睚眥,他居然親臨戰場。隻要他出現,便是我也無力阻擋,天地間能與睚眥相製衡的,不過寥寥數人,屈指可數。


    我還沒來得及反應,他忽然便從伏契軍中衝出,直直撲向即墨。他甚至,沒有幻化成人形,便是那周身如火,龍角向後幾貼背部的形如豺狼的狠厲模樣,那股氣勢,令四野裏連風聲都沉寂下去。


    我還沒有多想,身子已經率先衝了出去,怎樣都好,他不能殺了即墨!


    天邊忽然一聲悠長,身子一輕,我終於鬆了一口氣。


    “鳳凰,快帶我去阻攔睚眥。”


    便是那麽一瞬,我已到即墨身前,張開雙手拚命去攔睚眥那一擊,然而,那直奪人性命的一下仍然狠狠撞進了我的心口,嘴裏霎時滿是腥甜。


    鳳凰當即奮飛而去,我吐出一口濃血,趕忙說:“鳳凰,迴來。”


    睚眥傷不得,本是舊識,何必非要為了凡人的事鬥個你死我活。


    “紫菀。”我聽見睚眥自牙縫裏擠出的兩字,權當那是問好,微微笑了笑。


    “姑娘是……”即墨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他已不認得我了,我看著自己顫抖疼痛的雙手,這一雙不再慘白的手,他本該不認得我。


    我沒有迴頭,攀上鳳凰,壓抑著喉中的不適,低低說:“祥瑞,是真的祥瑞。”


    仰頭望天,我聲嘶力竭的唿喚:“朱雀,青鸞,鵷鶵,鴻鵠,鸑鷟!”


    低下頭,聽著頭頂上忽然而至的颯颯風聲,看著睚眥眼中慢慢積聚的不快,我將唇角揚的更高。


    即墨東離,為人時沒有給你真正的祥瑞,如今,便給你補齊!


    “天道,在我九皋這邊!”即墨舉劍高唿,九皋軍裏,忽然便一片沸騰。


    “睚眥,我要九皋贏。”我讓鳳凰飛低些,靠近睚眥,“我要東君贏。”


    他抬眸,看我,露了露尖利的牙齒。


    四千年前我認識睚眥的時候,隻覺得,他是個兇殘的人,嗜殺好戰。那時,龍子中我和負屭最為親近。於是,我向他抱怨,出人意料的,負屭字正腔圓為睚眥正名。很久之後,久到東君飛升成仙之後,我才一點點察覺,睚眥其人,著實重情重義。永遠待人兇惡,但又永遠會在需要的時候幫襯最要緊的一下。


    所以,我明白,即便再會時的見麵禮是這樣要命的一擊,但他,倒也不會為難我。那呲牙咧嘴的威嚇,我權當他是答應了的。


    禦鳳旋迴九皋,我壓下心口的窒痛,踩雲至即墨身邊,我要讓伏契也知道,我乃仙家,是上天所指。


    即墨看著我,半晌,忽然輕輕喚了一聲:“廖魘……”


    我險些從雲頭跌落,蹙眉看他,又看了看自己,的確不再是當初的身子,他卻還認得出?


    他低頭揉了揉眉心,歎息一般說:“冒犯了仙姑,還望見諒。”


    我還沒有說什麽,他便舉劍高喝:“天佑我九皋,今日必滅伏契!”


    這一聲,點燃了整個戰場,我攜鳳凰與睚眥僵持,朱雀等則在九皋一方,睚眥有意手下留情,而戰場之上凡夫俗子又怎能抵擋得住神鳥?一時戰局顛覆,伏契數十萬眾轉瞬傾頹。


    勝的毫無懸念。


    即墨請我留下,我沒有拒絕的理由。


    此番動作太大,顓頊定然早已知覺,可至今沒有東窗事發的意味,倒令人有幾分忐忑。可轉念一想,顓頊和赤帝聯手,我這樣的小仙即便躲到天涯海角亦是無用的,倒不如留在軍營,能多幫襯一天便是一天。


