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月裏,景德鎮新來了一個唱瓷班。


    王雲仙此人最好熱鬧,但凡口岸來了個新物件,沒人能早過他的順風耳。


    這迴據說是江南來的唱瓷班,個頂個的風姿旖旎,水靈曼妙,還都是二八年華,臉嫩得能掐出水來。


    王雲仙哪能錯過熱鬧?天沒亮就收拾妥當,篦梳在腦門上刮了又刮,甚而不怕凍死地翻出壓箱底的藍織金綢衣,頂著一頭露氣直奔鶴館而去。


    到了鶴館,自然走不了正門,也不知道他哪來的路子,三繞兩繞地尋摸進一條巷子,爾後利落地翻牆。


    衣衫翻動間,自有一派公子哥的灑脫英姿。


    熟料腳一落地,瞅著麵前爬滿藤草的高牆下一個黑黢黢的狗洞,王雲仙傻眼了。


    這……


    這……


    這可如何是好?雖說他王雲仙是個混不吝,昌江沿河兩岸地界兒的狗洞鑽過沒有十個也有八個,可堂堂鶴館的狗洞還是頭一遭呢!


    再說他穿的可是簇新的衣裳!


    王雲仙單手擰著精美綢衣一角,拿起又放下,細長眼眸不住縮緊,正當他咬緊牙關準備衝往狗洞時,身後突然傳來一聲輕笑。


    王雲仙渾身一抖,迴頭看去,隻見蒙蒙亮的天光裏一道纖細身影若隱若現。


    那身影該是穿著一件棉白粗布直掇薄襖,腳下是雙黑底步履,與霧靄融為一體。


    乍一看還以為見了鬼,隻王雲仙耳朵非比常人,一聽便猜到來人身份。


    他這一抖也並非嚇的,而是驚訝。


    “佩秋你屬貓的嗎?大半夜不睡覺又為了盯我?”


    王雲仙口吻有些惱,“早不出現晚不出現,偏偏是這時候,你故意等著看我笑話,是也不是?”


    “你腳程快,我才趕上,哪裏敢看你笑話。”


    說話間,那人往前略走幾步,露出真容。


    一張清白素淨的臉,濃淡適宜,如同一幅長卷水墨畫,寥寥幾筆沒什麽點睛之處,唯獨一雙眼睛會說話似的,給他男生女相的臉孔平添幾分英氣,也正應了他的名字——佩秋。


    佩秋這名字是王瑜改的,王瑜乃安慶窯的窯主,也是佩秋的師父。


    王瑜曾說,單論秋字,隻秀。添一字,於是秀且英。


    不過王雲仙隻知其一不知其二,他畢生功夫都用於鬥雞走狗,專業上毫無精進,眼光也不大好,當然看不出佩秋實打實是個女子。


    真要說起來,她頂多算是女生男相,那眉骨下的英氣是她多年以男兒身行走市井練就的一層保護色。


    改名也隻是避免麻煩的噱頭而已。


    不過王雲仙此刻哪顧得了許多?熱鬧就在眼前,豈有不看的道理!


    甭管佩秋說什麽他都不信,餘光瞄著狗洞一邊想辦法擺脫佩秋,一邊佯裝好奇問道:“唱瓷班昨兒個才到渡口,一下船就被接引到鶴館,按說消息還沒傳開,你如何得知?”


    “少東家怕是忘了今兒個是什麽日子。”


    “什麽日子?”


    見梁秋不吱聲,王雲仙不得不動起榆木腦袋,半晌一拍腦袋,想起來了,今兒逢十五,是龍缸開窯的大日子!


