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夜養了一個姑娘。


    吾家有女初長成──這是他的感觸。


    一眨眼的工夫,他養的小老虎成了精,變成了姑娘,其實說是一眨眼,也五十年過去了。


    不知該說好還是不好?他就是覺得有幾分怪異,但哪兒怪也談不上,她依然是虎兒,是他的孩子,隻是從兒子變成女兒罷了,其實倒也還成,他並不會重男輕女;再說,他的虎兒極為聰明,以前教過一次的事情她完全都記住了,讓他深感欣慰,大有當爹的喜悅,不過他還有一件事尚未教導──男女授受不親。


    「虎兒,既然妳變***了,已經是個美麗的小姑娘,往後就不能隨便枕在爹的腿上,這樣不太妥當,懂嗎?」畢竟他們沒有血緣關係,不是真父女,他得為琥珀的名聲著想。


    「為什麽?」琥珀歪著頭,顯然不解為何如此麻煩。


    「因為妳已經變***類的姑娘了,便要學著一些禮節,不能隨便靠近陌生男人,嗯……認識的也不成,外麵的男人不全是壞,但好人也沒幾個,妳已經長大了,和小時候不同,得學著保護自己,懂嗎?」幸好她認識的男人隻有天嘯一個,這樣也無須太過防範,他們兩隻根本是相看兩厭。


    「可是揚夜是爹,虎兒不能靠近爹嗎?」太複雜的問題,她有她應付的方式,二分法,一個是爹,另一個是爹以外的。


    「呃……」他明顯詞窮。「妳當然能靠近爹。」話語方落,琥珀又大方地枕在他腿上,他也自然地撫摸她的背部。


    直到一會兒過去,察覺這樣當然不對,連忙又讓她坐起來聽訓。


    「虎兒,不對,雖然我是爹,妳是女兒,但是妳現在是人,就不能再做和老虎相同的事情,因為妳是人。」


    琥珀嘟了嘟嘴,本來很開心變***可以和爹閑聊,但她沒想到的是變***以後竟然得受那麽多規矩束縛,她非常非常不喜歡。


    她喜歡爹,就是想靠近爹,想聞爹身上的氣息,喜歡讓爹撫順自己的毛……變***後沒毛了,那也沒關係,反正她就是喜歡爹碰自己,爹的手十分輕柔,每當碰觸就會讓她感到相當舒服,為什麽現在不能這樣做了?


    「當人真不好,既然我們本來是老虎,為何要遵守人的禮數?」她問到了一個重點。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情,畢竟我們現在都是『人』了,自然得做著和尋常人同樣的事情,要不會惹來側目。虎兒,當人確實不易,往後妳要學的可不少,最基本的就是從禮節學起……」


    琥珀伸手直接摀住揚夜的嘴,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爹,你常教導我,凡事不要受世俗成見所縛綁,隻要順心而為,不要違背自己心中的良知,不要做那些不義之事,不能為了一己之私而傷害其它人,琥珀變***,既然沒有傷害人,為什麽還要受到那些人的禮教綁住?我又不是真的想當人,我是為了爹才願意變***。」她的心中隻有爹一人,無論爹要她做什麽,她都會乖乖照辦,但這條件有個前提──不許妨礙她接近爹,不能阻止她對爹好。


    揚夜怔了怔,這是他頭一迴如此直接感受到琥珀對自己的感情,麵對她的單純且坦率的付出,他剎時無言了。


    是了,他們明明不是人,隻是成精化為人形,為何還要遵循人的禮節、守著他們的道德?他們是獸,本就有屬於他們的規範,縱然有著人的外型,也用不著理會人類那些繁文縟節。


    他之所以會這麽做是因為他離開族裏有一段很長的時間,後來他比較常和人類相處,久而久之自然會學習他們的禮教,當然也會希望琥珀照著做,如今聽她這麽說,他反倒覺得自己似乎過分要求了。


