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晨十二點半,夜市裏的言禹楓收攤。


    此時夜市還是有逛街人潮,隻是已稀稀落落的。


    小紅帽、美人魚早在半個小時前就先收攤,迴家了。


    她今天生意不差,攤位上的飾品賣掉不少,她原可以早一點收攤迴家,但今天她想在外頭待久一些。


    她的攤位小、東西少,約莫十分鍾就收妥,她提著兩個箱子,往捷運站的方向走,走了幾步才想到時間已經太晚,捷運列車早休班了。


    看樣子,她唯一能選的交通工具——


    “你都這麽晚嗎?”


    “嚇!”突然從她後頭冒出的聲音,嚇了她一大跳。


    “還知道要怕?”又是那熟悉的嘲諷語氣。


    言禹楓迴頭,既訝異他出現,又微微的開心著。


    靳宇觀彎身,從她手裏拿過那兩個提箱。“車子停在同樣的地方,沒捷運了,我送你迴去。”他也不看她有沒有跟上,說完徑自走人。


    她跟上他的腳步,仰頭說:“平常這時間我已經收攤了,要不是今天比較晚,你現在才來,根本找不到我。”


    “我十一點就來了。”他語氣平淡。


    “十一點?等到現在?為什麽?”


    “我也想不通為什麽。”他眉頭有些緊,仿佛也困惑著。


    他十一點來,原是想找她說說話,他知道今天下午她跟靳宇暘去ktv了。


    他猜她十二點前會收攤迴家,沒想到她兩個朋友都先走了,她還繼續做生意。


    他看著她陸續來了幾個顧客,看著她用柔軟、不給人壓力的聲音說服客人,一件件買下她攤位上的小飾品。


    六個顧客,她做成五樁買賣。


    看著她做成第五件生意,他心裏想著:她不愧是商人的女兒,也有生意手腕。


    他看得入迷,就在遠處等著,直到她收攤打烊。


    他也想不通為什麽他願意等?他從沒等過任何女人。


    言禹楓沒再說話,跟著他直到停車位。


    兩人上車後,靳宇觀說:“陪我吃晚餐。”


    這話,讓她皺起眉頭,“你是不是常常這麽晚吃飯?”


    他沒迴答她,隻說:“如果你累了,想迴去休息,我可以先送你迴家。”


    她看他好半晌,覺得這男人真不好捉摸,她時常搞不懂他的情緒。“我陪你吃晚餐吧。這麽晚了,一個人吃飯很寂寞。”半晌過去,她說。


    一個人吃飯很寂寞?


    這句話,不知為何像根針輕輕紮進他的心。


    他沒有寂寞這種傷春悲秋的軟爛情緒,他沒時間寂寞。


    吃飯,隻是為了活下去。


    如果人可以不吃不喝就存活,他絕對不會把時間浪費在進食上。


    他沒想過,一個人吃飯會很寂寞。


    他老早就習慣一個人了,從他九歲那年,失去母親開始。


    或者,在更早之前,在他父親時常徹夜不歸、母親愛抱酒瓶勝過抱他的那時候起,他一直就是一個人。


    習慣了,就不懂寂寞。


    靳宇觀睞向她,啟動車子後,用他一貫的微諷語氣說:“女人才有時間覺得寂寞,我吃飯隻是為了活下去,無所謂寂寞不寂寞。”


    言禹楓呆了呆。


    我吃飯隻是為了活下去,無所謂寂寞不寂寞。


    這男人,真的是……讓她想不同情都沒辦法。


    吃飯隻是為了活下去?說出這種話的人,多可憐啊,他寂寞到連享受美食都不懂,唉。


    “你想吃什麽?我煮麵給你吃好不好?”她這話,其實有些衝動說出口。


    靳宇觀輕輕一笑,女人果真都一個樣子,愛進廚房表現賢淑模樣。


    “到哪兒煮?我家?我要吃麵,迴家叫傭人幫我煮就可以了,何必麻煩你到我家煮?”


    “你會讓傭人也盛一碗麵,坐在你旁邊跟你一塊兒吃、陪你聊天?”言禹楓沒理會他不以為然的口吻,反問。


    “不會,我吃飯不用人陪。”


    “既然如此,何必找我陪你吃晚餐?”