    按說開窯這種事,對景德鎮人來說和吃飯睡覺一樣稀鬆平常,沒什麽好在意的,畢竟千年以來景德鎮的窯火從未熄滅過。


    在這個巨大的昌江口岸,無論站在什麽地方,處在什麽時候,都能看到嫋嫋上升的火焰。


    到夜晚時,整個小鎮就像被火焰包圍著的一座巨城,也像一座有許多煙囪的大火爐,可總有一些時間節點,在千年窯火不熄的景德鎮是特殊的,其中之一就是燒造大龍缸。


    說起大龍缸,那可真是老太太的裹腳布,又臭又長。


    前朝因此發生的流血事件頻頻不止,輪到今朝,好不容易消停個幾年,皇帝又出幺蛾子。


    就說眼前兒這宗官司,賴於前朝三大寶殿遭到雷擊,當場被焚毀,民間多有議論,自然都是遭天譴之類的迷信傳言,皇帝也不敢瞎折騰。


    如今的萬慶帝即位後,日子漸而好了起來,於是動了修繕重建的念頭。


    皇宮那頭為大興土木朝堂內外鬧得有多兇自不說了,反正政令傳到下麵,就剩一紙文書,要求景德鎮禦窯廠燒造貯水防火的青龍缸以配三大殿。


    厚厚一遝清單上,光是品種如青雙雲龍寶相花缸、青花白瓷青雙雲龍缸等不下三百口,另外還有以供三大殿配套使用的九龍九鳳膳案器具等,多種多樣,眼花繚亂。


    於龍缸的驗收要求上,皇帝金口玉言,隻有四個字——“萬裏無雲”。


    可對禦窯廠來說,就大大為難人了!


    龍缸的胎製要非常好的手工藝,而且窯製必須特型,匣缽又要特製,燒煉的過程曠日持久。生產難處多多,產量自然就稀少。產量少也就罷了,要達到“萬裏無雲”的效果,真是“十之二三”都嫌多。


    好不容易燒成功了,運輸也是個問題。千裏迢迢搬到京城去,萬一不小心磕碰出個劃痕亦或裂縫,可是大忌,稍有不慎會掉腦袋的!


    接到任務後,禦窯廠從上到下可謂愁雲慘淡。


    好在如今年歲,世道太平了些,解決了溫飽問題,老百姓也就有了時間來解決致富問題。


    幾百口龍缸,光靠皇帝下設在內務府後花園的景德鎮禦窯廠(即是吃官家飯的官窯)是肯定辦不成的,必須仰賴民間力量,於是經過層層商議,最終決定由民窯加入其中,一同燒造大龍缸,俗稱官搭民燒。


    其實這事兒在前朝有過,隻是大龍缸身份特殊,也就特事特辦了。


    按照分工,官窯主要負責製瓷的部分,民窯呢,則主要負責燒造的部分。不過一件瓷器要完美地呈現出來,其中工序繁雜,多達七十二道,俱不是固定的流程,也沒個照搬的標準,這就需要合作雙方靈活變通。


    譬若安慶窯,本是當地燒做兩行的大窯戶,自家就有技藝精湛的畫師,按照宮廷畫師傳遞過來的畫樣兒進行描摹,和禦窯廠的畫師們差不到哪裏去。


    加之景德鎮瓷業發達,工業化先進,在集體麵前是不強調個人成就的,這就是為什麽自古以來,出名的都是鈞窯、哥窯等名窯,而不是某個人,某個紅店畫師,某個製瓷大師。當然也有,很少。


    於景德鎮而言,是民窯還是官窯製作的瓷坯並不那麽重要。隻要能官民合作,讓皇帝滿意,流程上如何操作,都是可行的。


    反正天高皇帝遠,誰知道裏頭是個什麽門道。再說那可是大龍缸,能燒成已經很厲害了,其背後的人力根本不值一提。


    王雲仙仔細算了算,每逢十五睡不了的整覺,沒有八個也有六個了,其中還有些他個人原因賴不過去的床。


    這麽一想,大半年的光景,龍缸居然還沒燒完?!


    天爺啊!!!


    難怪梁佩秋不睡覺熬鷹似的盯著他,這種日子,他作為少東家豈能不到場?平日沒個正形便也罷了,開龍缸必須得重視,齋戒沐浴、燒香拜佛那都不算什麽!


    畢竟還要靠家裏養活不是?