    有些慶幸自己不再是廖魘,手無縛雞之力。


    並沒有多留朱雀一眾,隻有鳳凰暫且飛迴丹穴山,尋著它的晨露、嫩竹、千年梧桐才會迴來。它那樣高潔的性子,著實不該呆在這凡塵。


    那日之後,我與睚眥再沒見過,心裏卻隱隱覺得怪異。負屭亦在伏契,可這一場混戰,卻從未見過他,不知是何緣由,戰事匆忙,更沒有機會去詢問睚眥,便是問了,恐怕他也未必肯開口。


    我很好奇,睚眥這樣的性子,又為何甘願委曲求全留在伏契?按著他的行事方式,若有人強逼著他屈尊降貴做人世的祥瑞吉兆,他大約會氣得跳腳,轉眼將伏契變為人間地獄。這樣的事,他做得出,因此,四千年來,我與他總是小心翼翼相處,哪怕頑笑都是淺淺一句,生怕惹惱了他。


    如今,卻不知誰讓他做了這絕對會讓他氣惱的事。


    顓頊嗎?睚眥暴躁起來,說不定連顓頊的麵子都會駁掉。他向來不管不顧,每日巴不得天下大亂,借此來一展拳腳。


    想不通,也沒再執著去想。迴到紫菀這副身體,我越發懶散度日,天界漫長無止的時光裏,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步調。不多想,不多問,在平淡中消磨掉所有的好奇和欣喜。那時,每日和東君、負屭飲茶的時間,便是最後留下的一點心緒起伏。


    東君。


    我仰望天穹,拚命地想看透那層層的彩雲,那被夕陽點燃的雲朵,火一樣陪伴著三足金烏。


    東君曾答應我,一起去拜訪三足烏,我們甚至商量,偷得它的一片羽毛,帶迴東天,點亮太昊殿。盡管那裏,一直亮如白晝。


    後來,東君因事要離開東天。


    後來,我目送他的背影離開。


    後來,便再也沒有後來。


    我被打下九天,二十年沒有再見,不知他是否變了模樣。


    人都是善變的,每時每刻都在變老,每時每刻都在死去。可是天界,不生不滅,千萬年過去,依舊如斯,想來,他是不會變的。隻是,受了些苦。


    說來,我陪伴在他身邊三千年,自他飛升成仙,若非是遇到睚眥,兩人點到為止的鬥一鬥,鮮少見到他受傷。隻一次,還是因為負屭打翻了滾燙的茶水,他伸手替我攔下的。


    而這短短二十年,我不在他身邊,偏偏是他常常受傷的時候,我沒有在他身邊照料。我知道,他並不是怕痛的人,隻是,傷口流了血,身邊卻空無一人時,那傷,會長到心裏去。我明白這感受,二十年裏,至少有十六年,我都在品嚐這味道。


    人世,真的苦。


    東君,若你成魔,我們的三千年,我們的如今,又會是怎樣的?


    嗬,恐怕,是連交集也沒有了吧。


    那倒也好,總好過有過交集,卻又被生生錯開。


    “紫菀姑娘。”


    我移開目光,是即墨。毫不見外的坐在我旁邊的草地上。轉眼,北國也屬春寒料峭了,這嫩草,也生出來了。


    “紫菀姑娘是仙人嗎?”


    我輕輕點了點頭。


    他眼底,有抹不去的疲累和憂傷。讓人忍不住去心疼。


    “怎麽?”我小心的問。


    “仙人,能讓人死而複生麽?”他明明勾起了一個微笑,卻比哭更不濟。


    我扭過頭,不想再去看他:“抱歉。”除非閻王出了差錯,否則,凡人生死,我們這樣普通的仙人時無法插手的。我忽然有些好奇,廖魘說來不過一個軀殼,自然不會登上生死簿,可東君所造的這凡人究竟有多麽“逼真”?即墨東離……有魂魄嗎?


    “紫菀姑娘,能幫在下一個忙嗎?”他的聲音,哀傷的讓人無法拒絕,我隻能點頭。


    熟料,他竟將我帶去了那棺木前。那是一一種有佛香的木頭,聞了讓人很是安穩。


    他一邊推開棺蓋,一邊壓低聲音,生怕吵著了什麽似的說:“她生前從來不說,可我知道,她盼著像個普通人,盼了二十年,盼到絕望,我也沒有幫她如願。雖然太遲了,我想讓她,走的時候能夠順遂心意。仙姑,你能幫我……給她常人的樣貌嗎?我以傾國之力相求!”