    “我說過我一定要得到你,既然想得到你,總得找時間跟你培養感情。”


    “培養感情?你的說法真讓我意外。我以為,對你來說我隻是一件物品,人會想跟物品培養感情嗎?無論如何,你要是真的想跟我培養感情,我建議照我的方式吧。”她學他說話的語氣。


    “你的方式?是指讓你幫我煮東西?如果你愛當傭人,我沒意見。”


    “隻是煮麵而已,沒到當傭人這麽嚴重的程度,去你家吧。”


    二十分鍾後,靳宇觀領著她進屋,占地上百坪的屋於裏,一樓昏暗,玄關感應燈亮了又滅。


    他走到廚房,打開燈說:“鍋子、調味料、食材,你自己找。”然後丟下她,上二樓了。


    言禹楓沒攔他,徑自打開幾扇儲物櫃門看看,接著到冰箱找食材,她沒打算做什麽山珍海味,隻想煮個簡單的蔬菜湯麵,陪他吃。


    挑了幾樣蔬菜洗洗切切,等水滾後下把麵條,再將蔬菜放進鍋,一會兒,她關了火,由碗櫃拿出兩個碗盛好麵。


    放好筷子,再倒妥兩杯果汁,她準備上樓找人。


    靳宇觀拿了本商周雜誌進廚房,看見餐桌上已經放妥兩碗麵、兩杯果汁,他麵露驚訝。


    他不過是上二樓書房看幾封email、找本雜誌,沒想到下樓,麵已煮好了。


    明明心裏有些佩服,他卻嘴巴壞壞地說:“你果然是當慣傭人的灰姑娘。”


    言禹楓不理他的諷刺語氣,聲音軟軟迴應,“快吃吧,麵放久會爛。”


    靳宇觀走上前,低頭看碗裏的麵,質疑道:“你覺得你的手藝,好到能用這看起來很清淡的麵抓住男人的心?”


    “我沒說我想抓住你的心,坐下。”


    她那句“坐下”頗有威嚴,靳宇觀竟也乖乖聽話坐妥。他拿起筷子,沒等她入座一起開動的意思,但筷子才剛放進碗裏,卻被她製止。


    “等等。”


    他停住動作,而她走到他身後,雙手放上他的肩,霎時,她感覺掌心下的肌肉緊繃起來。


    她微微扯開笑容,俯下身,在他耳邊輕聲細語道:“放心,我不會把你怎麽樣的。”


    靳宇觀被她鬧出笑意,唇瓣微微揚起,打心底浮出一絲的笑意。


    “應該是你擔心我把你怎麽樣才對,別搶我的台詞。”他不忘嘴上逞能。


    “你要不是靳宇觀,我大概會一拳揍下去。”言禹楓一臉受不了的表情。


    “正確說法應該是,靳宇觀要不是有這張好看麵皮,女人根本不會想為他進廚房。”他冷淡地說。


    “你不要老像隻河豚,行不行?”她緩緩地問。


    這迴,他倒是收斂起他的諷刺脾性,沒再還嘴。


    見他竟然乖了,她輕笑,“真乖。”她摸摸他的頭,好似獎賞一個孩子。


    靳宇觀僵住了,她的語氣、舉動,喚醒他遺忘的記憶片段……


    察覺到他的僵硬,她才意識到自己過度親密的動作。


    言禹楓挪開手,尷尬片刻,才注意到靳宇觀似乎神遊到遙遠的地方,她拍了拍他的肩,語氣輕快地說:“嘿!準備吃麵吧。”


    他迴神,勉強扯出抹淡笑,控訴道:“我早就準備好,是你不讓我吃。”


    “把你手上的筷子給我,眼睛閉起來。”


    “你要喂我?你當煮麵傭人還不夠嗎?真是——唔……”奴性堅強。


    說到一半的諷刺話語,被突然落下的吻狠狠堵住。


    若不用吻堵住他的嘴,言禹楓隻怕她真的會狠狠揍他一拳。


    靳宇觀毫無防備地承受她的吻,嚐到一股甜味,那股甜滲進他心窩,攪出一池漣漪,他有點昏沉,無力抗拒她的清甜入侵。


    言禹楓今生還沒如此大膽過,主動親吻一個男人,從不在她的想象範圍裏。她吻著、嚐著,舌尖探入他唇齒間嬉玩,他的味道與她的交纏,情潮漫上來,她仿佛落入流沙,越陷越深,幾乎想將自己的全部都給他。


    耳邊又幽幽響起他清冷的話——


    我吃飯隻是為了活下去,無所謂寂寞不寂寞。


    她倏地抽迴心神,拉開兩人的距離,低聲哄他,“拜托,閉上你的眼睛。”


