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廷的賞賜下來那日,正逢湖田窯舉行一年一度的祭祀活動,俗稱暖窯神。


    窯神乃童賓先師,事發於前朝,當時太監潘相任江西礦使兼理景德鎮窯務,督造青花大龍缸,因燒造久久不能成功,對窯戶和窯工鞭笞以至捕殺。


    童賓目睹同行們的苦況,朝著窯洞縱身一躍,終燒成大龍缸,卻因此激發同行怒火,引發民變。


    朝廷為了安撫人心,在禦窯廠儀門立祠,敕封童賓為風火仙師。


    以後每年一度,為了窯業興盛,都要祭拜童賓窯神。


    這是個大日子,隨著龍缸一批批順利運送迴京,封賞也在年節裏下達。不光如此,隨著封賞下來的還有一道旨意。


    新一任浮梁縣令夏瑛將於年後三月正式赴任,安十九仍為督陶官,協理窯務。


    雖則京察還沒開始,楊公卻已獲得破格提拔,萬慶帝念他年事已高,督陶十數年勞苦功高,升任其為南直隸戶部右侍郎,官至三品。


    南直隸為留都,太祖孝陵在此。前朝遷都北京後,仍保留南部京師,采用兩京製,下設六部衙門和五軍都督府,除了沒有“獻替可否,票擬批答”的內閣,其官署的職掌、分司依然遵守舊製,沒有改變。


    算得上閑散衙門了,也是養老頂頂好的去處。


    萬慶帝擺明了很是喜歡那件巨型龍缸。


    消息傳迴鎮中,自免不了一場歡慶,一場無聲的硝煙似乎就在徐稚柳那一個出其不意的“款識”中化解了。細想其中他對皇帝喜好的拿捏,對安十九好大喜功之性情的判斷,每個環節算無遺漏,可謂精妙,令湖田窯諸位管事連連歎服。


    說起即將上任的夏瑛大人,大家夥也都議論紛紛。


    有人說他是個狠人,曾出關為國靖難,討平韃靼。


    也有人說,此番調任之前,他剛從西南荒蕪之地曆練結束,在當地整治豪強,教學開化,清除了不少陋習,據說其中火耗餘糧一項,事關當地官員不菲的黑色收入,故而暴戾相爭,惹出不小的動靜,最終統統被他掐斷咽喉,一時威名遠揚。


    估摸著萬慶帝看他管理一方庶務甚有心得,於是弄到後花園來,勢要發揮其所長,將景德鎮陶瓷發揚光大,令萬國來朝,刮目相看。


    也有人不信,說他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官,長相更是平平無奇。身高不足六尺,風一吹要倒,渾然一副幹癟蠟黃的小老頭樣。


    總之,說什麽的都有,不過都是“傳說”罷了。


    窯工們往常聽著,權當故事聽,聽個樂兒就忘,總歸那些大人物離自己很遠,趕上如今年景,什麽新官大管,能不能全須全尾地到這地界兒還不好說呢。


    於是也都唏噓起來。


    “瞧太監那氣性,吃這麽大個虧,能善罷甘休?他幹爹可是皇帝老兒麵前的紅人,捏著實打實的權力,就咱巡檢司那幫掌兵的,平日裏吆五喝六,眼睛長到頭頂上,碰到那姓安的就慫了,一口一個安大人叫得比誰都親熱,不知道的還以為是他家看門狗。”


    “是啊,別看楊公這迴高升,那都是少東家的功勞,換作旁人,指不定什麽下場。你們想想,楊公在這裏經營了多少年,他安十九才來多少年,就這麽著把人逼走了,新來的能撐多久?”


    “其實要我說,甭管他們怎麽鬥,當官的都是一家子,蛇鼠一窩。”


    “話不能這麽說,楊公是個好官。咱們啊,是趕上好時候了,這些年仰賴著少東家能吃上口熱飯,沒有被欺壓,但凡受了什麽委屈,還有人主持公道,這種好日子我可不想失去。”


    “你怕什麽?以咱少東家的本事,成敗都還說不準呢!不就是個太監?”


    “說的是,子孫根都保不住的下賤玩意兒,能整出什麽幺蛾子?他再欺負人,我就弄死他。”


    “你要弄死誰?”


