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人有所不知,」談三爺笑著為嬌妻夾了一筷子菜入碗。「咱們小珠玉可聰明伶俐得緊,還是個小算盤子兒,帳算得又快又好,比起那些帳房先生是不遑多讓呢。」


    「你這個爹慣得她越發膽大了,一個小女孩兒家,連帳本都看得津津有味。」香氏歎了口氣,「我們談家怎麽著也是望族,女兒未來的夫家當是非富即貴,以後哪需要咱們談家女兒去沾惹那等銅臭活計?」


    「夫人此話有理。」談三爺一挺胸膛,誌得意滿道:「我談三的掌上明珠,將來自然是要享福一輩子的。」


    言猶在耳,這幅豐泰富貴如年畫的幸福美景也彷若還在眼前,兩個月後,談三卻暴病而逝。


    香氏哭天喊地喚不迴夫婿,瘋狂地欲觸棺相殉,幸而被眾人死命拉住。


    出殯那一日,麵色慘白、淚眼模糊的談珠玉緊緊抱住了驚慌得哇哇大哭的妹妹。


    「囡囡別怕……姊姊在這兒……姊姊在這兒……」


    「囡囡別怕……姊姊在這兒……姊姊在這兒……」


    窗外夜色沉沉。


    談珠玉緊環著膝蓋,整個人宛如魘著了般,不斷前後輕輕搖晃著,嘴裏反覆喃喃。


    一切彷佛猶在眼前,可是這幾年比死還要難熬的日子掙紮著過下來,她早已清楚明白地知道——


    她的幸福,在爹過世的那一日,漸漸斑駁褪色風化成灰。


    她的家,也自那一刻起便受到了最可怕的詛咒。


    她被迫遭遇比惡夢還要絕望的恐懼。


    她身邊擠滿的原來不是人,而是一頭頭張大了血盆大口,獰笑著要將她嚼碎吞吃入腹的豺狼虎豹。


    十六歲的她,終於醒悟到了一個人生最現實的道理——


    拿自己所有的去換取自己沒有的,原來是這麽天經地義的一件事。


    那麽孑然一身的她,還剩下些什麽?


    美麗的容貌,美麗的身體。


    「足夠了。」


    她對著倒映嬌容的水麵微笑,笑得好美,好冷,好豔。


    談珠玉鉸下一頭烏黑如緞的青絲賣了,得了十串銅錢做盤纏,搭船沿著錢塘江前往人人傳言中繁華似錦、煙花盛開的杭州——


    「我來跟你做一個買賣。」


    「軟玉溫香樓」的當家老鴇麗嬤嬤眯起了眼兒,盯著眼前衣裙簡陋樸素,凍得嘴唇略微青白,卻清麗無雙的少女。


    「且說說看,是什麽樣的買賣?」麗嬤嬤閑閑地吹了一口水煙。


    她直視麗嬤嬤,「我要賣身,請為我打點。並且教我魅惑男人的方法。」


    麗嬤嬤敲煙杆子的動作微微一頓,精心描繪的眉毛高高一挑。


    老鴇精明卻飽曆世情的雙眼盯著她,隨即嗤地笑了。


    「行,先打賣身契。」


    「我隻賣給最有錢的人,」談珠玉冷冷地道,「那筆銀子我分文不取,統統歸你。」


    「何以見得我就會答應你這筆買賣呢?」麗嬤嬤好整以暇地瞅著她,似笑非笑。「天上從沒白白掉下來的肥肉,我麗嬤嬤若連這點子覺知也沒有,還能在這條吃人的街上一混二十年嗎?」


    談珠玉沉默。


    麗嬤嬤再度抽起了水煙。「小丫頭,你到底想做什麽?」


    「我想要活下去。」


    麗嬤嬤盯著她,良久,諷刺喃喃:「誰不想活下去?啐!」


    她目光堅定地、夷然不懼地望入麗嬤嬤眼底。


    麗嬤嬤又長長吹了口煙……


    兩個月後,「暖玉溫香樓」廣發胭脂帖,邀了全蘇杭最有頭有臉的富商來參與這場盛會。


    那一夜,談珠玉以高價賣出,跟了那位富霸一方、手段疏爽的茶商陸老爺。


    可就在陸老爺喜心翻倒,色迷迷、笑嘻嘻地將這薔薇花兒似的小美人帶迴府中,猴急得連交杯酒都不及喝,就立刻要將她收房作妾,偏巧先前杭州知府秦大人也在座,官轎不動聲色地尾隨到陸府。


