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洛弗被連夜送出了東宮,到了與蕭離塵約定的地方等待。


    後半夜時,蕭離塵迴到了客棧,一進屋便習慣性找了個地方坐下,靠著桌子的一邊,喘著粗氣。


    “怎麽樣了?”沈洛弗急切地問道。


    “……”蕭離塵顯然一副累得口渴說不出話來的模樣,還朝著沈洛弗暗示著倒水。


    看懂他意思的沈洛弗,微微白了一眼,隨後為他倒了一杯茶。


    對麵的人看著她的動作心滿意足地勾了唇角,然後接過水杯,一飲而盡,緩解了口中的幹澀。


    放下杯子時,她已經盯著自己好一會兒了。


    “找到了。他被齊修安排在城內的一座別院,那裏安排了人把守,我進不去,便直接迴來了。 你怎麽樣?”


    話落,沈洛弗也將從東宮帶出的信箋拿出,上麵赫然蓋著齊修的身份印鑒,“為防出現字跡不同的情況,我還拿了一張齊修的書法,這張紙在他平日的廢紙中,不會被人發現。”


    聞言,蕭離塵露出意外的驚喜之色,接過沈洛弗遞來的東西,“不錯啊,阿弗,這你都想到了。”


    “隻是這仿寫筆跡的事,就要交給蕭公子了。”沈洛弗看著眼前的蕭離塵說道。


    “聽阿弗的意思,是覺得我有這個本事?”蕭離塵意外地打量著她。


    隻見對麵的女子淺淺一笑,“世人皆說,無雙公子錢財無雙,可隻有與蕭公子打過交道的人方才知道,此才並非錢財的財,而是‘才華’的才。仿寫他人筆跡這樣的小事,對蕭公子應該易如反掌。”


    蕭離塵驚喜地瞪大了眼睛,片刻又暗淡了幾分,“阿弗是如何知道的?”


    “初來連安時,為了在這裏生存,我隻能從書頁上隻言片語去學習這個世界的規矩,楊佑民當時隻以為我需要一個解悶的愛好,為我帶來的書籍也多是民間傳聞的趣事。其中竟也湊巧地記錄了關於蕭公子的事跡,天生的商行奇才,一夜既可擲千金,亦可題百詩。是以錢才無雙,人稱無雙公子。”


    蕭離塵撐著下巴享受一般聽著這番稱頌,嘖嘖搖頭,“嘖嘖嘖……原來世人都是這麽稱讚我的。”


    然後便沉浸在被稱讚的氛圍中,一路迴想起自己的恢弘過往。


    瞧見他這一副臭美的模樣,沈洛弗微微皺了皺眉,微微抿了抿嘴,提醒道:\"蕭公子,該迴神了。\"


    蕭離塵被喚迴了神,自豪道:“這事就交給我了,筆墨伺候。”


    話落,沈洛弗也早已將筆墨紙硯擺在了他的麵前。


    拂袖提筆,鎮紙蘸墨,落筆之時,蕭離塵的神情已是從未有過的正經之色,仿寫手諭的一刻,熟悉的用詞和風格,仿若迴到了多年以前。


    沈洛弗不免多看了他一眼,仿若在今天才看到蕭離塵偽裝下的另一麵。


    蕭離塵,你曾經到底是一個什麽樣的人?


    “收工。”話落,蕭離塵又恢複他那一如既往的懶散模樣,“累死我了,好久沒這麽正經地寫過字了。”


    說著還替自己捶了捶肩,並按捏著脖頸處。


    沈洛弗拿起他寫好的手諭,微微吹了吹潮濕的墨跡。


    蕭離塵卻看著她出了片刻的神,然後隨意問道:“帶走蘇瑾之後,你打算怎麽做?咱們不能守著他一輩子吧?”


    “那就守著他一輩子。”


    “啊?”蕭離塵一臉的詫異,快速的語氣緊接著問,“你沒開玩笑吧?”


