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一早。


    周瑾年來了周也的辦公室。


    一進辦公室,他還未刻意尋找,就看見了那幅醒目至極的油畫。


    那幅畫跟屋內的陳設格格不入,深灰色的油畫占滿走廊的整麵牆壁,透著一副殘敗哀戚的意境。畫風有點印象派,仔細辨別依稀可以發現畫中的背景似乎是八十年代的某個校園。


    他想起昨天迴家後,沈遇跟他聊起那些連他自己都不太了解的關於周也的情史,勾了勾唇角,看來,這箐鈺和他爸還是雙向惦記。


    周瑾年在畫前未多做停留,他並沒有打算一來就表明來意,按照他對於這次談話的設想,覺得還是循序漸進地切入主題好。


    今天的陽光難得不錯,周也把周瑾年叫到辦公室的露台上喝茶,周瑾年坐在藤編長沙發上跟周也閑聊,閉口未提昨天穀悅在家裏鬧的天翻地覆的事。


    周也不動聲色地觀察他,心想他現在做事越來越沉得住氣了,但麵上絲毫不顯地聊起最近集團裏周江主導的收購rtg的計劃,悠閑地等著韋鵬泡茶。


    周瑾年不經意瞥過桌上的茶餅,七子黃印的包裝,沒記錯的話是今年夏季正德拍賣會拍下的八十年代雪印537,他在家裏看見過一樣的。


    韋鵬將沸水衝入紫砂壺,枯陳幹燥的茶葉被高溫喚醒,飄出悠長的陳年香氣,打斷了他的思緒。


    洗完一泡,又沏一壺,濾渣過公道杯後,倒進薄可透光的白瓷茶杯中。


    茶湯的顏色如瑩潤的琥珀一般,色彩染透瓷杯外壁,在陽光折射下閃爍微黃的光暈。


    周瑾年拿起茶杯,啜了一口,茶葉中摻了陳皮,清淡的果味與濃鬱的茶香交互作用,入口質地醇厚,咽下生津迴甘。


    不可多得的好茶。


    但是。


    他上月去周江辦公室裏聊塗料的事時,周江可是一臉得意地讓助理沏了一壺上世紀二十年代群記圓茶的536招待他。


    想到這裏,他放下杯子,分神快速地分析了一下周也如今在集團中的地位與處境,眼中掠過了一絲閃著精光的笑意。


    當周也詳盡地將rtg的收購計劃告知周瑾年後,周瑾年朝一旁站著沒走的韋鵬遞了個眼色,韋鵬收到暗示,當即麻溜地迴了室內,臨走還識趣地將門帶了個嚴實。


    周也見周瑾年把韋鵬支使走,狹長的眉挑起,似笑非笑地盯著他,等待他開口。


    周瑾年屈了屈腿,為接下來的長談調整了一個舒服的坐姿,而後緩緩出聲道:“爸,你應該知道我為什麽來找你。”


    周也露出一個了然的神情,拿起茶輕輕地抿了一口,說:“如果是為了你媽的事,我想你肯定明白,這件事發展成現在的樣子已經沒有迴轉的餘地了。你女朋友那巴掌打下去,菩薩在世你們也沒有未來了。”


    周瑾年並不驚訝,他料到周也會這麽說,慵懶地鬆了鬆領口,迴應道:“哦,是麽,但我不這麽看。”


    周也蹙眉:“那你怎麽看?”


    周瑾年沒有迴答,不鹹不淡地揚起手朝室內指了指,說:“對了爸,你走廊裏那幅畫不錯,看著好像跟你家裏書房掛的畫是一個風格的,應該是同一個人畫的吧?”他邊說還邊摩挲下巴,眼睛也適時地隨著問題眯起,倒像真的在認真猜測一般。


    周也麵色一凜,眼中溫度驟降,他萬萬沒想到周瑾年居然根本不是來求自己的,而是帶了砝碼來談條件的。


    不過沒幾年的功夫,眼前這個熟悉的人讓他越發的難以看透。


    沉默幾許,周也陰鷙的目光上下打量過周瑾年那張氣定神閑的臉:“你又來威脅我?”


    周瑾年笑著搖了搖頭:“爸,我隻是在告訴你,你得幫我。”


    秋風吹在臉上並不至於感到寒冷,但周也此刻被周瑾年明顯胸有成竹的樣子弄的心裏微微打鼓,不自覺地起了些寒顫:“那你說說我為什麽要幫你呢?理由是什麽?”


