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一天來臨之前,徐稚柳不知道自己會走到哪一步。


    對他來說,如今的生活並不是走一步算一步,相反因家境之困、生計之憂,自少時起橫陳在腳下的每一步,他都經過了深思熟慮的算計與籌謀,可他仍舊在一種平靜的、看不見的波瀾裏,毫無知覺地滑向了另一種境地。


    幼年他曾聽父親提起景德鎮,概為“袤延十餘裏,山環水繞,民窯二三百區,工匠人夫不下數十萬,藉此食者甚眾”,心生向往之意。


    沒想到多年以後踏足,竟是那樣一番光景。


    約是父親忌日將至吧?近來他時常想起那張嘴角含笑的麵孔。可每至關鍵時刻,總叫這漫天的火光模糊。


    他站在直通照牆的青石小徑上,恍惚間迴首,似看到禦窯廠東方的兩座石坊,“珠山獻瑞”、“昌水朝宗”八字凜然而上,周身伏臥沉睡巨龍,帶來一股涼意,忽遠忽近。


    正愣神間,張磊朝他奔來,急聲道:“稚柳你怎麽還在這裏?東家和窯戶們都到了,就等你了!”


    說罷一把拽住他的衣袖。


    那石青色的袖擺蕩了蕩,隨著初時遲緩的步伐,漸而穩健起來。


    張磊側目看去,隻見身旁男子生就一張劍眉星目的麵龐,五官深邃,沉穩中帶著疏淡。


    這絲冷淡模糊了他的年紀和閱曆,以至於險些讓人忘了,他不過是年方二十二的少年罷了。


    *


    躍過照牆,沸沸揚揚的人聲傳來。


    四名壯漢正用涼水絞幹巾子,擦完手後搭到肩背上,互相對視一眼,爾後氣沉丹田往下一沉,將一隻專門定製長約三尺的大匣缽往外抬,至長花凳上四角平穩放下,見狀無異才敢鬆手。


