於是萌生了開一家主售江南茶點小店的主意,也好讓我們江右的百姓嚐嚐江左的美味。之前梁玉帶我來過一次,這裏每道茶點都經過改良,不會太甜,想必合你的口味。”


    時年問她:“梁玉是誰?”


    “就是之前托我辦官帖的瓷行老板。”


    徐稚柳還記得此人,是個女子,沒想到後來他們還有走動。


    梁佩秋不知想起什麽,轉過頭來看他一眼,狀似不經意道:“梁玉性情爽朗,十分熱情好客。她要謝我,我左右推拒不了,隻好隨她一道來了。她還威脅我,若我不應,就天天到安慶窯來尋我麻煩。”


    “這女老板當真颯爽不羈,她莫不是看上了你?”時年打趣道。


    “不是不是。”


    她依舊偷偷瞧著徐稚柳,“她隻是愛捉弄人罷了。”


    時年意味深長地哦了一聲,尾音拉得長長的,一看就是不信。


    梁佩秋還要解釋什麽,卻被他再次搶白了去。


    “看來你滿肚子的美食寶典,都是這麽來的。”


    梁佩秋一怔,倒是想起了王雲仙。


    她過去數年蟄伏窯口,鮮少出門,哪來所謂的美食寶典?之所以熟識那些個美食,不過都是王雲仙打著各種旗幟威逼利誘帶她去的。


    每試一家新店,他還要同她記一筆賬,說是日後待她娶妻,且當他的新婚賀禮了。


    現在想來,每每他出門打牙祭總要捎帶上她,怕是和她如今總想同徐稚柳分享美好的心情一致吧?


    這麽多年以來,能一心一意待她如初的,也隻王雲仙一人了。


    想到上次她一氣之下口不擇言說的那些話,約莫當真傷了他的心,竟然一連兩月都未曾得他好臉。


    雖偶爾也能說上兩句話,但他總是不鹹不淡的,仿佛再迴不到過去。


    這般想著,她搖搖頭,有些氣餒:“我家少東家是個嘴饞的,他最清楚咱們鎮上好吃的在哪裏,故而我也沾光跟著吃了不少。日後若有機會,我引薦他同你們認識。”


    “那怕是難咯,我瞧著你家少東家,看我們公子不大順眼。”


    梁佩秋假作不知:“這是哪的話?”


    “你還裝!就說上迴去給你送豬肘子,在門口正遇上你家少東家,他看到是我湖田窯的馬車,二話不說就讓小廝打發我們迴去。我好說歹說,那小廝唯恐是什麽要緊的東西,平白推了惹你不高興,這才偷偷收下的。”


    說到這兒,時年一張小嘴說個不停。


    王雲仙瞧不上徐稚柳也不是一天兩天了,過去兩人常有照麵的時候,他多半都是用下巴看人,要麽不是鼻子不是眼睛,要麽扭頭就走。


    不知道的還以為徐稚柳如何得罪了他。


    如今細想想,怕是“早有端倪”。


    “你是不是早就想結識我家公子,一直沒尋到機會,叫你少東家知道了,以為你有二心,所以遷怒於我家公子?”


    時年一拍手,蓋棺定論,“定是如此。”


    梁佩秋張張嘴,百口莫辯。


    時年趁勢欺她:“怎麽?莫非還有其他內情?”


    “……”


    她一副吵架輸掉的模樣,實在有些憨態可掬。


    此時正是晌午,日光透過竹林灑在她身上。霧山色的長衫融入成片翠綠中,本就出塵,加之光斑浮動,時而掠過她的眉間,時而落在她的鼻間,時而又擦過她的唇角和頸項,將她描摹得越發溫潤。


    尤其當她娓娓道來時,麵上有一種剛剛從釉桶中浸過的光潤感,呈現近乎妖冶的婉約。


    徐稚柳看著她,腦海裏不由自主地浮現“影青”二字。


    影青這類瓷器,通常白裏泛青,青裏透白,釉麵溫潤,很像青白玉,在唐宋時期,被稱為“饒玉”,還有一個名字叫“假玉器”,足見其質地與光澤有多像玉器了。


    梁佩秋此時的模樣,不是任何一種影青爐、缽,罐亦或盂,而是一尊觀音瓶。


    瓶口收束之後略微外翻,瓶頸豐腴,瓶肩圓潤秀美如美人肩,瓶腹稍稍內收,瓶腳外翻如美人飄動的羅裙。


    其色上淺下深,白中帶綠,綠中顯青,色純而潔,質樸而真,乃為絕世珍品。


    可惜這件絕世珍品是個男子。


    那麽一切所思所想,便不好為外人道了。


    徐稚柳往常聽人講話,大多專注,哪怕是老生常談的窯務例會,他也能靜下心來,一邊聽一邊想改革新法。


    不似在梁佩秋麵前,時常走神不說,還總是胡思亂想,有些想法便是他自己都覺詫異,更是不敢深想,唯恐自亂心神,轉念即揮之。


    揮之不去,便又似那夢幻泡影,糾纏不休。


    這樣一種莫名的、奇怪的結果,不知從何開始,也不知該如何結束。


    向來近日養傷得的空暇太多了吧?還是得讓自己忙碌起來。如曾經那般早出晚歸,也許一切會慢慢走迴正軌吧?


    思緒迴籠之際,忽然聽到時年“咦”了一聲。


    他們眼下正在竹林中間,前方有左中右三條岔道。


    梁佩秋和徐稚柳在前邊,已經走上一條岔道,時年慢了半拍,落在後頭。


    他一停腳,前麵兩人也跟著停了下來,就見他指著最右邊的一條岔道:“說曹操曹操到,那不就是你家少東家?”


    梁佩秋循著方向看過去,這條岔道極深,幾乎被掩蓋在林子中,加之朝向為陰,光線不明。


    況那身影隻是一閃而過,須臾間就消失不見了。


    可她與王雲仙相識多年,就那走路的姿勢,一看就知錯不了。


    他怎會在此?


    見她麵露驚訝,時年笑得不懷好意:“那地界你不知嗎?裏頭多是些秦樓楚館,私家戲園。”


    一江兩岸,天差地別。


    就是同一條巷弄裏,為首是舉頭三尺有神明的祠堂,為尾的就可能是朱門酒肉臭的醃臢風月。


    梁佩秋本沒覺得有什麽,王雲仙自幼就在家裏待不住,成天的往外跑,大中午的出現在此不算什麽,可一聽說那裏頭是風月場所,她當即慌了。


    安慶窯裏別的規矩都好商量,隻有一條,那是絕不可能碰的,也是王瑜最大的禁忌——妓。


    是以王雲仙再怎麽胡鬧,風月之地是從不踏入的。


    這、這怎麽會突然……


    徐稚柳見她神色幾變,就知事態嚴重,當下幾人也顧不上去吃茶點了,立即轉頭,向著那岔道深處走去。


    其後還有好幾道分岔,他們先是循著與人聲相反的方向,再朝傳來絲竹之樂的方向來迴試探,最後來到一處極為僻靜之所。


    出現在眼前的是一方朱門,門簷上長滿藤蘿,匾額上草書兩字——鶴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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