    “為了家庭安寧,你看萬一我媽知道了,她那樣受不得氣得人,急起來要跟你離婚,這多晚節不保。她不是什麽沒有倚仗的中年婦女,能和和氣氣地跟你分開,而且外公要是知道你們倆的事會怎麽樣,我想不用我多說你心裏應該清楚。”


    “家庭安寧?”周也目光如炬地看著周瑾年,然後臉色難看地重複了一遍他的話:“你威脅我不是第一次了吧?哪一次不是想毀掉這個家,成全你自己?這種事你一而再,難道就不會再而三?”


    周瑾年仍舊笑的恣意,似乎一點看不見周也那越發難看的臉色:“爸,這你說的就不對了,我是你和媽的親生兒子,怎麽可能會想毀掉這個家呢?我隻盼著你們好。而且那老話怎麽說來著,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不是麽?”


    周瑾年從兜裏摸出煙盒,打開掏出一根煙,順手拿起桌上的火機點燃,將煙盒推到周也麵前繼續說:“誒,爸,你辦公室在74樓多少年了?我記得好像從我高中畢業,這幢樓落成,你就在這兒辦公了吧。而叔叔呢,十年前在你之下,如今在75樓,那可是一層之差就到爺爺的董事長辦公室了。”


    周也沉如墨汁的臉終於出現了些鬆動,平時不太抽煙的他也拿起煙盒,點起一根,問:“你突然提這個幹什麽?”


    “你我都心知肚明,集團裏現在大決策是爺爺拍板,小事情是叔叔點頭,他半隻腳已經邁進七十六樓了,拿下董事長的位子隻是時間問題。但你甘心嗎?放棄感情娶了我媽,最後最想得到的位置給了別人,你放棄的東西還有意義嗎?”


    周也微微皺了皺眉,吐出一口煙,眼神中有鬱結一閃而過,快的令人難以捕捉,沉默半晌後迴答道:“…這件事由不得我。”


    周瑾年笑著冷哼了一聲:“但爸知道不是麽?這件事由得了我。如果我想要76樓的位置,那你就會先替我坐進76樓。你很清楚,我這些個堂兄弟都不如我,爺爺如今身體依舊硬朗,不會那麽快交班立遺囑,如果我有意……”


    周瑾年停在這裏,沒有繼續說下去,他在等,等待周也那雙無波如深潭的眼裏翻滾出渴望,等待周也麵無表情的臉上湧現出激動的情緒。


    他了解周也,這麽多年周也雖然平時披著一張慣愛和稀泥的皮,但遇到核心利益時,從來都錙銖必較。


    這是周客行遺傳給他每一個兒子的個性, 周也也不例外。


    沉默的對峙盤踞在兩人之間,晨曦的光亮撲灑滿二人的輪廓,露台邊栽種的植被隨微風搖曳,發出細微的窸窣聲,與遠處地麵飄來若有若無的人聲車響相混於耳畔。


    煙“呲呲”掐滅在煙灰缸裏,被拇指和食指夾擰成彎曲的形狀。


    但這些雜音周也恍若未聞。


    周瑾年的話像一顆石子投入他的心中,迅速在其中激出漣漪,漾出波浪,慢慢地與原就湧動的暗潮相匯,拍打出驚濤駭浪。


    良久,周也抬頭看向周瑾年。


    與自己相像的輪廓上目光如炬,噴薄著銳利而自信的氣息。


    那種自己所沒有的十拿九穩的氣息。


    周也想了想自己,深深吸了一口氣,按耐住內心中的無奈與頹敗,啟唇道:“說說你的條件。”


    周瑾年臉上含笑的玩味在聽到這句話後,霎時消失幹淨,他壓抑著全身毛孔極速收縮的激動和心裏快要爆炸開的喜悅,掩飾地揚了揚下巴開口道:“好,其實我們兩次聊的都是一迴事,不過就是我想要不受家裏限製,你想要家庭表麵繁榮。你把媽穩住了,讓她從此以後不插手我和周遙遙的感情生活,我送你上76樓,外加永遠閉上這張嘴,把知道的事都爛在肚子裏。爸,你好好考慮考慮,這個條件是不是一點都不虧?”