    清清冽冽的一聲,頓時讓酒桌上幾個精蟲上腦的家夥清醒了不少,餘光中隨之而來一隻手,不輕不重地拿走酒壺。


    那隻手,不比從前清臒幹瘦,如今有了紋理,也有了傷痕。


    徐稚柳環顧一圈,瞧著這一桌都是半大少年,口無遮攔,便不多加苛責。


    隻酬謝窯神是大事,今日往來閑雜人等眾多,未免惹來不必要的口舌是非,他還是做做樣子訓斥了幾句,末了掃過方才喊打喊殺的黝黑少年,格外叮囑一句,“小黑,好好幹,明年爭取進窯內學點手藝。我們這行規矩多,講究手眼都要快,隻一樣,嘴不能快,懂了嗎?”


    “懂、懂了。”


    想起適才的渾話,腦袋已經掉了一半,黑子突然冷汗涔涔,麵色發白。徐稚柳便又打趣:“半下午就喝醉了,晚上還怎麽參加暖窯神的儀式?”


    黑子眼睛一亮:“我、我們也可以參加?”


    他們隻是打雜工,沒有固定工種也沒技術含量,隨時可以換人,常年是東一榔頭西一棒槌,有時半月沒著落,餓一頓飽一頓的,幸好徐稚柳心善,給簽了長契,才有他們一口安生飯吃。


    於是這幫曾經乞丐窩裏打滾的少年人,愈發地將他當成主心骨,凡事都敬著他,也隻敬他。


    徐稚柳待他們也親厚,將酒撤下,又叫人給他們換上飴湯。擠在這幫髒兮兮的雜工當中,他沒架子,說話也溫和,不疾不徐地聽著就讓人舒坦。


    “怎麽不行?打雜工也是工,隻要在窯廠裏幹活的,都有資格參加。待會挨個上去插炷香,也好祈禱火神保佑你們。”


    “真的?真的!少東家你可真是大好人啊!”


    “虧得有您,不然我們真是……”徐稚柳搖搖頭,示意不必再說,讓他們迴去繼續吃酒了。


    他們還不情願,非抓著他也嚐口飴湯,否則待這一輪輪酒桌過去,湯早就涼了,他不知什麽時候才能吃上一口熱菜。


    他無可奈何,就著黑子的碗淺嚐了一口。


    飴湯是赤豆熬成的糖粥,軟糯可口,甜滋滋的。


    徐稚柳當下唇角染色,那色澤豔麗,顯得他整個人愈發豐神俊秀,叫人挪不開目光。


    黑子看傻了。


    大家夥見他傻了,更覺好笑。一群人擠作一團,笑話黑子沒見過世麵。黑子也不好意思,撓著頭鬧了個大紅臉,一時間熱鬧滿堂。


    徐忠從旁看著,凡徐稚柳所到之處,皆是一片歡聲笑語。人頭攢動著,就似那都昌的江水,一波一波衝上河堤,沒個消停。


    反倒他這邊,除了管事並宗族裏的長輩,隻有幾個禦窯廠官員。大家不緊不慢啜著酒,說些有的沒的,倍兒冷清。


    徐忠便忍不住地冷笑。


    他這個遠房子侄,很有一套籠絡人心的手段,內外並駕,不說瓷商船商們,就連禦窯廠那些專門伺候皇帝的能工巧匠,平素自詡手藝匠人,高人一等,見到他倒一水的謙和模樣,還總給足麵子,客客氣氣稱唿一聲“少東家”。


    嗬,哪來的少東家。


    湖田窯隻有一個東家,就是他徐忠!


    徐忠倚靠在主座雕了祥龍的圈椅上,眼眸久久凝睇著那道青色身影,見他一桌桌走過去,一個個打過招唿,與人談笑,既言行有度,又不失章法,端得那叫一個遊刃有餘!


    這麽看著,哪裏還有一點昔日窮酸潦倒的樣子。


    是了,他能有今日,都是他給的。


    他憑什麽?


    憑什麽,竟敢越過他去,當起湖田窯的主?