    無論他們扮得多像,終究是獸,他怎能忘了自己的根源,真是傻了。


    一個眨眼,少女變迴了虎。


    牠眨眨眼,顯然不明白怎麽迴事。


    揚夜則是笑著撫摸牠的臉,解釋:「不必擔心,這是因為妳剛成精,體內的靈氣還無法長時間讓妳維持人形,妳尚需要一段時間才能控製這股靈氣。」


    控製?牠放棄了,一點也不想學習控製,牠隻想成天膩在爹的懷裏,至於那個什麽人,她才不想要,真麻煩!反正變成虎她依然能聽懂爹在說什麽,除非是爹要她迴答,要不然她再也不想變***了,這樣就好。


    變***這麽麻煩,她真不懂爹為什麽喜歡當人,真怪。


    厚實的虎爪拍了拍揚夜的腿,揚夜乖乖放平了腿讓牠開心枕下,同時大抵了解了琥珀的念頭,往後除非必要,這小東西應該不會再想變***,雖然她已經五十了,遠遠超過一般老虎的年紀,但對成精以後的老虎來說,她其實就像是個十幾歲的孩子,怎可能一下子硬性規定她得照著來,確實是他太嚴苛了。


    不過他之所以會這般要求是有原因──倘若他們有血緣,他定不會如此要求,但因為他們並不是真正的父女,她又是讓自己十分寵愛且舍不得傷害分毫的小姑娘,他並非聖人,隻怕有一日會走錯一步。


    他絕不能愛上她,他相信自己也不會這般愚蠢才是。


    罷了,她還是個孩子,得慢慢來,反正他們有的是時間。


    他繼續順了順牠的毛,這是牠最喜歡的事情之一,他喜歡滿足他的小女兒,並希望她是這世上最快樂的小老虎。


    *****************


    大老虎站在河邊,低頭看著水麵上的倒影,模模糊糊,時而又有水波斷了牠的影子。


    水麵上的牠有著大大的頭、大大的身軀、大大的腳掌,嗯……腳掌可能會輸給爹,不過對於其它地方可是相當自豪,更何況牠又有不輸給任何同類的獵殺能力,光是伸出尖銳的爪子就會讓其它野獸害怕地落荒而逃,保護爹應是綽綽有餘。


    下一瞬,龐大的老虎變成了一名嬌小的姑娘。


    她趴在河邊,頭一歪,水麵的倒影跟著她歪頭。


    成精之後,她反而比爹小了,除了不能隨便碰觸爹以外……這真是她最最最厭惡的部分了,還有就是──往後她要如何保護爹呢?


