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宗.龍朔二年.長安


    一輛精致小巧的馬車緩緩駛進長安城裏,長安東大門的街道,寬廣得足以容納四輛馬車並行還綽綽有餘。


    時至近午,東大街上車水馬龍、人聲鼎沸,什麽樣膚色的人種都有,各種語言在街道上交織響起,令初來長安的外地遊子開足了眼界。


    馬車緩緩停在一間酒樓前,馬夫利落地跳下車,跑到後方掀開車廂的簾幕。「小姐,我們已經到了。」


    馬車裏,一對少女相偕而坐。穿著鵝***衣衫的少女頭上綁著丫鬟的雙髻,伸手輕搖搖閉目養神的主子。


    「小姐,該下車了。」


    假寐中的少女緩緩地睜開迷蒙的雙眼,掩唇秀氣地打個嗬欠,揉揉困頓的眸子,眨眨眼,「嗯。」嬌柔的嗓音略帶點沙啞,顯得十分可愛。


    丫鬟微微一笑,率先下了車子,再迴過身伸手輕扶著主子下車。


    馬夫跟著酒樓的小廝先去將馬車以及其他物品安頓好,少女則跟著丫鬟隨店小二的帶領來到二樓的雅座休息。


    「小姐,喝杯熱茶吧。」丫鬟遞上店小二甫端上來的熱茶。


    兩人的一舉一動頗受矚目,大唐豪放之風普遍,女子所穿衣物多半暴露且色彩鮮豔,發上的簪花流蘇無不精致華美,但少女卻穿著不同於現下仕女的樸素月牙色衣衫,一頭垂腰如綢緞的長發也未盤起,僅是披瀉在腦後,任由輕風吹拂飄動。


    豔麗的牡丹雖是花中之冠,但散發著清香的雛菊,卻也不亞於牡丹的美,少女脫俗的氣質及裝扮,讓人忍不住將目光移向她。


    一張潔白姣美的臉蛋上,鑲嵌著一雙盈盈水眸,小巧的鼻,一張紅嫩的唇,雖不是國色天香,也秀美可人。


    「小姐,這京城這麽大,咱們上哪找人呢?」丫鬟歎了口氣,不舍地看著自家的主子。小姐身子骨一向不強健,老爺子讓小姐出來尋人,這不是折磨小姐嗎?


    沈耬荳無聲地輕歎口氣,轉頭看向繁華的街景,「盡人事、聽天命吧。」此趟出來,尋找姑姑雖然很重要,但她心底多半明白,爺爺是在替她安排後路了。


    丫鬟還想說些什麽,但沈耬荳眼角瞧見馬夫上樓了,馬上對她搖首。丫鬟看了馬夫一眼,眼中閃過一抹厭惡的光芒,瞥開視線。


    「阿福,都弄好了嗎?」


    他露出憨厚的笑,搔搔頭,「是的,小姐。」


    店小二正好也將菜肴端上樓來,沈耬荳示意他坐下後,三人就安靜地用餐,偶爾隻有她跟丫鬟的交談。


    如此顯目的一個小美人,想當然一定會引起一些登徒子的騷擾。


    「姑娘有禮。」一個穿著黃衫的男子不知何時冒了出來。


    沈耬荳抬眸看了他一眼,秀氣的柳眉輕擰後鬆開,「公子有禮。」聲音平穩,秀美的臉龐上雖有一絲笑意,但那也隻是基於她禮貌的教養。


    「小生黃義,不知姑娘打哪兒來啊?」黃衫男子露出一抹自認瀟灑的笑。


    瞥見他咧出的牙齒黃橙橙的,配上他那一張老成的臉,聽見他還自稱小生,她忍不住噗哧一笑。


    京城的人還真奇怪,明明老得都快可以當她爹了,還自稱是小生?


