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眼前緩緩失了焦。


    父親受人冤陷那年,他才六歲。


    錦衣衛橫衝直撞地湧進府中,羈搜翻查,兇神惡煞,還踩死了門房養的那隻小黃貓。


    父親入獄,母親才剛剛生完小妹沒出月子,大哥裴宣那年才十七歲便出麵主事,二哥裴英則將他和妹妹們死死擋在身後護著。


    幸而最終有驚無險,事了之後,父親雖未殞命,卻也徹底賦閑,再也未曾受過重用。


    後來墜馬出事,落下跛傷再不得征戰四方的人是大哥。


    再到如今……


    裴恭隻覺得自己腦袋裏似是有一頭蠻牛,在毫無顧忌地橫衝直撞。


    撞得他突突發痛。


    他不願走上和父兄一樣的老路,不願前赴後繼,一個一個斷送前途,最後淪為說惶恐,嘆伶仃的閑人。


    可他更不願看著兄長有丁點不虞。


    裴恭也不知自己像個木偶泥塑似的站了多久,他終於才淺聲擠出一句:「大哥,我聽你的話。」


    分明是揪清貪汙大案,立功迴京受封的喜事,可這一刻,裴恭卻覺得自己好似是變得一無所有了。


    不可一世的裴家老三,破天荒地低了頭乖乖服順在裴宣床前。


    他像隻鬥敗的公雞,垂頭喪氣。


    「我會好好留在京城,留在錦衣衛辦差。」


    「我去過普普通通的閑散日子,絕不再插手二哥的事了。」


    「大哥,我……全都聽你的。」


    ————————


    天子心意難測,一怒之下罷爵抄家的事,並不鮮見。


    如今的梁國公府,無疑就是茶餘飯後最為人津津樂道的談資。


    隻短短幾日,梁國公府驟然之間,比先前蕭條了不止一絲半點。


    裴恭雖照著裴宣的意思,安安穩穩留在梁國公府裏繼續當「廢物」,可他終究是委曲求全,整日悶悶不樂,渾身充滿頹靡的氣息。


    他不再同從前一樣出門浪蕩,隻是時不時就怔怔在院中立著,一站就是大半個時辰。


    裴恭覺得自己丟了點東西,更覺得這天地一下都變得萬分陌生。


    也不知是混沌到了哪一日,梁國公府的老管家循著來找他:「三爺,門房那頭有人來,說是想見您的。」


    「找我?」裴恭慢吞吞疑惑道。


    「是了。」老管家畢恭畢敬,「老奴也不認識,就把人給留下了。」


    今時不同往日,當初的狐朋狗友,如今都是能避則避,誰還會專程來梁國公府裏頭找他?


    裴恭也帶著幾分不解,跟著老管家往門口走去。


    順著池塘邊綿延的沿廊向外,是國公府門房邊的小屋子。


    裴恭走近了才看清,坐在裏頭的,是個五六歲的小姑娘。


    那小姑娘梳著雙丫髻,衣裳洗得發白,但卻樸素幹淨,正低著頭小口小口乖巧吃著老管家給的點心。


    因為她個子還算不得高,故而坐在圈椅上踩不到地麵,隻能悠悠閑閑地盪腿。


    裴恭凝神瞧了好幾眼,仍舊沒能從記憶裏搜索出這麽個人來。


    老管家這才和藹上前:「小丫頭,你要找的三爺來了。」


    小姑娘聞聲抬頭,懵怔著看了看裴恭:「你?你是三爺嗎?」


    她天真無邪地笑開一臉:「你這麽年輕啊,怎麽沒有鬍子,也沒有白頭髮?為什麽要叫三爺?」


    老管家連忙阻止一番童言無忌:「小丫頭莫要再胡言亂語。」


    「你來找我們三爺,是為何事?」


    小姑娘聞言,徑直從椅子上蹦下身來,視若珍寶地捧起件灰狐鬥篷,小心翼翼放進梁國公府的老管家手裏。


    「我是來還東西的,這件鬥篷可漂亮了。」


    「我娘交待說,這是三爺的鬥篷。」


    鬥篷被規規整整疊著,狐毛灰白蓬鬆。


    裴恭凝眸,隨即便認了出來,那東西是先前在香海,扔給方岑熙禦寒的。


    小姑娘仰著頭,細聲細語:「是我娘讓我到梁國公府來的,鬥篷她先前全都仔仔細細打理幹淨了。」


    「我娘早晨告訴我,找裴家的三爺就沒錯了。」


    裴恭看看眼前的小不點,隻覺得眼角一跳。


    他忙不迭追問:「你娘?你娘怎麽會打理到這衣裳?」


    小姑娘點點頭:「自然是我娘,這些東西向來是我娘打理,我娘最會幹這個了。」


    「娘一貫最會把衣裳打理得幹幹淨淨,平平展展。」


    她又朝裴恭笑了笑:「三爺收到了東西,那我就迴家去了。」


    裴恭撚著狐裘忽有些出神,這狐皮厚實油潤,還是二哥獵來的灰狐。


    如今不知二哥的身子怎麽樣,他卻也不能貿然出京去探,隻能望著青天,遙相祈願康復。


    「三爺,三爺?」老管家又喚聲失神的裴恭,「那鬥篷裏壓著的信封掉出來了。」


    裴恭這才堪堪迴神,拆信來看,果然是方岑熙的幾句問候,並著歸還鬥篷的客套言語。


    裴恭皺了皺眉頭。


    他借給方岑熙的鬥篷,如今怎麽會被一個婦人打理一新?又怎麽會被差給個半大的小女孩送還迴來?


    若不是方岑熙的妻女,這事情顯然很難解釋。


    裴恭下意識瞧向那小姑娘走遠方向。


    不知是為何,得知方岑熙有妻女的那刻,他心中竟驟然莫名多出些失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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