    她伸出手掌……真小,也沒有尖銳的爪子,她變***之後究竟有什麽用處啊?怎麽也想不通這模樣到底是為了什麽?成精似乎沒啥好處。


    呃……有啦有啦,僅有的好處是她可以和爹說話。


    她好喜歡聽爹說話,雖然有些聽不明白,可是爹的聲音好好聽,尤其晚上聽最好了,聽完剛好睡覺,聽不完也能睡,反正她就是想膩在爹身邊,這位置誰都不許侵占,隻有她可以。


    「嗬嗬。」翻個身,她正麵望著頭頂上刺眼的陽光,春分最適合曬太陽,曬完以後連身上的毛也相當溫暖,很舒服。


    「虎兒,該吃飯了。」揚夜走了過來,第一個動作就是輕輕撫摸琥珀的臉。


    吃飯了,太好了。「我肚子正餓呢,爹果然了解虎兒。」她笑著起身,拉著揚夜的手問:「今天有什麽菜?」


    「紅燒蹄膀、五香排骨、油炸丸子、清蒸酥魚。」琥珀是虎,自然食肉,而他早茹素百年,碰不得葷,所以她喜歡吃的葷食都是他自飯館買迴的熟食,桌上的素菜,她是碰也不碰。


    「哇,今天加菜!爹對虎兒真好。」她開心地雙手抱住揚夜的腰,模樣十分親昵。


    父女兩人迴到屋裏,桌上的菜依然壁壘分明,葷素之間是一大鍋白飯相隔,猶如一條明確的楚河漢界。


    她真的不明白,爹明明是虎,為何要茹素。有一迴她吃了素菜,就反胃地立刻吐出來,從此再也不碰素菜,爹可真厲害,竟然能百年如一日,沒有一天中斷,她佩服不已。


    「爹,素菜真的有那麽好吃嗎?為何你都吃不膩?」爹那一邊的菜色怎麽看怎麽清淡,聞起來也不會讓她有食欲,一看就很不好吃。


    「爹已經習慣了。」一口飯一口菜,他吃得滿足。


    琥珀一口排骨一口魚,同樣大快朵頤。


    「為、為什麽爹要吃素啊?」嘴裏滿是食物,她仍不忘提出疑問。


    揚夜吞完嘴裏的飯菜才迴答:「爹在修行,吃素對shen體比較好。」


    修行喔……爹說過他們若想再更上一層樓的修為就必須修行,可每迴看爹盤腿坐上一整日,她就替爹感到難受,動也不動如果是修行的必經之路,那她寧願整天跑來跑去也不想象棵樹一樣呆坐。


    「虎兒不需要吃素吧?」她真的不喜歡吃綠綠的蔬菜。


    「妳當然不需要跟著爹吃素,妳想做什麽便做什麽,爹不會強迫妳。」他一直是采行放任製度,隻要琥珀沒有做錯,他都隨著她自由自在地長大。


    因此,他們在桌麵上的飲食始終相安無事。


    為虎的她,盡管熟食再香,她也吃不得,隻有為人的時候才會舍棄生食。


    琥珀和天嘯根本水火不容,原本在她成年以後,他二度請來天嘯教導琥珀該如何覓食,然而他們每見一迴便鬥一迴,她又不敵好友的壞心,每次都敗陣下來,因此氣唿唿地雙手抱胸嚷著再也不拜師學藝了。


    於是,教導她覓食的重責大任便落在自己身上,但這種事情他也是靠自己領悟,他還真不知如何教琥珀,以至於後來是由他親***害動物,然後讓她自己去吃,至於她是怎麽吃的,他從來就不看。


    有一迴,他修行太入神,忘記打理琥珀的午飯,等他想起這件事時,已經聞到一股血腥味,當他趕至,琥珀已經成功獵殺了一隻兔子,這也證明所有生物都有與生俱來的本能,老虎亦然。


    萬物自有一定的規律,他不會輕易幹涉。


    他隻想過著平凡寧靜的日子,和他的……女兒。


    琥珀吃飯很快,秋風掃落葉之後便是一片杯盤狼藉。


    改天得找個時間再好好教她,人的規範不學尚可,但至少得學習怎麽吃飯。


    他的女兒必須要有家教。


    *****************


    爹又閉關修行了,那將會花上一整天的時間。


    琥珀其實覺得還好,反正牠當老虎的時候早就學會自得其樂。


    一點點小東西就能吸引她的目光,讓她玩得欲罷不能。況且爹曾說過,一旦進入修行的狀態就不能讓外界幹擾,否則將會有走火入魔變成妖的危險,爹隻說過一遍,她牢牢記住,絕對不會做任何可能危及爹性命的事情。


    因此,牠很乖,很乖地在──撲蝴蝶。


    眼前滿是蝴蝶,有黃、有白還有粉紅,牠沒有翅膀,不能飛,因此格外喜歡找蝴蝶玩,大大的虎掌撲啊撲地,半隻蝶也沒撲到,反倒是弄得滿身綠草,末了,牠還打了一個大噴嚏。


    大大的噴嚏聲頓時驚嚇到不遠處正在低頭吃草的小羊。


    羊耶……牠從來沒吃過羊。


    爹什麽肉都給牠吃,隻除了羊沒吃過,問過爹為什麽,爹僅淡淡迴答羊臊味不好聞,會弄得整個屋子裏滿是那種味道。


    因為爹不喜歡,牠也就不曾吃過羊,然而現在看見一隻活生生的小羊,牠在外頭吃完應該就不會弄得滿屋都是羊臊味了吧?


    嗬嗬,小小羊兒不要跑,乖乖入虎口來吧!