    沈洛弗轉過頭望著他,一臉認真,並不像開玩笑的模樣。


    “就算咱們可以守著他,那蘇籌呢?”


    “隻要沒有蘇瑾的下一步,就能幹擾他的下一步。”沈洛弗站了起來,看向別處,語氣也逐漸變得沉重。


    “你倒是真的了解他……”蕭離塵的語氣亦然。


    “他太自信了,南蘇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在他的計算之中,皆是因為他自信於自己對人心的判斷。他不用親自參與每一件事,那些在他棋局中的人都會由衷地走在他計劃好的每一步上。所以他自信地放走蘇瑾,也相信他一定會前往北齊求兵。隻要我們可以阻止蘇瑾複仇的野心,那麽他便沒了這樣一枚棋子。這些年來,他失望的是人性,痛恨的甚至不能具體到某一個人,但若是棋子有了心,棋手便不能下棋了。”


    “阻止蘇瑾的野心,便是阻止蘇籌的仇恨!”蕭離塵喃喃道,在看向沈洛弗時,也明白了他們北齊一行的深意。


    隻是轉眼間又想到了一件擔心的事,“可是棋子會有心嗎?”


    話落,對麵的女子轉過身來時,臉上是她從未有過的慌亂,看向蕭離塵時眼中竟帶著幾分的無助,極不自信地道。


    “我不知道……人心和太陽一樣,是這個世上最不能直視的東西……蕭離塵,我不騙你,我從未如此不確信,也從未如此害怕過。我可能猜錯了蘇瑾,也猜錯了蘇籌……”


    蕭離塵的麵色也瞬間凝重,眼底閃過一絲心疼,起身站定在沈洛弗的麵前,認真道,“阿弗,無論你想做什麽,我都支持你,我會陪你走到最後,我也想看見蘇籌能重新站在光明中的那一天。”


    月色之下,他的話給予了沈洛弗某種力量,卻也讓她更為的不安。


    次日後,蕭離塵安排了人與沈洛弗順利進入了齊修的別院。


    手諭在手,加上沈洛弗昨日從東宮出來穿著的服飾,守衛並未懷疑來人的身份,隻當她是東宮出來的一位侍女,直接便讓她進了小院。


    “太子請端王殿下進宮。”


    再見蘇瑾,他如今已經退卻了一身華服,素白而簡單的裝扮讓他平白增添了幾分滄桑之感,可神情體態卻是一派泰然。


    蘇瑾抬起了頭,盯著來人片刻,似在思考著什麽。


    幕離之下的沈洛弗神色一緊,又將頭低了幾分,側身做邀請狀。


    蘇瑾沒再懷疑,站起了身,走在了沈洛弗的麵前。


    出了小院的門,便進了早已準備好的馬車。


    馬行車動,沈洛弗順利地從小院接出了蘇瑾。


    待到行出一段距離時,蘇瑾卻透過車簾外漏出的光景發現了異常。


    “這是出城的路?”


    蘇瑾話音剛落,便要掀開車簾出去,卻正好與進來的蕭離塵撞個正著,雙指輕輕一點,便不能動彈。


    蘇瑾被按迴了原位,蕭離塵與方才來傳令的沈洛弗也一同坐了進來。


    取下幕離之後,蘇瑾方才看見沈洛弗的麵孔。


    “是你們?是蘇辰派你們來的?”蘇瑾當下也隻能想到這一人。


    “是一個不想你死的人讓我們來的。”沈洛弗看著他的眼睛迴道。


    蘇瑾的神情一變,隨即輕嗬一聲,不屑道:“這麽說,你們是來救我的?”


    “我們當然是來救你的,畢竟這通敵可是死罪!”蕭離塵抄著手,倚靠著車壁,不冷不熱地嘲諷道。


    蘇瑾的表情又是一變,但轉眼想到自己出現在此處,旁人定然是能猜到自己的圖謀,也不存在什麽機密二字了,當即笑著反問道:“死罪?蕭公子覺得,本王如今還能有退路嗎?”


