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稚柳的手掌很熱,托住後頸時那股力道,像是要將人箍穿。


    阿鷂忍著痛,驚得說不出話來。


    徐稚柳離她很近很近,就在他的唇幾乎要貼上她時,他猛一鬆手,倒頭退迴床上,大口地喘氣。


    阿鷂心跳如雷,撫著不停鼓動的胸口,小聲問道:“阿謙哥哥,你醒了?”


    徐稚柳輕“嗯”一聲,嗓子發沉,喉嚨沙啞:“你怎麽在這裏?”


    “我聽聞你喝醉了,不放心,過來看看。”


    阿鷂倒了杯水遞給他,見他臉色緩和,方問道,“阿謙哥哥,你剛才是不是……”


    不待她說完,徐稚柳出聲打斷:“阿鷂,不早了,迴去睡吧。”


    阿鷂久久地沒有說話,隻是那麽看著他,徐稚柳低垂著額頭,眉心仍舊一陣陣抽痛,迴想方才的失控,連他自己都不知該如何解釋。


    隻他一貫藏得深,什麽都未讓阿鷂發現。


    阿鷂即要出門時,到底不甘心,駐足迴頭:“阿謙哥哥,再有月餘就到我的生辰了,往年你都讓我自己挑選生辰禮,今年也一樣嗎?”


    徐稚柳沉默。


    阿鷂忍了好一會兒,還是沒忍住哭了,淚水順著她白皙光潔的臉蛋往下滑,滴落在門口的一泓月色裏。


    少女的淚花晶瑩透亮,閃爍著寶貴的珠光。


    她努力忍著眼淚,讓自己聽起來平靜又灑脫:“既然你這麽勉強,那今年的生辰禮我就不要了。按照爹爹的意思,我應不會在家中留太久,興許很快就要說親嫁人了,也不知能不能趕上今年你的生辰。既這麽著,不如提前把生辰禮送你吧?”


    她抽噎著,“阿謙哥哥,你聽好,從今日起我徐鷂放手了。你是個很好很好的人,值得一個很好很好的女子,我祝你們白頭偕老,永結同心。”


    徐稚柳正要說些什麽,這迴卻被她打斷,“還有哦,時年說你從不食言,你曾許諾會送我出嫁,那麽,我等著那一天的到來。你可千萬不能食言,一定一定要看著我出嫁,我也要等著喝你的喜酒……”


    少女故作堅強地擺擺手,揮別了一往情深的數年。


    轉過身去,淚水決堤般湧出,然她步伐堅定,嘴角含笑。


    直到此時此刻她方才明白,原來割舍一個從不舍得割舍的人。


    這麽痛啊。


    不過,人世間的事與願違,大抵都帶著“遺憾”的色彩吧?


    小時候詞不達意,總想著長大了好好說。等長大了,卻又變得言不由衷。


    阿鷂此刻明析的痛,或許於曾經的她而言是從未有過的,可對未來的她,亦或是他們而言,眼下已是最好的年景。


    家人尚在,友朋安樂。


    愛恨分明,花信有期。


    這當真已是最好的年景。


    ——


    遠在千裏之外的皇城內,年後一開朝,萬慶皇帝就大發雷霆,嚴厲申飭江西道饒州府一帶數位官員身在其位不謀其政,就連皇後也沒能幸免,受到連累,概為統管後宮不力,卻是大辦太監司,司禮監大太監安乾被杖責三十,並著令督陶官安十九即刻迴京述職。


    消息傳到景德鎮,連日來得意好似大公雞的安十九傻愣了半晌才迴過神,連聲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幹爹、幹爹怎麽會……”


    前來傳旨的乃是巡檢司署衙新來上任的巡檢官。


    巡檢自古以來多設於沿邊、沿江、沿海一帶,主掌訓練甲兵,巡邏州邑,職權頗重。


    主官品階不算高,多為正九品,歸縣令管轄。


    不過景德鎮屬江右巨鎮,又是天下第一窯口,手握國家出口貿易的重要關隘,且自古民風彪悍,有記載曰:“五方雜聚,亡命之藪,一哄群沸,難以緝治”,其“暴動”性質特殊,此番因安十九之亂更令龍顏大怒,於是萬慶皇帝特設高階巡檢,與縣令同級。


    此人名為吳寅,戶部侍郎家吳方圓的幺子,年方二十,本欲參軍前往邊關,不料被其父阻攔。


    父子倆僵持日久,身為武官的吳寅怒了,一氣之下調離京城,來到此地。


    也算不大不小蹚了趟渾水。


    他這人一心報國,不喜朝堂鬥爭,長得五大三粗,一根直腸子素來不帶轉彎,有什麽說什麽,宣讀完旨意後便瞧著安十九,定定打量了半晌,公事公辦道:“安大人,容你一晚轉圜,收拾行囊,明日一早速速迴京。”


    安十九老老實實跪旨謝恩。


    打眼瞧著,才剛過了元宵佳節,燈會上瓷行的老板輪番給他送美人,他左擁右抱,溫香軟玉,好不快活!


    明明就似昨日的光景,怎麽一眨眼就變了天?


    他實在納悶,遂上前兩步向吳寅打聽:“吳大人,你我也算舊識,此番能否提點一二,朝中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我遠在景德鎮,消息閉塞,且身負要職,日夜都在禦窯廠監工,吃不飽睡不好的,實在不知做錯了什麽。”


    吳寅兩道粗眉倒豎,端得是鐵麵無情。


    “安大人,聖人有命,我即來宣旨,至於發生了什麽,恕我一概不知。”


    安十九氣得眉心直跳,想說你爹是戶部侍郎,每每都要參加大朝會的,怎會不知朝堂上發生了什麽?