    小羊瞧見是老虎,四條腿早就嚇得忘了逃跑。


    琥珀繼續朝著小羊前進,似是察覺小羊沒有逃跑的意圖,牠故意走得很慢,一步一步拉近彼此的距離,欣賞小羊被自己嚇得比身上皮毛還要白的臉色而喜孜孜笑著;牠的肚子還不太餓,不過有好吃的食物自己送上門,不獵殺太對不起自己待會兒的肚子了。


    直到牠們之間的距離僅剩下五十多步的距離,小羊才似是迴過神,急忙轉身便跑。


    這樣正好,牠本就不喜歡直接麵對獵物,牠喜歡從後方追趕,享受追殺的樂趣,太容易到手的獵物一點新鮮感也沒有。


    小羊在前方死命地跑,為了活命,牠不敢稍有半分的停歇,隻能不斷、不斷地往前跑,企圖能跑迴爹娘身邊尋求庇護,早知道牠就聽娘的話乖乖在附近吃草,現在貪玩跑這麽遠,結果才會遇上這隻可怕的大虎。


    琥珀在牠身後且跑且停地追著,wanlong的成分大過覓食,牠現在比較想跟小羊玩,也希望小羊夠強壯可以陪自己打發一陣子。


    小羊繼續沒命地跑,忽地,身後竄上一股冷冽的氣息,牠往左邊一看,大虎不知何時已經追上來,牠驚地立刻拐彎往右奔跑,大虎又繼續死纏著不放,完全沒有自保能力的牠隻能邁開步伐企圖做最後的生死一搏。


    琥珀緊追不放,時而拉近、時而放慢,此時此刻,她已忘了覓食,根本沉浸在獵殺的樂趣之中,玩得不亦樂乎。


    小羊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倒也讓牠有幾次差點停不住而翻出去,這可令牠有幾分惱怒了,不自覺地張口露出尖銳的冷牙,就在牠再度追趕上小羊後,突然一個衝撞讓小羊倒在地上,牠順勢咬了牠的後腿一口,嘴裏頓時彌漫鮮甜可口的氣味,大大刺激許久未吃生食的牠。


    熟食固然美味,但生食的鮮血更令牠迷醉。


    牠的食欲一下子竄上,與 wanlong的念頭並駕齊驅。


    小羊被咬一口卻也激起牠更強的求生欲望,即使腳痛,牠也忍耐繼續往前跑。


    這會兒琥珀倒也不急了,慢慢跟在牠身後踱著,牠非常清楚小羊已經是囊中物,跑不了,玩性又起,牠忽而來到小羊的右邊,在牠的右後腿又咬上一口。


    小羊這次跌在地上,疼得久久無法站起來。


    琥珀還用腳掌推了推牠,試圖想逼牠起來繼續跑。


    「吼……」不跑了嗎?不跑了嗎?再不跑,牠就要一口咬死牠了。


    小羊聽見大虎的吼叫聲,立即費盡所有力氣撐起顫抖的shen體繼續慢慢往前走,這迴牠的雙後腿都已受傷,根本跑不了,隻能拖著受傷的步伐尋求最後一線幾乎是不可能的生機,牠清楚這次非死不可,卻仍想拚一拚。


    邁出幾個步伐,琥珀輕易追上小羊,鮮血的刺激讓牠逐漸壓抑不了食欲,牠的利爪突然揮了小羊一掌,剎時在牠身上留下五道深深的血痕,牠的爪子上也殘留著雪白染血的毛。


    「咩……咩……咩──」小羊終於忍不住疼地狂叫。


    因為疼痛而發出的破碎聲音令人聞之不忍,琥珀卻是無動於衷,繼續用爪子在牠身上留下鮮紅的印子,正當玩得忘我之際,一股強大且不懷善意的氣息忽然出現在牠身後,等牠察覺到時已經慢了一步,剛轉身,還來不及看清楚是誰站在身後,龐大的身軀已經被重重一揮,直接撞上一旁的樹幹,對方的力道之重竟令牠口吐鮮血,這是牠頭一次聞到自己的血。


    牠不敢有半分的停頓,隨即勉強站起來欲防備,不料當牠琥珀的眸子對上眼前的人之時,錯愕剎時填滿牠胸口,攻擊牠的人竟然是爹!


    爹怎會對自己下這麽重的手?!