    徐稚柳正同人相約年後去看紅店,忽而背後一抹涼意,迴頭看去,隻見酒席上個個喝紅了臉,咿咿呀呀又唱又鬧。


    他不知所以,隻胸前泛起微妙的不適,剛要離開,又被張磊一把拽迴。


    這一桌都是往常和他打交道的管事,瓷廠裏,窯口裏,大大小小的事都要仰仗他們,徐稚柳不能敷衍,盡心地陪了一圈。


    待迴到主桌,卻是一愣。


    不知何時安十九也來了,約莫是徐忠請來的,兩人渾如忘年交般,挽著臂談笑風生。


    禦窯廠的官員從旁作陪,時不時捧哏大笑,是一番別樣的熱鬧。


    見他迴來,徐忠拍著安十九的肩膀,低聲說了句什麽,爾後大步走向他,笑道:“稚柳,快過來敬安大人一杯。”


    旋即有酒水遞到麵前,是一等一的青花五彩雞紋小杯。


    鬥彩雞缸杯是皇帝禦用的酒杯,平頭百姓哪裏敢用,於是就有了所謂的雞紋小杯,花色器型一模一樣,隻大小規製略有區別。


    當然觀器形就能知道,陶瓷製件越小越不容易燒製。


    比如這隻雞紋小杯,口沿的部分微微外撇,與底部的線條形成上下唿應。從外麵來看,杯子沒有“足”,事實上是把足做成內凹,隱藏了起來,這種處理方式叫做“臥足”。杯口其圓,圓到周正,有一種源遠流長的方圓之感。


    要知道當一堆瓷土被擺在輪車上時,它是濕潤的,要想它成型,就不可能太薄,胎體也做不到光滑和均勻,這就需要利坯師傅來修繕。當濕坯晾幹後,師傅們進行線條的雕琢,器形的精塑,以及審美的傳達,又是一次次與古人的深入對談。


    譬若口沿微微外撇,看似漫不經心,實則很見功夫與巧思,因為杯壁本身就薄,口沿既要外展,就需特別小心,稍不注意變得平直,反而失去彎曲之美。更難的是,外撇的口沿比杯壁薄,雖追求了工藝的極致,但未免顯得鋒利,使用起來缺乏舒適感,通俗點講就是實用性。


    於是,利坯的時候,師傅們既要講究口沿外展有弧度變化,還要均衡其杯壁厚薄程度,既要保留其器形之美,還要考慮其在窯火裏的變形。


    這些看似不起眼的細節,往往經過千錘百煉,對瓷土的配比,淘洗和晾曬,對拉坯、利坯,畫坯、上釉師傅們技藝的要求,對以上所有變化而產生的釉料配比和窯內火候的變化,每一個環節都精益求精,試驗無數次,方才能有麵前這隻杯壁極薄且透光的雞紋小杯。


    如此“瓷薄如紙”的絕美小杯,不被人用心收藏,竟用來盛不知所謂的和解酒。


    徐稚柳隻覺荒謬。


    “白日不飲酒,這是我的規矩。”


    他將雞紋小杯往迴推,縱然動作輕緩,那滿溢的酒水還是往外傾灑,跌出杯口,又掛在杯沿,沿著杯壁,散發出馥鬱濃香,叫人垂涎。


    若是好酒之人,定是一滴舍不得浪費。


    可徐稚柳隻平靜地看著,沒有任何動作,那酒到底落下去,砸在安十九的皂靴上。


    安十九收迴目光,嘴角噙笑:“少東家還是不肯給我麵子。”


    “他敢!”


    徐忠上前,一把捏住徐稚柳的手腕,將那雞缸小杯推迴去。


    好不容易逮著的機會,借暖窯神請來安十九,為龍缸款識一事他再三賠罪,喝得雙目赤紅,安十九方才鬆口,表示可以冰釋前嫌。


    結果他倒好,擺譜沒邊了是吧?


    因這一出,堂屋裏的人都看了過來。


    徐稚柳手腕發痛,稍一動彈,就被徐忠重新壓住。看得出徐忠已然半醉,手間沒個輕重,那力道壓下來,全然是積攢日久的怒氣。


    徐稚柳知道徐忠對他不滿,有著許許多多的不滿,不管是阿鷂的婚事,還是他自作主張書寫龍缸的款識,亦或不聽勸,非要和安十九對著幹。


    這些他自以為是的主張,想必都拂了他的麵子,他作為一家之主,作為長輩,作為湖田窯真正的大管事的麵子。


    至此,徐稚柳明白了什麽。


    他安靜地看著徐忠,徐忠目光微有閃爍,卻強撐著沒有避開,那裏頭布滿鮮紅血絲,載著老頭難以啟齒的尊嚴,徐稚柳哪裏忍心?於是抬手,雞紋小杯裏的酒水被一口飲盡。


    爾後他溫熱的手掌,輕輕包住雞紋小杯。


    徐忠則往椅子上一癱,陡然沒了力氣。


    安十九看了一出好戲,笑得開懷:“到底是咱大東家說話有份量,年輕人就是缺少磨煉。”