    靳宇觀像是歎了口氣,竟也聽話地將眼睛閉上了。


    今晚的他有點脆弱,有點奇怪。


    他想,是夜氣的關係。


    聽說深夜時,天地彌漫著清明之氣,會讓人的靈魂變得敏銳脆弱。


    那是許多年前,某個深夜,他母親告訴他的。


    所以現在他應該是被夜的氣息蠱惑了,才會輕易讓一個女人左右。


    閉緊雙眼,他感覺心飄飄蕩蕩,著不了地似的。不消多久,食物的香氣與熱氣襲來,微熱的空氣熨上他唇瓣,他聽見言禹楓的聲音。


    “張開嘴,乖。”當他像個需要人哄的孩子,她溫聲說,將夾起的蔬菜送進他嘴裏,見他咀嚼著,她問:“知不知道你吃了什麽?”


    是蔬菜,他知道,他閉著眼睛又多嚼好幾口,清甜爽脆的口感,他猜測著是什麽菜,卻想不出來,於是負氣說:“我不買菜,不知道有哪些菜!”


    “說說看你吃過的、知道名稱的蔬菜。乖。”


    “我又不是小孩,不要一直跟我說‘乖’!”他氣惱了,想睜開眼睛。這無聊的遊戲根本沒繼續的意義!


    看穿他的意圖,她輕輕久久地在他頰邊印了一吻,說:“好,我不說乖,但你要聽我的話。說說看,你知道哪些蔬菜?”


    靳宇觀想結束遊戲的念頭,被她簡單幾句話打消。哼!一定是夜氣的關係,他心有不甘地想。


    “西紅柿、菠菜、紅蘿卜、白蘿卜、白菜……”他微微偏頭,認真了起來,想著他還知道哪些蔬菜,好一會兒他又說:“甜椒,山蘇、芹菜……我知道了!我剛剛吃的是高麗菜!”他既篤定又興奮。


    “為什麽猜是高麗菜?”呂禹楓反問,默默笑開。


    “薄片菜葉的口感有點脆,吃起來有點清甜,是高麗菜對不對?”他沒張開眼睛,臉上的笑得意又真誠,像個等待頒獎的小學生。


    還說不是小孩!她差點笑出聲。


    “對,是高麗菜。你看,不難嘛。來,吃吃看這個。”


    他張口咀嚼,慢慢品嚐,一樣是脆的,不過有點硬,被切成細長條狀,不是非常鮮甜,有股特殊的菜味……


    啊!該死的!忘了告訴她,他討厭紅蘿卜。真想吐出來!


    “我最討厭的紅蘿卜。”他冷冷說。


    “隻有小孩子才討厭紅蘿卜。”她忍著笑,學他冷冷的語氣。


    她知道他討厭紅蘿卜,她是故意煮的。下午在ktv裏,她跟靳宇暘聊了很多,最後聊的全是他。


    靳宇觀的喜惡,靳宇暘毫不保留地全告訴她了。


    所以,她了解他,了解關於他的一切。


    “張嘴,再吃吃這個。”言禹楓又說。


    這次,他才吃進嘴裏,立刻說:“這個太簡單了,是番茄。”


    “好,那這是什麽?”她又夾了另一樣。


    靳宇觀嚐著味道,這迴,花的時間多了些,他遲疑地問:“芹菜嗎?”


    “沒錯,張開眼睛吧。”


    “就這樣?”他愣了愣,脫口問。


    “怎麽?試菜試上癮了?”目禹楓放聲而笑,“我隻煮這幾樣菜。”


    他睜開眼,看著麵前的碗,怔了幾秒。


    高麗菜的鮮甜清脆、紅蘿卜的難聞菜味、番茄微酸微甜、芹菜的特殊香氣……


    他點著碗中蔬菜,迴想剛才嚐過的滋味,原來每種蔬菜都有特殊味道。


    以前,他隻是進食。剛才,他品嚐了食材……


    言禹楓也坐下,見他不知在想什麽,她出聲道:“快吃吧,麵都快涼了。”


    靳宇觀抬頭看她,好一會兒,溫聲低語,“謝謝你,讓我吃到食物的味道。”


    她默默看著他,弄不懂為何她的心變得好敏感,他淡淡一句道謝,竟能讓她眼眶泛紅。


    片刻後,她低下頭,拿起筷子輕聲說:“不客氣。”