    牠不明白。


    揚夜慢慢走向牠,彷佛已認不得眼前的大虎是他一手養大的琥珀,他的臉色罩著一層寒霜,直逼向牠,衣袖再一甩,琥珀又彷佛毫無重量一般輕易被扔至另一根樹幹上,這次力道更猛,樹幹抵擋不住這股強勁竟應聲折斷,牠飛得更遠才落地。


    這次牠嘴裏滿是自己的鮮血,完全蓋過小羊的氣味。


    牠的shen體好像也不再屬於自己,完全站不起來,體內的靈氣翻騰,即使到了這時候,牠仍不想出手攻擊爹。


    揚夜是牠爹,最愛且最不舍傷害的爹,就算會死,也絕不出手。


    眼看揚夜大有要殺了自己的下一步,即便靈氣已破散,琥珀仍硬拚著最後一口氣化***形,大喊──


    「爹,是我!我是虎兒,你不認得虎兒了嗎?」她完全不懂爹怎會突然發這麽大的脾氣,難道是自己做錯什麽?


    琥珀的叫聲瞬間如一道驚天響雷,穿透了因為看見小羊可憐模樣而一時失去理性的揚夜,劇烈跳動的胸口終於平息,他注視受重傷的琥珀,深深一個徐緩的唿吸。


    「爹……」她眨著無辜的眸子,期待爹能像以前一樣對自己露出溫柔的笑容。


    揚夜不但沒有對她伸出援手,甚至還疾言厲色訓斥。


    「虎兒,爹平日不是對妳說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可濫殺無辜,妳怎能用如此殘忍至極的方式淩虐這隻小羊?妳果然是隻無心無情的野獸!」最後一句頗有失望至極的意味。


    獵殺是牠的本性,與生俱來,即便沒有人教導也能無師自通,畢竟這是牠唯一能活下去的方式,所以壓根不覺得自己這麽做有什麽錯,然而當她聽見爹以最冰冷的聲調說她是野獸時,她的胸口頓時冷了。


    「爹……虎兒本來就是虎啊!」她不懂,真的不懂自己到底做錯什麽。


    琥珀的一句話剎時驚醒了揚夜。


    是了,琥珀本是虎,虎吃肉是天性,wanlong獵物也是一種遊戲罷了,他究竟在想什麽,怎能因此傷害她?


    琥珀身上的傷全是自己造成,他真不配當她的爹。


    揚夜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卻不知自己能說什麽,隻好轉身離開,當他迴到小羊身旁時,可憐的小羊已血流不止而死去,他重重歎息轉眼便消失。


    他頹喪地迴到屋子裏,一想到適才自己竟差點失去理智殺了琥珀便自責不已,時間對他本無意義,然而隨著歲月流逝似乎也沒能帶走曾經停留在他心坎處的傷痛,他想徹底遺忘,無奈內心深處依然牢記著那份悲哀,他的腦海始終刻著自己瘋狂的那一幕──殘殺的血腥曆曆在目。


    他的手仍記著殺過的性命,如同掌紋永不會消失。


    琥珀沒做錯,真正錯的人是他。


    他怎能因為一己之私而擅自改變她的命運,盡管有多寂寞,他也不該讓她陪伴自己,如今終於證實他錯得離譜了。


    「唉……」伴隨這一聲歎息,他落座角落的木椅上,靜靜地,動也不動。


    直至日落月升,他才因為門外細微的聲音而迴神,是琥珀的腳步聲。


    許是受了重傷,才讓平時靈敏的牠難以維持輕盈的腳步。


    門沒有關,月色斜,印在地上的龐大身影首先映入他眼簾。


    下一瞬,琥珀進入屋裏,牠是休息好久才終於有力氣站起來,不過體內的靈氣已散,外型變迴老虎,牠拖著格外沉重的腳步迴到他身邊。


    無論爹有多生氣,牠還是隻想迴到他身邊。


    琥珀抬頭,臉上鮮紅的血已幹,牠的神情除了無辜還有滿滿的困惑,但牠一點都不想問,總之,無論爹要牠做什麽,牠絕對會照做,即便爹傷了自己也必定是牠做錯,所以什麽都不想再問。