    周也嗤笑一聲:“你還連帶周遙遙那份一起求了?發生了這種事,你應該知道照你媽的性子她是不會罷休的。”


    “她不罷休沒關係,我們可以慢慢跟她熬,隻要爺爺外公那裏不受影響就好了。”


    周也神色複雜地抿了抿唇,對周瑾年這種過於輕鬆的表述態度略微有些不悅:“你覺得我手眼通天到能左右他們?”


    “他們不是現在還不知道麽,其實怎麽告訴他們,要不要告訴,主動權都在爸你這兒不是麽?而且隻要我們通了氣,是非曲直不過就是爸你嘴皮子換個說法而已不是嗎?”


    周也聽完,抿緊嘴角反複歎了幾口氣,輪廓中的法令紋因為這個動作顯得比平時深刻了許多,落在眼裏,像b市十一月份幹透了落滿馬路邊的梧桐,隻看得見葉片上的枯殘葉莖,有種莫名的淒惶。


    他拿起桌上早已涼透的茶,抿了一口,沉著嗓子對周瑾年說:“…你真狠的下心啊,你讓我去你爺爺和外公麵前混淆視聽,你有想過你媽知道了會傷心嗎?”


    周瑾年聽見這個老生常談的問題,身體中才形成不久的愉悅細胞霎時被沉寂已久的反感情緒粉碎了個幹淨,厭惡地撇了撇嘴,幾乎是立刻反唇相譏:“爸,你好好想想我和周遙遙快三十年的人生裏除了感情哪點沒按照她想的來,但她就不傷心嗎?她還是傷心!她知道你不在乎她,從和你的關係中建立不起自信,所以她就轉移目標,瘋狂地從我們身上索取,讓我們在愛情和親情裏做選擇,去證明她重要,以此填補她婚姻中的缺失,但這種缺失和傷心從我們身上根本解決不了。”


    周瑾年察覺到周也的臉色逐漸隨著他吐出的音節,逐漸顯現出慍色,意識到自己說話的方式不對,停下緩了幾秒,換了種平和的口吻繼續說:“周遙遙已經中度抑鬱和重度焦慮了,我覺得繼續這樣下去,對任何人都不好。而且你也應該比我們更清楚,被動放棄一段感情並非那麽容易的事。”


    一通話說的不知道該稱為劈裏啪啦還是劈頭蓋臉,總之周瑾年說完後,周也的臉色呈現出被雷擊過的焦化反應。


    周也清晰地記得他早上出門前按時吃了降壓藥,可此刻似乎藥勁過了,他突然感到胸悶心悸,連帶著氣血翻湧頭暈目眩,眼前的事物看起來迭了光影,有些忽明忽暗。


    好半天,他才找迴說話的狀態:“遙遙的事是真的?”


    周瑾年拿出手機,點開昨晚讓周遙遙發過來的診斷病例,遞給周也:“她的病例。”


    周也接過手機往下劃拉,裏麵是周遙遙兩年前到最近的病曆,上麵顯示隨著時間的推移,周遙遙的病情越來越嚴重。周也看著屏幕上的文字,嘴角越抿越緊,眉頭隨著視線的讀取越鎖越深,當他看完病例將手機放到了桌麵上時,眉間仍舊是個川字。


    周也麵色凝重地看向周瑾年:“我可以答應你,但你說到要做到。”


    周瑾年勾起嘴角:“當然。”


    周瑾年衝玻璃門內的韋鵬招了招手,對著桌上的茶壺努了怒唇,示意餘鏘進來加點水,韋鵬的目光一直關注著室外,見到周瑾年的示意,即刻拿了熱水壺開門出來。


    熱水再次灌入壺內,茶香又嫋嫋飄了出來,這場談話還將繼續,一些細節如何進行還要說清楚,但周瑾年的目的顯然已經達到。此刻他已然能夠在談話間好好地品味這泡茶,也能愜意地欣賞晨間高空蒙著淡霧的林立樓群。


    周瑾年原本挺直的脊背靠迴沙發靠背上,全身不再緊繃,鬆弛得很,相較於周也晦暗難辨的臉色,他並未掩飾臉上那稍許的得意。


    一塊壓在胸口的大石終於搬開,澎湃的愉悅發散全身,他實在沒心思顧及周也見到他這副樣子做何感想,他接過韋鵬端到麵前的茶杯,小口喝完,


    潤了潤幹涸的嗓子,開始跟周也聊如何把昨天的事在爺爺外公麵前圓過去的說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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