    “你有的!”沈洛弗及時接過他的話,眼底盡是一種期望,“隻要你什麽都不做,便有可能改變這一切。”


    沈洛弗的神情讓蘇瑾微微一怔,眼神微眯,不由自主地問出了口,“改變這一切?”


    “你一路走來,就從未想過自己為何能在最短的時間內趕到北齊,又為何能安然無恙地見到齊修嗎?”沈洛弗出聲質問道。


    蘇瑾的眼中閃過一絲異色,迴想起自己這一路逃亡的情況,竟也覺得有些不可思議,但卻在想到答案之後,無法啟齒。


    “是蘇籌故意放了你。”


    她第一次以另外一種心境說出了他的名字,也印證了蘇瑾多日來的猜想,“他就是要你走投無路下,奔赴北齊求援,這樣北齊的軍隊便會名正言順地踏入南蘇,一路攻入連安城。讓整個南蘇陷入流離失所,生靈塗炭,才是他對當年的事最大的報複。”


    籠罩在連安多年的迷霧,在他走投無路的今日揭開,讓他終於想明白了蘇籌這些年來矛盾的舉動。


    三年來,他看似什麽也不求,卻又在眾人看不見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勢力,自己與宸王鬥了這麽多年,竟每一次都忽略了藏在暗處的他。


    蘇瑾的眉頭漸漸皺在了一處,嘴角卻勾勒出一抹嘲諷的笑意,讓人猜不透他此刻究竟更看重什麽?


    “瘋子!”許久,他才吐出這個詞來,“他們說得果然沒錯,當年留下他,真的是後患無窮。”


    沈洛弗和蕭離塵的神情皆是一變,時至今日,他們已無法再去指責他人對蘇籌的評價。


    隻是緊接著勸說道:“蘇瑾,隻要你放棄複仇,這一切便不會發生,北齊的軍隊便沒有理由踏足南蘇。”


    “放棄複仇?”蘇瑾的目光掃視著眼前的二人,疑慮地笑了笑,“為什麽是本王放棄?既然你們都知道,就更應該去勸他才對?不是嗎?又或是你們覺得攔下本王,便能攔下他嗎?”


    蘇瑾輕飄飄地發出三連問,竟讓對麵的二人一時噤了聲,誰也答不出他的問題來。


    馬車裏瞬間的安靜,讓蘇瑾笑出了聲,“哈哈哈……原來我們,都是一群走投無路的賭徒……”


    “不試一試又怎麽會知道呢?大不了,我們便守著你一輩子。”沈洛弗打破沉寂,堅定地道。


    既然選擇了賭,便要有足夠的耐心,耐得住寂寞,經得住落魄。


    蘇瑾的笑容凝在嘴角,看著沈洛弗的眼神也逐漸深邃。


    隨後,便是長時間的沉寂,一行人馬不停蹄地離開了朝陽城,因為擔心暴露蘇瑾的行蹤,蕭離塵隻帶了幾個人,並特意選擇了偏遠的山路行進。


    幾個時辰的趕路,人疲馬乏,夜幕降臨之際,眾人終於在一處空曠處歇了腳。


    蘇瑾不會武功,蕭離塵解了穴後,便拿來了一根麻繩。


    “端王殿下,還請擔待。”


    原本閉著眼睛小憩的蘇瑾,睜開了眼,瞧見蕭離塵手上的繩子後,倒也不怒,當即伸出了雙手,任他捆綁。


    山間夜涼,走出車廂時,車外已經生起了兩處取暖的篝火,一處供隨從圍坐,一處該是留給蕭離塵三人的。


    蘇瑾站在馬車上,似是覺得下車有些困難,一時竟像是在等人攙扶的模樣。


    蕭離塵剛把沈洛弗扶下車,抬頭就看見蘇瑾舉著被束縛的雙手朝他示意著。


    “我綁的是手,不是你的腳。”蕭離塵帶著幾分不耐煩道。


    “救人不救心,又何談救人呢?”蘇瑾站在高處,語氣像極了一種嘲諷。


    “你不會想讓我伺候你吧?”質疑的語氣帶著幾分不可思議。


    “不然你讓本王放棄皇位,就為了……”蘇瑾不以為然,說著還舉了舉被繩子束縛的雙手,“這樣被你綁著?”