    眾人不由屏息,一眨不眨地盯著麵前的大匣缽。


    燒窯時難免有煙灰之類的沉澱物,為免汙染瓷器,都要放在陶土做的匣子裏燒製。


    此時通向窯門的小徑兩側,原本挨次放著的匣缽都空了,顯然窯戶們已經將前幾日就燒好的小器都挑迴了家裏。


    而今窯溫冷卻,不用擔心高溫燒製的大器接觸冷空氣後會驚裂成廢品,總算可以開這最後一件也是最大一件匣缽了。


    若裏麵的瓷器能成功燒製,想必這次為三大殿重建而額外添彩的龍缸任務,可以圓滿落幕。


    眾人眼觀鼻鼻觀心,俱都悄悄看向人群前方。


    這也算景德鎮難得一見的的盛況了。


    萬慶皇帝喜愛陶瓷,世人無有不知,景德鎮青花技藝領先世界各大名窯,天工絕技無出其右。


    自萬慶帝即位,景德鎮大小民窯各顯神通,出現了景德鎮史上最輝煌的十年。


    與之而來的是創造輝煌的幾位了不得的大人物。


    如今,這幾位大人物便齊聚在龍窯口,拭目以待下一場風華。


    以長花凳為分割線,站在東邊頭戴一頂西瓜氈帽,灰色一裹圓長袍外罩一件黑褂子,穿著樸素的中年男子,乃是湖田窯的大東家——徐忠。


    此刻他目光濃沉,兩撇山羊胡緊繃以至下巴窩凹出一條線,看得出有多緊張了。


    在對麵的是他宿命裏的死對頭,安慶窯的東家——王瑜。


    王瑜穿著與徐忠差不離,隻棉袍顏色略深一些,胸口繡有纏枝紋樣。他此行身邊還跟著一名管事,叫四六,擱裏頭也算熟臉。


    及在王瑜左手邊,上身微駝需要小仆攙扶的老爺子便是浮梁縣令——楊誠恭。


    楊公年近六旬,須發花白,雖精神不濟,兩雙眼睛卻仍炯炯有神。


    他盯著前方的匣缽,腦海裏走馬燈似的,一幀幀迴閃過數十年的政治生涯,不說有多少卓越建樹,至少勤勤懇懇無愧於心。


    誰成想臨到京察的前一年,來了個太監處處對著幹,以至於起起落落大半生,最後竟都押在一件瓷器上。


    須知此次京察不同凡響,代表的並非他個人成敗。若不能往前一步,恐怕隻剩死路。


    昨夜一場冬雪姍姍來遲,似乎有所預兆,早上有討賞錢的小仆提前向他道喜,說著瑞雪兆豐年的吉祥話兒,遞的意思大家夥都明白。


    於他個人而言,也希望十幾年的督陶生涯可以有個善終。


    隻是,不知是否能夠如願。


    這麽想著,他餘光瞥過花凳西麵,那是一名裝扮華貴的青年,一身翻毛皮馬褂,懷裏揣著隻金絲小暖爐,腰間係著枚玉馬墜,其麵容昳麗,皮膚細膩甚於女子,有股子說不出的陰柔。


    此人就是安十九。


    安十九作為幹爹最受器重的小兒子,在吃人不吐骨頭的皇宮尚且威風八麵,到了區區景德鎮,一個專門給皇帝燒瓷的內務府後花園,自然不在話下。


    督陶僅一年,就能與楊公平起平坐。


    可見當朝局勢。


    宦官專權,私涉刑獄,上蒙蔽聖意,下混淆視聽,自前朝以來就是普遍現象,輪到今朝雖文官一體勉力清正,但到底樹大根深,毒瘤已成。


    這不,安十九仗著皇城裏有人撐腰,一到當地就橫征暴斂,猛吸老百姓的血。


    幸虧楊公民間聲望高,幾個措施下去,安十九被打得措手不及,方才明白強龍壓不過地頭蛇的道理。


    此後對外橫依舊橫,對楊公倒會禮讓三分。


    隻今兒個,因巨型龍缸的特殊性,現場到底有些不同尋常的氣息。


    見吉時已過,人還沒來,安十九等得不耐煩了,略擰了下眉頭。


    管事們都是人精,忙上前陪著笑臉。這時不知是誰喊了句“少東家來了”,管事們紛紛鬆口氣,人群自動讓開一條道。


    遠遠看去,連綿群山間一道挺拔的身影步下石階,緩緩走向中庭。


    他沒有喘息,每一步都非常穩,正如他過去二十二年的人生。


    徐忠看著他走近,至身前向自己和楊公,以及參與龍缸燒製的列位窯主雙手交握行了一禮。


    但是,麵對如日中天的安十九,卻隻是點頭稍一示意。


    徐忠緊繃的山羊胡霎時間被拽疼,倒吸一口涼氣。就連老對頭王瑜,都不免為這後生捏把汗。


    徐稚柳仿若未察,徑自走到匣缽前給把莊師傅一個眼神。


    老師傅點點頭,讓眾人退開半步。


    伴隨著輕微的一聲“哢嗒”,匣缽被大漢們移開。


    景德鎮上空燒紅的煙,熏染了半壁天。


    明滅紅光裏,眾人眼前似倏然掠過一條沉睡的青龍。


    這是一件青花飛龍大缸,缸體高約一尺三,上口直徑兩尺二,缸底直徑一尺八,重量約五十八公斤。


    缸形碩大周正,上用青花繪威武雄壯大飛龍四對,畫工細膩,工藝精湛。


    八條飛龍交相輝映,在海水江涯上互相追逐嬉戲,祥雲繚繞,雲海層次分明,青花發色純正典雅,色澤濃豔泛紫。


    楊公在小仆攙扶下顫顫巍巍地往前走了兩步,圍繞缸體細細端詳,良久,連道三聲:“好!好!好!”


    他這一句算是蓋棺定論,大龍缸燒成了!


    眾人齊齊鼓掌喝彩。


    此次為三大殿重建,有近三百口的龍缸需要燒製,分散到各家,緊趕慢趕好在年前都完成了,唯有這一口超大尺寸的龍缸遲遲沒能交工。


    這種量型的龍缸窯和匣缽隻有湖田窯有,且湖田窯有幾個前朝老師傅,都是燒龍缸的絕頂高手,壓力自然到了他們頭上。


    先前開過幾次窯,多少都有些瑕疵,安十九看了不太滿意,於是就也沒有鬆口,一直催促湖田窯整辦。


    終於辦成了。


    別看區區一口龍缸,其實從坯胎到成品七十二道工序,沒有一道工序可以含糊,燒窯那幾天更是誰也沒敢合眼,從前到後參與裏頭十多個師傅,隻恨不能拿根簽子支著眼皮,生怕溫度高了點、濕度大了點,窯位偏了點,一不小心就給燒壞了。


    哪怕是作為言出必行的“包青窯”之首湖田窯,在麵對大龍缸時,大東家徐忠和具有豐富經驗的把樁師傅,也不敢隨便打包票,弄不好還要人頭落地。


    可一想到這可能是楊公解甲歸田前最後一件超大龍缸,湖田窯最終還是接了燙手山芋。


    說到這裏,把樁師傅意味深長地拍了拍徐稚柳的肩,大家夥都明白什麽意思。


    眼瞅著氣氛微妙起來,有人出來打岔:“仔細看,這大龍缸比前朝那隻還要出色幾分。”


    “體型也大了不少,關鍵有八條龍,你瞧它們的姿態,或坐或臥,或雙目圓睜,或四腳盤掛,一隻隻活靈活現的都要飛出來了!”