    可轉念一想,吳方圓的這個幺子出了名的耿直,向來有一說一,不會撒謊。


    若吳方圓刻意隱瞞,他這小子不知曉,那也是有可能的。


    安十九心下無奈,想奉承吳寅,豈料對方頭一轉,竟吩咐手下進府辦事,自個兒大喇喇地轉身走了。


    兩名武官當即圍攏上前,敦促安十九迴府收拾行裝,並例行監視之責。


    *


    那廂吳寅離開後,即打馬前往巡檢司。


    實在是來得匆忙,一路緊趕慢趕,還沒來得及的去巡檢司署衙報道。雖則吳寅是裏頭的老大,但也要找找家門口不是?


    且辦了這樁事,還有其他要緊事。


    不過半日,安十九被急召迴京的消息也傳了開來。


    三窯九會的主事當家們不明就裏,把徐忠、王瑜等一幹人等都請了過去,商討良策。


    徐忠雖猜到是徐稚柳行事的結果,但此事事關重大,動輒威脅到湖田窯的生死,他是一個字也不敢往外蹦。


    王瑜眼瞧著他門牙緊閉,雙腿哆嗦,一副山羊胡下撇著,沒了往日的囂張勁,便猜到他心裏有鬼。


    兩個人你來我往的,知道輕重,沒敢引起他人注意。


    最終,一幹人等商議決定,不管安十九此次迴京是幸還是不幸,他們都要克盡地主之誼,好生地送祖宗最後一程。


    作為兩大包青窯熾手可熱的人物,當晚徐稚柳和梁佩秋也去了,還是在江水樓,安十九年初一大擺宴席的包廂,景德鎮叫得上名號的諸位貴人皆在列。


    安十九連喝數杯高粱酒,麵色通紅,渾似李逵,雙眸淬毒,冷若冰霜。


    加之他身後寸步不離地跟著兩名帶刀衙吏,對方緊盯在場一舉一動,這頓酒便似八麵埋伏,吃得眾人膽戰心驚。


    臨到散場時,安十九一把扯住徐稚柳的衣袖,問道:“是不是你?”


    徐稚柳不置可否。


    安十九大笑:“我早該猜到的,除了你還有誰敢和我安十九作對?!徐稚柳啊徐稚柳,你當真少年英才,無所畏懼。”


    徐稚柳稍稍用力,拂去他的手,坦言道:“安大人過獎了。”


    年輕人當真輕狂如斯!


    安十九也不是輸不起的性子,當年太監司自宮時,流過的血和淚已然夠他銘記一生,這輩子絕無可能再迴到地獄般的境地。


    他當即一甩衣袖,傾身上前,不知在徐稚柳耳邊說了句什麽,隨後轉身,大步離去。


    徐稚柳沒有在意,目光在人群中逡巡,尋找那個今晚自一入場就離他遠遠的身影。


    梁佩秋原也打算離開了,恰此時聽到安十九的聲音,迴頭一看就見那人扯住了徐稚柳的袖子。


    好在兩人隻說了幾句話,倒也沒有過激行為,剛要鬆口氣,就見一道黑沉的目光直直朝她掃了過來。


    她想要跑,不防被人一撞,在原地滯了半刻,就這麽被徐稚柳逮住了後衣領。


    徐稚柳是半點沒錯過她那作勢要跑的姿態,實在不解,怎麽幾日不見,她好似和他生疏了許多?


    “你在躲我嗎?”他問。


    梁佩秋忙擺手:“沒、我沒有。”


    她迴答得太快,倒似早有準備,說完自己也反應了過來,不禁懊悔。


    徐稚柳看她強忍著咬後槽牙的衝動,一副鎮定自若的樣子,目光中便帶了幾分興味,上下打量她:“我做錯了什麽?”


    “沒有!”


    她立刻阻止了他的想象,“和你沒有關係。”


    “那麽,是王瑜不打算再和湖田窯保持同盟關係了?”


    梁佩秋又是搖頭。


    “佩秋,你我已是朋友,你總要給我個站得住腳的理由,否則你一整晚都在躲避我的視線,逃避和我麵對麵,會讓我懷疑你做賊心虛,之前的種種不過是你的逢場作戲。”


    他這話帶了幾分威脅和警告的意味,讓梁佩秋猛的一震,瞳孔放大,連連解釋:“不是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我……”


    我隻是想離你遠一點點,免得情不自禁罷了。


    她低下頭去,似繳械投降般說道,“你太優秀了,我自慚形穢,自覺不配與你交好。”


    “是嗎?”


    徐稚柳還要再問,梁佩秋已然被逼到角落無路可退。


    她半截身子倚靠在迴廊的朱漆梁柱上,往外是元宵盛會尚未撤去的璀璨華燈,連接著昌江,高高低低的窯口坐落其中,一副盛世繁華的景象。


    那光影倒映在徐稚柳的眼中,讓梁佩秋不自覺看得入了迷。


    他們之間僅有一步之遙。


    “佩秋。”他忽然喚她的名字。


    梁佩秋懵然應聲。


    徐稚柳的聲音輕輕的,帶著絲涼意,拂掃過她的心尖:“可我已與你交好,不願失去你,這個好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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