    他又看了她好一陣子,瞧著她低頭一口一口吃麵,模樣秀氣。


    事情變得有些複雜,他的心好像被某種異樣的情緒滲透了。


    他忽然有種壞預感,眼前看似柔弱的獵物,說不定哪天會狠狠反撲他……


    不可能!他倏地嘲笑自己的想象力。


    靳宇觀也低下頭,終於開始吃麵,不知不覺學她,慢慢地一口一口吃。


    楊致廷神色匆忙,拿著傳真迴來的報告,敲著總經理辦公室的門。


    兆宇金控以金融業起家,十年前開始多方營運,事業觸角伸展至電子、營建兩個不同產業。


    外派到大陸電子廠的製造部經理昨晚發生意外,詳細情形一直到今早才迴報至總公司。


    “進來。”靳宇觀埋在文件堆裏,經由對牆的百吋投影布幕,正開著與北美分公司高階主管的視訊會議。


    楊致廷遞上報告,先簡略概述,“深圳廠製造經理,昨晚被殺身亡,梁廠長已經將消息封鎖。”


    靳宇觀蹙眉,迅速翻看報告,一會兒他對著網路攝影機說:“take a break, ten minutes.”他關掉視訊會議,轉向秘書。


    “王經理的妻子知道了嗎?”


    “剛剛通知她了。”


    “有沒有將事件經過說清楚?”


    “這……”楊致廷遲疑幾秒,“粱廠長的意思是,不要讓王太太知道,深圳廠那邊可以先套好說詞……”


    “然後讓王太太傷心欲絕?流一堆根本不值得流的眼淚?!”靳宇觀聲音酷寒。


    “等一下,你告訴王太太事實,說他先生在深圳包二奶,談判分手的過程意外被刺死。”


    “王太太已經很傷心了,何必……”


    “等她知道事實後,她會少傷點心。另外,要人事處發布人事命令,把梁廠長降三級,調迴台灣高雄廠。再多加一份聲明,往後外派主管若包二奶,經查屬實,一律降三級處分。梁廠長算他倒黴,殺雞儆猴。”他從右方最下層抽屜,抽出一隻紙袋,又說:“梁廠長要是不滿處分,把這份資料寄給他。”


    袋子裏,有梁碩和包二奶、三奶、四奶……的資料與照片,這位“老臣”是他父親的心腹,他正好趁這機會,拔去他。


    靳宇觀笑得冰冷。反正他正想整頓大陸廠的高階主管,這個機會來得巧也來得好,剛好讓他名正言順一一拔除父親的人馬,兩年內,他要全換上自己的人。


    他辦公桌右邊最下層抽屜的一份份紙袋,裝的都是“證據”。


    他相信,是狗就改不了吃屎。


    那些老臣們,肯定以為這次風頭過去就沒事了。這樣最好!


    楊致廷見老板笑得冷漠,意識到老板應該另有打算,他沒再多說,拿起桌上的紙袋等待後續的命令。


    “沒別的事,你先處理王太太那邊。”


    “撫恤金的部份……”


    “王經理並非因公殉職。”靳宇觀冷淡地說。


    “他兩個孩子一個才國中、一個高中……”


    “你去查查看他有沒有保壽險?有的話,保多少?沒有壽險,或者低於兩百萬再告訴我。兩百萬夠讓兩個小孩念完大學畢業了。”


    “我知道了。”楊致廷離開辦公室。


    靳宇觀迴到視訊會議,半個小時後結束它。


    再十分鍾,他得出發到機場接一位重量級客戶,雙方若能順利合作,他們將共同開發南美洲最新一處鑽石礦脈。


    他曾答應過母親,等他有能力時,要開一家母親夢想擁有的珠寶店。


    但他想做的,遠比當初承諾母親的更大,他不但要開珠寶店,還要成為珠寶供應商,建立屬於他的珠寶王國,紀念他早逝的母親。


    靳宇觀緩緩打開辦公桌右邊最下層抽屜,拿出一疊紙袋數著,總共十三個。


    十三呢!真是好數字。


    隻要再拔除這十三位老臣,兆宇金控集團,就幾乎是他的天下了。


    一旦將靳兆禾趕出他當年親手創辦的王國,也就等於斷了靳宇暘的後路,更確保靳宇暘什麽也得不到。


    他手上搜購來的股權已經超過百分之十二,加上他名下的百分之八,他已經握有兆宇百分之二十的持股。


    而靳兆禾名下持股百分之十,靳宇暘百分之三,隻要再拔去集團的十三位元老重臣,他就有把握在年度董事改選的會議上,拿下執行長之位,成功取代靳兆禾。


    最慢三年,他就能拿下整個兆宇金控的實權。


    他將紙袋放迴抽屜,桌上電話響起,是來自秘書打給他的專用內線。


    “什麽事?”靳宇觀問。


    “一樓警衛說,有位言禹楓小姐要找你,她已經在樓下兩個小時,執意要警衛幫她通報,說隻要跟總經理說她的名字……”


    “差不多該到機場了。你先下樓,帶言禹楓坐我的車,我整理一下,馬上就下去。”他交代說。


    “言小姐要跟我們一起去機場嗎?”楊致廷很驚訝。他從沒見過有女人到公司找老板,更讓他意外的是,老板竟要帶著她出門?