    牠隻希望爹能再次抱抱牠,這樣就夠了。


    隻要爹一句安慰,牠便心滿意足。


    「唉。」冷冽夜裏,揚夜的歎息卻溫暖如南風,他伸手撫摸琥珀,萬分慚愧。「虎兒,妳會不會怪爹出手那麽重?」


    琥珀搖頭。


    「傻孩子,妳那麽孝順當然不會怪爹,但爹卻相當自責,剛剛爹真的險些失了理智殺害妳,這是爹的錯,因為爹想到以前曾經做錯了一件事……虎兒,妳說得沒錯,妳是虎,本食肉,若要強逼妳吃菜便是違逆了天道,所以對妳出手是爹的錯,爹在此向妳道歉,希望妳能原諒爹一時失去理智的行為。」


    牠馬上點頭。


    「倘若妳討厭爹想離開……爹也不會阻止妳。」


    「嗷嗚、嗷嗚……」琥珀聞言,拚命搖頭又發出細小宛若哭泣的聲音,右掌更抓著揚夜的衣服不放,顯然一點也不想離開他。


    「爹也不想和虎兒分開……」揚夜扣住牠的腳掌,神色是前所未見的哀傷。「那麽,爹想請虎兒答應一件事,妳是虎,食肉本應該,但爹希望妳永遠都不要殺害羊,因為爹曾虧欠了牠們,好嗎?」他的內心始終因為這個罪而難受。


    琥珀聽得出來爹確實為了曾做過的事情而感到相當遺憾,牠本想舔爹的動作在察覺自己嘴裏滿是血腥後立即作罷,因為嘴裏仍有小羊的鮮血。


    這是爹第一次希望自己能答應的事情,縱使非常勉強,琥珀依然努力化為人形。


    「爹,虎兒答應你,從今天開始,絕對不會再傷害任何一隻羊。」語畢,她全身再次無力變迴了虎,攤在地上又不能動了,可憐兮兮地望著爹。


    揚夜淡淡一笑,顯然因為琥珀的允諾而寬了心,神情也變得溫柔。


    「爹下手實在太重了,唉,妳一定很疼吧?」


    牠終於等到爹這句安慰,什麽疼痛都值得了。


    「妳還有辦法吞爹的魂珠嗎?」


    琥珀搖頭,如今喝水都會痛,魂珠即使沒有具體的形狀,但包裹在外頭的靈氣依舊銳利,隻怕她已經無法抵擋。


    既然如此,如今也隻有一計可行。


    「虎兒,張嘴,爹過氣給妳。」過氣自然不如直接吸收魂珠來得快,不過現在僅能以這個辦法幫牠療傷。


    琥珀搖搖頭,不希望爹聞到牠嘴裏的血腥。


    揚夜起先不懂琥珀為何要拒絕自己為牠療傷,後來看見牠不斷伸舌頭舔去唇角的血後突然明白,果真是個孝順的孩子。


    「放心,爹不在意,爹隻希望妳快點康複。」


    一會兒,琥珀才張嘴,揚夜為怕牠反悔,立刻以嘴吻上開始過氣。


    第一次以這種方式從爹那裏得到靈氣,琥珀有幾分不適應,不過這種方式比較溫和,慢慢地,她反而喜歡了。


    爹不僅聲音好聽,連氣息也那麽香,牠好喜歡、好喜歡,好想就這麽一直黏著爹。


    因為這股靈氣,琥珀逐漸又變迴人形,她的傷勢正以驚人的速度恢複。


    此刻,他們的姿勢有些曖昧,揚夜坐在椅子上傾身親吻跪在麵前的琥珀,而她的雙手並沒有閑下來,直接往他的腰間一攬,更甚,她愈吻愈深,幹脆站起身來坐上他的腿,由被動改為主動,毫不懂得自製。


    她真的好喜歡爹身上的味道,就好像她最愛的紅燒蹄膀,爹的嘴也十分柔軟,讓她很想繼續「吃」下去。


    揚夜同時迷戀著琥珀的氣味,那是離他最近的味道,融合了彼此的特殊氣息,五十年了,他早已熟悉的不能再熟悉,即使失去雙眸也不會忘記這個味,因為有一半是屬於他,另一半則是琥珀──他最寵愛的小老虎。