    陸老爺聞訊隻得趕緊出廳來拜,沒想到秦大人隻是負著手,挑眉看著他。


    「你新收的那個小妾,我要了。」


    「大、大人?」


    「那批遭扣的茶磚,本官就作主發還予你。」


    「謝大人!」陸老爺驚喜過望。


    美麗的談珠玉憑借著她的聰明和幸運,自青樓汙濁之地清清白白地掙紮上岸,跳到了更高、更好的枝頭去。


    她成了大官府裏的七姨太,坐享榮華,備受寵愛。


    但是她沒忘記,這隻不過是一個開始而已。


    十七歲的談珠玉名副其實,渾身珠圍翠繞,肌膚賽雪嬌靨如花,長長的睫毛宛若蝴蝶翩翩,輕輕地一拋,就能迷得所有男人神魂顛倒,自然也最受秦大人的寵愛。


    其他姨太太可妒恨極了,也曾憋不住,便找一天相約著來找大太太哭訴告狀。


    沒料到才一進門,就看見身穿素淨衫子的談珠玉跪在大太太跟前,捏著粉拳,輕輕地幫著大太太搥腿兒,神情謙遜溫順。


    「怎麽說也是老爺心尖兒上的人,怎麽好‘委屈’你來伺候我了?」大太太閉著眼兒享受著,卻是話裏帶刺。


    「夫人是婢妾的主子,玉兒服侍您是天經地義,又何來委屈呢?」她嫻靜地一笑。


    「果然是個伶俐識大體的,也難怪老爺疼你。」大太太嗯了一聲,這才滿意地笑了。「來人,怎麽還讓七姨太太這麽累著?搬張凳子,讓七姨太太挨著我身邊坐,聊聊天兒。」


    「是。」一旁的丫頭們最有眼色,忙熱絡地招唿起談珠玉,「七姨太太請坐。」


    其他五名妾室不禁滿麵憤恨。可惡,沒想到又讓這狐狸精快了一步!


    談珠玉斂眉垂眼,溫溫順順地低著頭,沒人瞧見她嘴角那朵上揚的笑。


    她,已不再是昔年那個天真未鑿、任人宰割的小女孩了。


    富麗堂皇的秦府官邸裏,今日氣氛卻分外緊張,聽說大人今晚擺下盛席,為的就是宴請一名來頭顯赫無比的大人物。


    聽說他富可敵國,勢力龐大,無遠弗屆。


    「真有意思……」花香幽幽的紫薇亭下,談珠玉搧著團扇,若有所思。


    「七姨太太,老爺派人來傳話,要你好好打扮得齊整漂亮,今晚好一起陪宴貴賓。」她的貼身侍女若兒上前稟道。


    「悶煞人了。」她渾不在意似地一點團扇,慵懶地伸了伸水蛇腰。「長日無聊……若兒,來陪我打會子雙陸。」


    「是,七姨太太。可是老爺說……」


    「知道了。」她漫不經心地揮了揮手,「來,今兒咱們訂個彩頭,若是你勝,我便將那支累珠蝴蝶簪子賞了你。」


    「謝主子!」若兒大喜過望。


    「且慢,」她黛眉微揚,「倘若你輸了,預備賠什麽呢?」


    若兒遲疑了。「奴婢怕沒有什麽是主子能看得上眼的……」


    「那倒未必,」談珠玉笑吟吟,隨口一提,「聽說你有個姊姊嫁到徽州去了,是不是?」


    「是呀,可你的意思是……」若兒迷惑。


    「我不過是想,你姊姊可想賺點兒外快?」


    若兒眼睛亮了起來。「有什麽差事兒隻要主子吩咐一聲,奴婢的姊姊定能幫主子辦得妥妥貼貼的。」


    「那就這麽說定了。」她笑笑。


    雙陸棋盤擺下,黑白馬形棋子各占一方,談珠玉輕擲骰子,搶先奪得先機,白子前進六步,若兒則是謹慎地出手,沒想到隻擲了個三點,一開始便居於弱勢,隨著棋局推進,若兒步步失疆土,壓根兒不敵心思縝密的主子,很快便輸得一塌胡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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