    佳人這麽一笑,那姓黃的可看傻了,她的笑靨柔美動人,看得他口水都快滴下來,恨不得撲上去親親她那張笑開的小嘴哩。


    「黃公子,我們打哪來,似乎不關您的事吧?」丫鬟防備心十足,瞪著那個臉上涎著口水的家夥。


    愣了一瞬,黃公子眼角抽搐了下,繼續笑著道:「小丫頭怎麽這麽說呢?相逢自是有緣啊,今兒個能遇見,不知是黃某幾世修來的福氣呢!」


    丫鬟揚起嘴角,露起一抹假笑,用著全二樓都聽得見的聲音說:「是啊,那剛才收垃圾走的那個老伯,跟你也算有緣啊。」癩蝦蟆想吃天鵝肉!呸,也不照照鏡子,長成這模樣就算了,人還這麽流裏流氣的惹人厭。


    二樓裏,幾道悶笑聲傳出,更有許多不客氣的恥笑聲。


    被人這麽明顯地諷刺,姓黃的當然不爽了,臉色一沉,「妳說什麽?賤丫頭!我同妳主子說話,妳這賤婢插什麽嘴?」


    丫鬟氣圓了眼,拍了桌子站起來,正想不客氣的損他幾句難聽話,但才一張口,就讓人給打斷了。


    「黃公子,請原諒小綠的無禮。」沈耬荳先一步開口,同時看了丫鬟一眼,不讓她再多嘴。


    她隻想不引人注目的進城,可不想在進城的第一天就進衙門,跟那些捕快喝茶聊天。


    「不打緊、不打緊。」舔舔唇,黃公子看著小美人,真是越看越有味道。


    「黃公子,我們還在用餐,我身子不好,吃飯不便聊天。」沈耬荳垂下眼,很客氣地暗示他。


    「沒關係!我陪你們吃!愛吃什麽盡量點,都算在大爺的頭上就好!」黃公子很豪氣的拍拍胸口,一點也聽不出人家在趕他。


    自顧自的說完話,他一屁股就要往阿福身邊的空位坐下,順手還想摸一把小美人的嫩手,哪料得到手上倏地一痛!


    一旁的馬夫馬上站起,同時握住他的手腕。


    一個黑色的瓜子殼滑落地麵,沒半個人注意到。


    「公子,這似乎不太妥當,別這樣好嗎?」阿福憨厚的臉上充滿歉意,一邊低頭請求著。


    外人看不見,但他那隻握住黃義的手,卻讓那姓黃的臉色都變了。


    「呃……」手腕上傳來的劇痛讓他忍不住低吟一聲,臉色漸漸發白,「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他馬上知道這個下人不是簡單的人物。


    「夠了,放手。」沈耬荳蹙起眉,不悅地低喝一聲。


    「是,小姐,阿福失禮了。」阿福鬆開了手,一抹精光閃過眼底,唇角微微勾起。


    小綠看著他裝模作樣,受不了的撇過頭去。


    「對不住、對不住,打擾了!」黃義捂著手腕,臉色又青又白,慌慌張張地說完話之後,急忙離開了。


    在二樓裏等著看戲的眾人,納悶地看著他慌張的跑掉,不懂那黃公子怎麽不繼續調戲美人,還像火燒屁股似的跑了?


    沈耬荳垂下眼眸看著坐迴位子上的阿福,吐了口氣,默默的坐迴椅子上,順手拉著貼身丫鬟一起坐下來繼續吃飯。


    酒樓裏,二樓雖說是雅座,但也隻是在每個桌子之間加上竹簾隔開而已,就在沈耬荳斜對麵的位子上,正坐著一對男子。


    兩人麵對麵而坐,一個穿著黑色勁衫,而另一個則身著白色儒衫,桌上放了一壺正飄著馨香的熱茶。


    黑色勁衫的男子微微一笑,粗獷的麵容上竟有一絲絲斯文氣息,與他身上的武衣一點也不相配。「沒想到你會出手幫忙。」他舉杯對前方的男子說道。


    穿著白色儒衫的男子麵貌儒雅清俊,氣質沉穩,給人的感覺彷佛明月般皎潔溫煦,俊容上的薄唇微微揚高。


    那一抹笑,在他俊秀的臉龐上顯得十分突兀,笑容裏隱隱有股霸氣,搭上他那一身文人的裝扮,十分詭異。


    眸中流光轉動,黝黑深邃的眼瞳轉向不遠處的三人,目光在那男仆的身上停留了一瞬間,而後凝視著一旁另一張秀美的臉蛋,黑眸裏的光芒閃爍了下。


    「豔麗的美人你還少見嗎?怎麽肯出手幫忙?」黑衣男子不禁好奇地問著。


    說到他眼前這個人,一天到晚在皇宮裏走動,再怎麽漂亮的美人都已經看到麻木了,何況是一朵小花而已。


    「有嗎?」白衫男子微抿唇,目光不轉,頗有深意的眸子仍直視著前方。


    黑衣男子擺擺手,輕嗤一聲,「少來了。」


    論武功,他是沒他好,但他眼睛可沒瞎掉,方才在那男仆出手抓住登徒子的時候,身邊的人,明明就先一步拿了桌上的瓜子殼射向那鹹豬手。


    白衫男子沒有迴話,隻是看著那三個主仆其中的那位男仆站起身子,對著主子低聲說了幾句話後,轉身離去,留在原地的另外兩個姑娘,等到他消失在視線後,臉上都明顯有著鬆了口氣的感覺,秀美人兒的臉上,更漾出一抹真心的笑意。