    蕭離塵一時無語,咬了咬牙,伸出手扶住蘇瑾的胳膊,將他攙了下來,待他落地之後,又不滿收迴手,拍了拍手上的沾染的氣息。


    蘇瑾則是一臉泰然地走向篝火處,處變不驚的模樣引起了沈洛弗的好奇。


    仔細想來,蘇瑾在經曆了功敗垂成和異國逃亡之後,竟然還能維持住這樣的體麵,甚至連憤恨的情緒都不輕易顯露。


    一如雲薑記憶所言,他們兄弟三人都極擅長偽裝這件事。


    觀察之際,沈洛弗也隨著他坐在了蘇瑾的一側,不禁問道,“端王殿下,似乎很快就適應了目前的狀況?”


    而這時蕭離塵也正好打開了幹糧包裹,率先將其中一個小型的食盒遞給了沈洛弗。


    “沈姑娘是說逃亡的狀況?還是現在被你們抓住的狀況?”在蕭離塵將食盒扔過去後,蘇瑾又一次示意了手上的繩子。


    沈洛弗盯著他的束縛若有所思,片刻後走向他,替他解開繩子。


    “阿弗!我才綁上!”蕭離塵剛落座,便見沈洛弗正替蘇瑾鬆綁,驚唿道。


    “我若不解開,恐怕待會兒便要你我替他喂食了。”沈洛弗一邊解,一邊迴道。


    蘇瑾有些意外,不由抬眸看了沈洛弗一眼,但還是將手舉在了空中,讓沈洛弗能解得快些。


    “多謝!”鬆開束縛之後,蘇瑾淡淡地道了一句,隨即打開了蕭離塵扔在自己身上的食盒,露出裏麵是顏色好看的糕點,“蕭公子縱然是跑路,也不會虧待自己。”


    說著便拿出一塊放進了嘴裏。


    “端王殿下倒適應得挺快!也不怕我們下毒!”蕭離塵揶揄道。


    蘇瑾暗眸一笑,也反問道:“我也想問,你殺了我不是更簡單,何必如此大費周章?”


    “我也本想殺了你,但誰讓有人拜托了阿弗,要周全你的性命?”蕭離塵無可奈何地迴道。


    蘇瑾聞言神情一暗,眼底流轉著幾分無措,故作不在意地問道,“是誰?”


    蕭離塵沒再迴複,轉而看向沈洛弗,詢問著她的意見。


    “你想知道嗎?”沈洛弗觀察著蘇瑾的神情已經許久,然而還未說完,便見他突然抬眸肯定地迴道。


    “不想!”


    沈洛弗的眼中閃過一絲感傷之色,轉而又聽得他笑著迴道。


    “但為了迴報二位的這份心意,我也提醒二位一件事。”


    蘇瑾的表情突然變得肅然,帶著幾分未知的威脅。


    “什麽?”蕭離塵察覺到了一絲不明的危險,下意識問道。


    “這裏畢竟是北齊境內,我既已見過齊修,那麽二位帶走我之後,便該意識到,不能停留!”


    話落,蕭離塵突然站了起來,膝上的東西也瞬間掉在了地上。


    “不好!”


    林間突然傳來了急速穿行的樹葉摩擦聲,眾人迅速反應,而蘇瑾卻坐在原處悠然地倒數著。


    “三!”


    蕭離塵不明所以地看向蘇瑾。


    “二!”


    林間的聲音逐漸靠近。


    “一!”


    蕭離塵迅速拉起蘇瑾,想要抓住他,卻被他轉身閃過,並且在蕭離塵猝不及防地情況下,一個箭步,閃現至了沈洛弗的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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