    徐稚柳不置可否,轉向徐忠說道:“徐叔,晚間還有祭祀活動,我先去準備了。”


    徐忠點點頭,沒有看他。


    徐稚柳環顧一圈,用眼神給諸位管事打招唿,管事們方才如夢初醒,重新招唿客人,堂口恢複了先前的熱鬧。


    徐稚柳才要往外走,忽的小腹一陣劇烈抽搐,隨即豆大的汗珠從額上滑落。


    這些年來他忙於窯務,飲食向來不大規律,小腹偶有陣痛,每每用完飯食就能緩解,索性沒放在心上,隻這一次顯然和從前不一樣,來勢兇猛,叫他一下子止住腳步,單手撐桌,方才能維持平衡。


    這麽一來,手腕用力,方才被徐忠捏住的部位又是一陣鑽心的痛。


    他不想被人發現,勉力忍受著身體多處的痛楚,餘光瞥過袖中的雞紋小杯,嘴角不自覺微挑。


    真好看呀,沒有被糟蹋。


    這時有腳步聲靠近。


    “暖窯神活動還早著,少東家且等等。”


    安十九一步三晃的,走得慢悠悠,至方才幾個打雜工身旁,目光掃過一桌,繼而漫不經心地停在黑子身上。


    打雜工們不知他是什麽時候來的,也不知他聽去了多少,眼瞅著方才那一出,個個縮起脖子。


    唯獨黑子惱他逼徐稚柳喝酒,狠狠瞪了安十九一眼。


    安十九嘖嘖嘴:“這小子氣性不小啊。”


    徐稚柳移步擋在黑子身前,問道:“公公還有事?”


    “無事就不能同少東家敘敘舊嗎?”


    “恐怕你我不是能敘舊的關係。”


    “嗬,少東家當真年少有為。”


    瞧瞧這副清高樣兒,當他是什麽賤泥巴?安十九笑意越發和煦:“聽說你近日要迴鄉祭祖,左右本官沒什麽事,想同你結個伴,不知你意下如何?我曾在禦窯廠的記載裏看到瑤裏盛產釉果和丕子,其開采過程煞是有趣,當地也有不少美食,遂心向往之。你若應下,龍缸款識的事兒,咱們就一筆勾銷,如何?”


    徐稚柳微微一笑:“公公這是威脅我?”


    “哪裏哪裏,我隻是欽佩徐少東家才智過人,想親眼看看養育你的一方水土,領略其中風采,也好努力上進,與少東家共謀前程。”


    “公公說笑了,草民承受不起。”


    “當日在鶴館,我所承諾的都還作數,少東家不妨再考慮一下?”


    徐稚柳沒有應答。


    安十九是隻驕傲的鐵公雞,顯少有什麽低姿態。所謂事出反常必有妖,他主動講和,必藏算計,他細細過一遍鎮中近況,楊公有了歸處,朝廷也喂他們吃了定心丸,待到夏瑛大人就任,其才幹了得,安十九必不是對手。


    屆時功成身退,近在眼前。


    徐稚柳略一拱手,作歉狀:“恐怕要讓公公失望了,我習慣了獨來獨往。且瑤裏地小,無甚新鮮。”


    “是嗎?”


    安十九似乎早有預料,並無甚失望,隻眼神間流露幾分遺憾,“看來我無緣領略瑤裏的風光了。”


    年輕學子的骨頭到底是硬,比瓷石還要堅硬,既這麽著,不肯彎腰,隻能折斷了。


    安十九錯身之際,附在徐稚柳耳旁,低聲道:“要我說年關事多,徐忠年邁昏庸,湖田窯怕是離不了少東家。既鄉下沒什麽新鮮,那你掃完墓可要早點迴來了。”


    說罷,他甩甩衣袖,大步離去。


    插在堂口兩側的飛虎旗在風中獵獵作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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