    她正好奇地睜大眸子,一臉稀奇地看著街外的景色,圓眸靈活有神,紅嫩的唇畔噙著一抹微笑,笑容十分輕淺,卻也十足的可愛。


    黑衣男子順著他的目光往前望去,打量了會兒,才又道:「清粥小菜?」不過奇怪了,這道清粥小菜的容貌怎麽有點眼熟?


    對於他的形容,白衫男子沒多說什麽,執杯將熱茶放在嘴邊啜飲一口,「寧茹不也是道清粥小菜?」他笑笑地反問。


    黑衣男子一愣,而後笑著搖頭,「但不合你的味吧。」寧茹正是他的妻子,前些日子兩人才拜堂完婚。


    「那我該適合什麽樣的味?」白衫男子這才正眼看向他。


    黑衣男子想了會兒,「我記得……尉遲大人中意的都是些才貌雙全的女子,個個豐腴豔美。」


    白衫男子——尉遲秀聞言冷冷地看了好友一眼,「宋曜文,你是故意的嗎?」語氣冷冰冰。


    宋曜文聳聳肩,兩手一攤,「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他也不是自願提起尉遲大人的啊,隻是同在翰林當官,時常碰見他,每迴一見著了麵,尉遲大人就要他向阿秀勸說成親的事,他也十分為難。


    尉遲秀不為所動,依舊冷冷地瞪著他,「少裝傻,你是等著看好戲吧?」他一語戳破好友的心思。


    一點也不客氣的點頭,宋曜文大剌剌地笑開來,「是挺有趣的。」


    瞧他這副模樣,尉遲秀忍不住笑著搖頭,「我爹又同你說了些什麽?」對這好友的性子,他已經很習慣了。


    「還不是就說些讓我勸你成婚的話,說你老大不小了,十六衛將軍中就剩你還沒成親生子,尉遲家就剩你這個血脈,希望你快點讓他老人家含飴弄孫。」宋曜文說完喝了口茶。尉遲大人不敢直接同阿秀說這些,老對著他念,念到他耳朵都快長繭了。


    身為開國功臣尉遲恭大人的後代,阿秀實在長得不像一名武將,明明是十六衛將軍之一,但一身爾雅俊逸的氣質,硬生生將他這位翰林學士給比了下去。


    若是不知情的人看見他倆站在一起,十之八九都對著他喊將軍,對著阿秀喊大人,真是本末倒置了。


    不過,尉遲大人長得方頭大耳,體格也是高壯威猛,十足十的武將模樣,怎麽阿秀就是跟尉遲家的人都不一樣?


    「因為我長得像我娘。」尉遲秀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宋曜文愣了一下,「我什麽都沒說。」太厲害了吧?在心底想想他也知道?


    丟了記白眼給他,尉遲秀輕哼一聲,「你的想法都寫在臉上了。」還說什麽翰林學士?想什麽都刻在臉上給人看到了,日後這****要怎麽玩得下去?


    「還在看?說真格的,你覺不覺得這姑娘長得有些眼熟?」宋曜文忍不住問。


    「不覺得。」他想也不想地迴道。他隻能猜得出來這姑娘應該不是長安人士,瞧她身上的穿著打扮,都比長安女子保守許多,僅是露出嫩白的頸子,並沒穿著時下姑娘喜歡的薄紗,和慣纏在手臂上的披巾。


    「喔。」皺了皺鼻,宋曜文接受他的迴答,但心裏總覺得不對勁。「方才那抓著黃公子的男仆,身手可不簡單。」


    雖然剛剛阿秀先一步出了手,但那看似憨厚老實的男子一把抓住對方的手時,手上青筋竟微微浮現,再加上對方突然慘白的臉色,就知道他被握住的手有多痛了。


    「嗯。」身為武將的尉遲秀自然知道那男子身手有多好,憑方才出現時的步伐和走路的動作,以及吐納之間的次數,都能看得出那男子是個高手。


    普通人家的子女,不太可能聘請如此特殊的人物護送才是,莫非他們來長安有要事要辦?