    我看著棺木,不知覺掩上了唇。


    原來,他帶著棺木行軍,並非顯示其決心。


    這棺木裏躺著的,是廖魘。


    袖下,我緊緊攥住拳,指甲扣進掌心,微疼。身體裏,廖魘的記憶瘋狂的叫囂著,幾乎將我逼出淚來。


    他自青丘山返迴,並沒有時間去丹穴山,若非有神獸相助,那便是負屭將這副身體交給了他。我不知該說些什麽。


    “仙姑?”他試探般的問。


    “你覺得這張臉很晦氣嗎?”我問他,努力擺出局外人的姿態。


    他頓了一頓,垂下手輕輕撫摸棺木中女子冰冷的雙頰,那一瞬,我幾乎覺得自己的臉頰有溫涼的觸覺。


    “她很美,隻是她自己不覺得。我說她是祥瑞的時候,我叫她做我的皇後的時候,她總會看著自己的手,她總會有一些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小動作。我那個時候,真的不知道該怎麽做,才能讓她明白,她對我而言,便是最好的。”


    我狠狠咬了咬唇,向著心中的廖魘一陣咆哮,才說:“你如今知道怎麽做了?”


    他的眉目,忽然間柔和,指尖微微顫抖著拂過她蒼白的長睫,揚起了一個格外淒涼的笑:“她眼睛不好,我該一直呆在她能看到的地方。她身子不好,我該讓她在我背上,我該背著她,走遍所有她想去的地方,我該讓她連自卑和拒絕的時間都沒有。我該陪在她身邊。我該和她一起離開。我該……”


    “不用說了。”


    他傾身倚在棺木上,拉住她的手,啞著嗓子說:“抱歉,我今日有些聒噪,還請仙姑見諒。”


    “不……”我一時竟不知該如何解釋。不是他聒噪,隻是,我不知道,他若是再說下去,我會不會就這樣崩潰,會不會被廖魘的記憶所吞噬。


    “她的心願,我會幫你實現。”我隻能這樣說。


    他猛然抬頭,展開一個很大的笑容,隻是,眼底裏的寂寞和悲傷已經深深的烙在那裏,仿佛永遠也不會消逝。


    “多謝仙姑!”


    “舉手之勞。”我將手探入棺木,輕觸她的臉頰。白皙的膚色便一點點鋪陳開,直至發根,便轉為夜一般的黑。


    很怪異。我期盼這一幕,已經盼了二十年,盼成了一個遺願。結果,我自己為自己完成了這遺願。


    廖魘,在凡人中,算得上極清秀的。這樣一副軀殼,靜和美好,像極了一幅美人安睡的工筆,淺施粉黛,緩緩暈染。可惜,這樣貌,再也不會出現在我的鏡中。


    手背,忽然一點冰涼,緩緩滑下。


    我抬頭看著他,他的眼眶裏,那滴淚直落下來,仿佛從未存在過。


    他哭了,堂堂七尺男兒,一國君主,落了淚。


    “她不過是個凡人而已。”我用力開口。廖魘不過是個凡人,一個不會有魂魄的凡人,一個沒有被人用心造好的凡人。即墨東離是東君用了全力造好的,分享著一條命的人,為她,不值當。


    他垂手拂過那滴落在她臉上的淚,唇角含笑:“那便好,那便好。”


    “你要將她如何處置?”


    他忽然揚起一個燦爛的讓人心碎的笑:“我不會讓她埋在地下的,她應該在陽光下。”


    我不敢再停頓,轉身決絕離開。我怕,我會控製不住自己,將一切告知他。告訴他,守著那具屍體沒有用,多少次的哀求禱告也沒有用,那不過是具屍體,是樣遺留物,他再怎麽做,也不會傳到廖魘心裏去。他便是死了,也不會在往生裏見到廖魘的身影。


    我曾是廖魘,現在不是了。


    我看著漸漸垂下的星天,頹然的坐下。


    東君,你給我一個答案。即墨東離是你嗎?他有沒有半分你的思想?


    銀河兩邊,牽牛織女依然遙遙相望。


    我曾經,眼睜睜看著他們的故事發生,那時,東君已在我身邊多年。無數個夜晚,他用茶湯消散的香氣描摹出他兩人廝守模樣,我們以為,他們,真的能一直到老,至少,是到他老去。


    然而,最終悲劇收場,讓人暗自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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