    “胚胎溫潤,筆觸有力,十年功夫,出色之處何止幾分。”


    “隻有過之,而無不及。”楊公再次稱道,推開小仆的手,牽起徐稚柳的衣袖,目光中隱有淚意湧動,剛要說些什麽,忽聽到一聲咳嗽。


    打眼瞧過去,安十九似笑非笑:“陛下摯愛青瓷,楊公這件寶算是獻對了。”


    楊誠恭神色一變:“多虧了安公公從旁協助。”


    “楊公可不能這麽說,咱饒州府的瓷業尤其以景德鎮為首,如今日般蒸蒸日上,全都仰賴楊公您多年來兢兢業業,勤勉務實。十九不過才接手幾日,哪能搶您的功勞?”


    “公公謙虛了。”


    “要我說,楊大人與安大人都功不可沒,哪杆稱能離了砣不是?大龍缸既已燒成,我即刻讓人安排送到禦窯廠去。”


    徐忠適時轉移了話題,打算把燙手山芋移交,至於這到底屬誰的功勞,他管不著,也不想蹚渾水。


    一邊說著,他還給徐稚柳打了個眼色。


    徐稚柳假裝沒看見,因覺察楊公臉色發白,反過來握住老人家的手,迎麵直擊一道淩厲的目光。


    兩人視線相交,徐忠在一旁急得胸口怦怦直跳。


    此時楊公卻轉個身,擋在兩人之間。


    “此次迴京述職,前路未卜,以後不知還能不能再見。稚柳,你題躬恪慎,蒞事精勤,是個上進的孩子。我也曾看過你童生的考題,以你的學問,若沒那場意外,或許早已出仕。狀元及第,封侯拜相,未嚐不能?隻可惜……”


    可惜終究時也命也,這孩子迴不到仕途了。


    “罷了,士農工商雖有等級,但人本無貴賤,我與你相識一場,唯盼你年年歲歲,更勝今朝。”


    至於其他,聽天由命,不必在意。


    楊公未竟的話,在眼神中向他一一表明。安十九年富力強,背後宦官勢大,他不必為爭一時之氣而得罪安十九。


    徐稚柳看懂了楊公的意思,微微躬身向楊公行禮,拜謝他多年以來對湖田窯的照料以及在景德鎮陶務上的付出。


    想到這樣一位仁慈和善的縣官即要離開,眾人都不禁潸然淚下。


    景德鎮因青花瓷天下一絕,獨得聖寵,卻沒有改變太多工商階級在社會中位卑言輕的現狀,反而因皇帝的矚目飽受非一般的壓力,工藝上要精益求精,才能在激烈競爭下存活,於商道還得斡旋禦窯廠、瓷局,行幫及三窯九會中,必得是人精中的人精方才能謀求一席之地。


    若縣官仁義愛民,他們的生活自當和樂一些。


    可若縣官似潘相、似安十九一般窮奢極欲,草菅人命,這世上還不知要出現多少個舍身取義的童賓窯神。


    徐忠曾私下裏和徐稚柳提過京察這道坎,以楊誠恭如今凡事求穩的性情,恐怕邁不過去。


    迴到京城,但凡安十九吹個風,宦官活動一下,不說如何升遷,能保個安享晚年就不錯了。


    依照徐忠的意思,民不與官鬥,雖則安十九是個喂不飽的貔貅,但他們稍稍努力些,也不是養不起。


    區區賤民,如何能以卵擊石,和太監對抗?是以安十九之前幾次向湖田窯示好,徐忠都審時度勢,選擇了投靠。


    隻不過徐稚柳年紀小,骨頭硬,還不肯低頭。


    他非常清楚,楊公之所以表現懦弱,凡事委曲求全,都是為了保護他們。但凡楊公不肯示弱,和安十九打起擂台,那麽遭殃的會是誰?


    無非夾在中間艱難求存的老百姓,以湖田窯為首的窯戶們首當其衝。


    尤他徐稚柳為最。


    正因如此,徐稚柳才能深切地感受到扶在腕上的那隻手,有多麽謹慎與寬容。


    “楊公,我聽您的話,也盼您年年歲歲,更勝今朝。”


    他說完,迴頭看向安十九。


    浮雲萬裏,是燒透的紅,透著詭異的黑。


    安十九胸口莫名地突突一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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