    尉遲秀突然對自己的想法感到好笑。沒想到他也會去猜測一個第一次見麵的姑娘家想做什麽?


    「對了,我娘要你有空的時候也去看看她,她很想你。」宋曜文低頭嗑瓜子,想起家裏母親大人的囑咐。


    尉遲秀想起了宋夫人,目光微微泛暖,有些思念閃過眼底,「芸姨的身子還好嗎?」小時候,父親忙於朝政,對他可以說是不聞不問,再加上親娘早逝,他就像個沒人要的孩子,感受不到任何的溫暖,直到芸姨的出現。


    芸姨是父親麾下參軍的妻子,當時借住在尉遲府裏,對於他是心疼又嗬護,可以說是自小帶大他的奶娘,他所欠缺的親情,都在芸姨身上得到了。


    也多虧如此,不然他今日恐怕也不會是十六衛將軍之一。


    「壯得跟頭牛似的,她要我告訴你,別老待在宮裏,叫你快點討個老婆。」宋曜文可有點受不了娘親的囉唆,再加上剛成婚的妻子,婆媳倆連成一氣,就專門對付他這個兒子兼丈夫。


    「……」尉遲秀微微無奈的吐口氣,怎麽個個長輩都要他成親?難道不成親,他就不是尉遲秀了嗎?


    「習慣就好。」宋曜文安慰地拍拍好友的肩膀,在還沒娶妻前,他所過的日子就跟阿秀差不多,一天到晚都有人念著他成婚,還好現在解脫了。


    緩緩撥開肩上那隻熊掌,尉遲秀不想理會他的幸災樂禍,視線不由得又飄迴去那纖瘦的人兒身上。


    他瞧見她先是轉頭看了下四周,而後拿起桌上的瓜子,一雙水眸瞧著街外,纖指撚著瓜子,衡量了一下,突然扔了出去。


    扔了幾次,似是扔不中她想要丟的目標,她不開心的嘟起嘴,氣鼓了雙頰,不服氣地咬咬唇,繼續拿起瓜子往外頭丟。


    她身邊的丫鬟先是製止地說了幾句話,而她也氣嘟嘟地迴了幾句,然後伸出一指,指著樓下的一隅。丫鬟看了之後,竟然跟著拿起桌上的瓜子往外丟?


    尉遲秀輕笑著,忍不住好奇她到底在丟誰,他順著她的手勢方向往街外探去,瞧見原來她那個位子的下方,正好有一對乞兒,一大一小,看上去,大的正在欺淩小的,她扔的就是大乞兒。


    隻是她不會武功,扔的瓜子總是落在大乞兒腳邊,怎麽也丟不中他。


    噙著抹笑,尉遲秀拿起自個兒桌上一粒瓜子,瞄一眼她的手,見她一扔出,他凝氣於指,瓜子也疾射而出——


    !


    「哎呀!」大乞兒被這蘊藏內力的瓜子打中,痛得哇哇叫。


    他的視線再轉迴她身上,隻見她果然露出沾沾自喜的笑靨,兩手無聲的合掌小小拍動,眉眼動人,水眸裏閃爍著興奮。


    「瓜子是拿來吃的,不是拿來丟的。」宋曜文涼涼地道。從沒見過阿秀會對姑娘家這麽好,還笑得這麽溫柔,嘖嘖,有人春心蕩漾嘍。


    再丟一個瓜子到他臉上,尉遲秀不理會他,轉了個話題,兩人談起公事。


    等到他們要離開的時候,尉遲秀迴首看向方才那姑娘坐的位子,位子上的人早已換了一批,秀美的人兒早不複見。


    心底突生一股淡淡的失落,但他沒放在心上,轉身跟著宋曜文的腳步離開,但就在步出酒樓的時候,眼角餘光瞧見一抹白影。


    仔細一看,正是方才他所注視著的那位姑娘,此際她身邊沒有任何人的陪伴,手裏正拿著熱騰騰的饅頭放進方才被欺負的小乞兒碗中,還順便掏了幾錠碎銀子給小乞兒。


    「阿秀!」走在前方的宋曜文瞧他沒跟上,迴頭喚了一聲。


    再看一眼那善心的姑娘,尉遲秀微微一笑,抬腳跟上好友的腳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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