    她是他的琥珀,他最愛的小虎兒。


    他對她的眷戀愈來愈深,愈來愈不能沒有她。


    兩人吻得難分難舍,彷佛都遺忘最初的目的,完全沉醉在這個不應該有的親吻之中,直到琥珀恣意伸出舌尖想探入他的嘴裏,揚夜才自這個魅惑的迷夢中驚醒。


    他一臉震驚注視著琥珀,心想自己原本隻是過氣給她,怎麽會走了樣?!


    琥珀輕喘,氤氳的水眸帶著濃濃的不解直瞅著揚夜。


    差點鑄下大錯,揚夜連忙起身,將琥珀抱迴床上,替她蓋妥被子,故意不再看她。


    「虎兒,妳的傷勢應該穩定了,靈氣會暫時維持妳的人形,妳不用刻意想變***,這段時間妳就維持老虎的姿態才好得快,懂嗎?」他暫時不想再看見人形的她,因為那會使他分心。


    「爹,以後你能再用這個方式給我靈氣嗎?」她好想再吃一迴爹的唇。


    驀地,揚夜臉色整個紅了,幸好是背對琥珀,要不然他還真不知該如何解釋這窘況。


    「那個……以後再說,晚了,妳早點休息。」


    輕輕關上門,揚夜為了讓臉上的滾燙消失便走到屋外吹冷風。


    夜裏冷了,他沒什麽感覺,隻希望胸口的震蕩能夠盡速平息下來。


    他是琥珀的爹,怎能對單純的她存有如此低俗的遐想,真是一點都不配為人爹,對於提早讓她成精這件事,他現在終於有一絲絲後悔了,一切都得怪他粗心大意。


    他太寵琥珀,寵到付出了過多的感情,本以為能以父女的身分設下到此為止的界線,怎知不過一個親吻而已,差點就讓他萬劫不複。


    他的指尖撫上唇,根本嚐不到琥珀嘴裏的血腥,反倒是沾了濃濃的甜味……適才,若非琥珀動作太強烈引他迴神,假如剛才由自己繼續主導下去,他幾乎有想侵犯琥珀的衝動了。


    唉……這樣怎麽當爹啊?


    慚愧慚愧。


    冷風捎來,吹動了他的衣襬卻吹不散縈繞心頭的困擾,隻因他實在不曉得該如何阻止這有可能產生的hunluan──他永遠永遠都不能愛上琥珀。


    關上大門,他決定暫時離開這團亂。


    他來到白天讓自己的手險些又染血的地方,本想來替那隻可憐的小羊收屍,沒想到根本不見屍體,順著血的腥味,他走入樹林間一處隱蔽之處,那裏已經有一個小土堆。


    琥珀……他幾乎可以想象得到,她必定是既傷心又困惑地造好這個墳。


    這件事錯不在琥珀,是他失去冷靜,方式過當了,或者……又該說是因為自己始終忘不了那件事,才會沒有分寸,如果那時琥珀沒有喊醒他,隻怕又會再錯上一迴,幸好,一切還能彌補……


    他真的不想再看見有人死在自己眼前,眼睜睜看著卻救不了是最痛的折磨,他再也不想承受一迴,再也不願……然而每當他閉上眼睛,那一幕殘忍始終提醒著他曾犯下的錯──無法挽迴。


    這折磨大概會跟著他直到沒了唿吸為止吧?


    輕輕歎了氣,揚夜忽然施展能力,讓小羊的屍體自墳裏浮上半空,下一瞬,小羊無聲無息化為灰燼,骨灰落入他手中。


    「抱歉,琥珀不該那樣傷你,但那是她的本性,如果你有怨就來怨我,有仇也來找我,我願意代替她償還她的錯……這是我們族裏對死者最後送行的方式,希望你一路好走,早日投胎。」語畢,他揚手,骨灰順風而逝。


    風帶走了一切,他的歎息卻停留在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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