    “可能,不一定。總之,你先下樓。”


    “是。”


    結束通話,靳宇觀收拾好東西,在辦公椅上坐了會兒,下意識伸手撫了撫唇,想起今日淩晨言禹楓為了堵他話,竟主動吻了他。


    那一吻,其實深深撼動了他,也許是因為當時的他毫無防備,那個吻帶給他的感覺才會如此強烈。


    在男女關係上,他從不是忠貞份子,女人對他來說,僅是紆解生理需求的玩伴而已,他沒對哪個女人認真過,也不想認真。


    言禹楓之於他,本來隻是用來傷害靳宇暘的一顆棋子,然而昨晚的那個吻,卻給了他從未有過、又無法確切描述的奇妙感受……


    靳宇觀刷地站起身,不願多想,提起公文包下樓了。


    一行三人坐上加長型豪華轎車,楊致廷、言禹楓坐在他對麵的位子。


    “坐過來。”靳宇觀看了眼她,拍拍他身旁空位。


    楊致廷努力掩飾眼底的驚訝,隻見她往老板身旁挪去,兩手順勢挽上他臂彎,甜蜜笑著,清秀臉蛋仰起三十度角,說:“要見你一麵真不容易。”


    她低聲細語,旁人聽來不像抱怨,倒比較像是撒嬌。


    靳宇觀沒說什麽,掏出手機,按了一串號碼。


    不一會兒,她的包包裏傳出鈴聲。


    他切斷通話,收迴手機,才說:“你有我的手機號碼了,下次打電話給我,不必跟警衛耗兩個小時。”


    “知道了。”言禹楓並不訝異他有她的手機號碼,他有她的完整行程表,有手機號碼並不奇怪。


    真正讓她驚訝的,是他竟然背下了她的號碼。


    楊致廷將他們的互動看進眼裏,他明白下迴看到言小姐,他最好禮遇她。


    “王太太那邊……”靳宇觀轉向坐對麵的秘書道。


    “王經理沒有投保壽險,隻有勞保,但勞保理賠金不多。”楊致廷迴複。


    “我會開張兩百萬的即期支票,明天你幫我送去王家.”


    “總經理,其實可以用公司名義……”老板若同意申請撫恤金,根本不需要自掏腰包。


    “他並非因公殉職,公司一毛都不會給。”靳宇觀重申立場,“如果我這次放水,等於告訴其它人,外派出去的人怎麽胡搞都沒關係。”


    “……”楊致廷沉默半晌,沒再發表意見。


    “王經理被小老婆拿刀刺死這件事,你告訴王太太了嗎?”


    “說了,所以王太太不去深圳了。王經理的父母都已過世,所以僅由長子代表過去深圳。”


    “嗯。”靳宇觀應聲,點點頭。


    “為什麽不瞞著王太太呢?失去丈夫已經很可憐了……”言禹楓聽著他們的對話,忍不住插口說。


    靳宇觀淡淡睞她一眼,麵無表情地反問:“哪天我跟別的女人上床,你希望我瞞你,還是告訴你事實?”


    她抿著嘴,片刻過後才說:“如果你另有對象,不必等到上床再告訴我,可以提早說。”


    “你覺得我告訴王太太事實,錯了?”他又問。


    “你沒錯,隻是殘忍了點。”


    “真正殘忍的,是那個已經死了的王八蛋。”他有點咬牙切齒。


    言禹楓低下頭,想象著九歲就失去母親的靳宇觀,她可以體會他此刻的感受。


    同樣的外遇情節,不一樣的結果,今天死的是外遇的男人,二十年前,死的是他因父親外遇而自殺的母親。


    她想起唱ktv那天,靳宇暘將所有的恩怨情仇說了一遍,臨別前,他還語重心長的警告她——


    一個恨了二十年的男人,他的血液是近乎冰冷、沒有溫度的,你的愛,說不定不夠溫暖他……


    “對不起,我懂了。”言禹楓挨在靳宇觀身旁,軟軟地說。她懂了他的心。


    她轉眼放低姿態,讓他愣住半晌,好一陣子才想起要問的話,“你找我有什麽事?”