    想到這兒,王雲仙有了些動搖,於是說道:“這種事兒我就湊個人頭,你不一樣,可千萬不能因我耽誤了正事。”


    聽到這話,梁佩秋稍稍抬眉。


    “你、你這是什麽眼神?還不興本少爺懂點事嗎!大事上我什麽時候掉過分寸?對自家生意我還是很有誠意的好吧?倒是佩秋,你這樣對火神老爺不大尊敬,還是速速迴去磕頭吧。”


    王雲仙哼哼著,捋了捋早前被捏皺的衣角,順勢撤迴腳來,扭過身體,戀戀不舍地瞅了眼狗洞,又歎一聲氣,做出與梁佩秋一同迴去的架勢。


    梁佩秋安慰道:“唱瓷班應當不會很快離去,等過了這幾日,還有機會。”


    “你說得容易,當鶴館是你家開的,想來就來?我聽說裏麵盡是從北地搜刮來的奇珍異獸,專門供達官顯貴玩樂,這迴唱瓷班過來,指不定給誰助興呢……”


    說著興頭又翻湧上來,他話鋒猛的一轉,“不行,我好不容易起個大早!”


    梁佩秋還沒迴神,就見先前已跟著自己翻過半牆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跳了下去,三步並兩步爬進狗洞。


    活像條泥鰍,隱沒在草叢裏,快得不見影兒。


    她張張嘴,下意識追了上去。


    王雲仙聽見身後的動靜,忙不迭往前躥,不料腳下打趄,險些摔個狗吃屎,幸而梁佩秋從後麵追上來,扶了他一把。


    兩人正要說話,遠處傳來動靜。


    王雲仙忙壓唇示意,將梁佩秋拉到一旁。


    兩人慌不擇路地躲閃,進入一處迴廊,視野豁然洞開。四麵粉牆,高低亭台,歇山轉角,滴水重簷,另有魚蓮嬉戲,鬆濤陣陣,一派蘇杭風雅。


    王雲仙為眼前的富貴之氣所攝,眼睛圓睜,張著嘴半晌沒合上,連梁佩秋也不自覺環顧四周。


    這樣一看,方覺四下安靜過了頭。


    就在此時,有泠泠清樂自石崖上的閣樓傳來。


    梁佩秋輕拽王雲仙的袖子,用眼神向他示意。


    以她對王雲仙的了解,此刻讓他離開必不可能,與其僵持不下被人發現,還不如先找個安全的地界躲起來。


    戲看完了,他才能乖乖聽話。


    她指了一個方向,王雲仙順勢看過去,麵上狂喜,忍不住拍打梁佩秋的肩膀:“知我者佩秋也,不愧是我王雲仙最好的兄弟!”


    “快去快迴,莫要耽誤正事。”


    兩人悄摸沿著鬆林裏的小徑,爬上交錯重疊的假山高處,來到閣樓東北角。迎麵是一扇敞開的欞窗,正中擺著一架黃梨木精雕觀寶圖屏風,將裏頭沿東西向隔開。


    東側大約就是王雲仙所說從江南來的唱瓷班。一行五人,個個盤條直順,秀美可人,此刻正手執不同的陶瓷樂器演奏著來自南地的民樂。


    樂曲歡快,配以陶瓷獨特的材質,瓷麵硬而實,清脆不乏穿透力,敲打撞擊之下,聲音格外清亮悠長,加之女兒們低低吟唱的吳儂軟語,別有一番風情。


    隻是這個時間節點,天剛剛放亮,唱瓷班的女兒們就開始了演出,想必特地以屏風隔開的另一邊,對方身份非富即貴。


    且恐怕宿夜未歸。


    如此一來,也不知這富麗堂皇的鶴館,昨夜是何種盛況。


    王雲仙著實好奇,伸長了脖子,眼睛睜得大大的,一張臉漲個通紅,卻是什麽都瞧不見。


    那屏風位置刁鑽,剛好遮住他們的視野,王雲仙不得不攀著假山探出半頭,作騰空飛躍狀,如如此,恰好看見隨風而起的一道青衣擺子。


    影影綽綽,叫人越發心癢難耐。


    王雲仙便迴頭同梁佩秋耳語:“佩秋,你身子輕盈,我襄助你,你去上麵看。”


    梁佩秋無法,被拱推上去。此時曲畢,林間又起一陣妖風,竹林簌簌響動,伴隨著軒窗搖曳,那道深藏的青衣擺子又被吹起。


    隨之而來是一截修長的手臂。


    這迴梁佩秋微微側首,看清了那人。


    於是呆愣在當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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