    “如果我說,我隻是想看看你,沒什麽重要的事,你會不會生氣?”她咬了咬唇瓣,像是憂慮他生氣的模樣。


    “不會。下次來之前,你先打通電話,以免我有重要事情分不了身,沒辦法陪你。”他說著撥了撥她的直長發。


    今天的她,穿了件胸前有粉紅豹圖樣的短t恤,深藍色牛仔褲,白底藍邊帆布鞋,背了個斜肩淺藍碎花包包,儼然一副清純學生樣。


    她全身上下,沒一件物品是叫得出名字的品牌,他猜那些都是她在夜市買的便宜貨。


    說真的,她要是這模樣去參加社交宴會,絕對沒人相信她父親是全球百大企業榜上有名的企業主,不會有人相信她是貨真價實的千金小姐。


    “好,下次我會先打電話。剛剛楊先生說你要到機場接一位貴賓,我想我在前麵路口下車好了。”


    “你等會兒要去哪兒?”


    “下午學校有課,我想先去圖書館找些資料。”


    “我可以送你去學校再去機場。”


    “沒關係,我搭公車轉捷運很方便。”言禹楓擔心他接機遲到。


    “小江,我們先去t大。”靳宇觀直接交代司機。


    “你不會遲到嗎?”


    “不會,我提早一個小時。”


    “你要接的貴賓很重要對不對?”竟然能讓他提早一個小時,願意先到機場等人。


    “我打算說服他跟我合作,共同開發鑽石礦脈,我想經營連鎖珠寶店,希望能在世界各個重要的城市開分店。如果順利,下半年我就會在台北開第一家店,到時候,我送你五克拉鑽石項煉。”


    靳宇觀麵色柔和,唇角微揚著笑,他撫了撫言禹楓白皙的鎖骨,不知為何,想看到她戴上他送的鑽煉。


    “五克拉太貴重了吧!不要,我不敢戴,怕被搶。”她笑著說,吐了吐舌頭,表情頑皮又帶點認真,像是真的害怕被搶劫。


    “傻瓜,沒人叫你二十四小時都戴在脖子上,出席重要場合戴就可以了。”他揉揉她的頭,眼神有抹罕見的溫柔。


    言禹楓靠上他胸膛,心怦怦地跳躍,如擂鼓的聲響在她胸口激蕩。


    他的溫柔啊……這一刻從他眼底流露出的暖色,是真心?抑或作戲?


    如果,她把他全部想要的都給他,能否留住他?還是換得他毫不猶豫的離去?


    其實她也不懂自己,明知他像座毫無立錐之地的懸崖,奮力攀上去,隻有墜落穀底粉身碎骨的下場……她明明知道,卻還是想往他身邊靠去,想攀上他這座冰冷懸崖。


    唉!她對他果真是無可救藥的一見鍾情,而這一份鍾情,竟讓她肯為他粉身碎骨……


    見她不說話,靳宇觀出聲打斷她的思緒,“在想什麽?”


    “我在想……原來我在你心裏,比那位貴賓更重要。你為了接機提早一個小時出發,就是不想有任何閃失,現在卻願意為了送我到學校耽誤時間……這樣想,我就覺得自己很幸福。”


    她的話像一盆冷水,澆得靳宇觀當場呆愣。


    “啊!好快,學校到了呢。”她仍然笑笑的,語氣輕快。


    車子停妥,言禹楓下了車,對車內似乎還有點呆怔的他說:“晚上你忙完,打個電話給我,其實我有事找你,不過現在沒時間多說。先這樣了唷,掰。”


    她轉身要走,卻被他喊住,“禹楓!”


    “嗯?”她迴過頭望著他。


    “你跟我在一起,隻會離幸福越來越遠……”他的良心,居然在這時冒出頭?!才一說完,靳宇觀立刻鄙夷起自己。良心這種東西,根本不值一文錢!


    同車的秘書楊致廷,已經徹底傻眼了,他從沒見過老板如此溫柔的一麵。


    雖然老板說的是事實,他也覺得跟在老板身邊的女人,注定要不幸。


    “你對自己太沒信心了。沒關係,不用擔心,我是樂觀的好小孩,我會牽著你的手,往幸福的方向走。記得喔,打電話給我,不管多晚都沒關係。”


    言禹楓揚起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朝他揮揮手,然後轉身跑進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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