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豐源縣傳來了好消息,使用解藥的縣民病症痊愈,與那些喝過聖水的全然無異。


    孫白微和許清淩的藥方得到了確認,蘇辰當即下令,將此方運用至南河四州,然而沒想到的是,官方設置的藥棚卻被生病的百姓打砸推倒,誓死不願服用官府準備的解藥。


    當日豐源縣發生的事情以另一種說法在南河四州傳開,聖女在豐源縣遇刺,水神發怒,不再派遣聖女賜水,南河四州還將遭受更大的災難,隻有虔誠的信仰才能讓水神看到誠意,再次派遣聖女降臨災區,賜水施恩。


    那些領頭的人高喊著:拒絕湯藥,靜待聖水!並再次築起祭台,每日寧願跪在祭台四周祈福等待,也不願去喝官府準備的解藥,稍有勸阻之意便會引起民眾的強烈反抗。甚至有人在蘇辰的驛站之外,以譴責修羅門之名,高喊著讓蘇辰滾迴連安,不要阻礙聖女降水賜福。


    孫白微在祭台周圍苦口婆心地勸說病人喝藥,藥碗都遞到嘴邊了都被家屬打翻扔掉,兇神惡煞地辱罵他們,口口聲聲地說不要讓他們成了罪人。


    一時之間,施藥之法,舉步維艱,每日甚至有人在蘇辰的驛站外聚集,高喊驅趕蘇辰之言。


    “請宸王殿下憐憫,離開澤州。”


    幾個膽子大的病患家屬,自發聚集的百姓站在驛站之外高聲喊叫著,因為“民心所至”,底氣十足。


    驛站之外的官兵圍成了一圈,驅趕也不能傷了性命,便隻能視若無睹地任由他們喊叫,直到太陽落山,喧鬧的聲音方才安靜了下去。


    深夜,傷勢初愈的蘇辰正在為百姓拒醫一事煩心,腳下卻不知不覺走到了沈洛弗的院中,一時分不清是意外還是下意識地到了此處。


    許清淩正好從屋內出來,手上端著沈洛弗喝完的藥碗,遇上院中的蘇辰,一切已經不言而喻,隨即隻在微微頷首之後,什麽也沒說地從另一個方向離開。


    蘇辰在院中坐下,這一坐,便是許久。迴想起這兩日發生的一切,那種被意識到的情緒在心中洶湧地翻騰著,沈洛弗於他已不能隻是一個虧欠的人了。


    院中起了風,涼爽的晚風順著門窗的縫隙一路溜進了屋內,吹動著屋內的簾幔搖晃,吹動著有些鬆動的門窗吱呀作響,像是在為即將發生的一切做著什麽準備。


    床上的沈洛弗正在經曆一場噩夢,整個人的眉眼都緊緊地皺在了一起,一個個無法辨認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複雜交錯,直到一道空靈的清音在疊加的聲音裏格外清楚。


    “小弗……”


    伴隨而來的,是無數似曾相識的畫麵在沈洛弗的腦海之中快速閃迴,裏麵閃過無數張模糊不清的臉,無數個如同夢境一般的場景,最後緩慢的減速,逐漸停留在最近的一個時刻。


    那些原本模糊的麵孔也逐漸變得清晰。


    突然增強的一道風吹開了窗門,慣性之下的窗門撞擊在牆上發出砰的一聲,驚得沈洛弗瞬間坐了起來,滿頭大汗。


    她下意識地看著自己的雙手,幹幹淨淨,心有餘悸的她轉頭去尋找聲源,強烈的一道風正吹著窗門無意識地撞擊著窗框,一聲又一聲,讓她清醒地意識到,方才所有的場景不隻是一場夢。


    銀白色的月光照在沈洛弗的床前,成為了黑暗中她唯一的光亮,她的記憶頓時猶如翻江倒海一般瞬間湧進了她的大腦,擁擠而又刺痛,緊接著門口的方向推門而入進來了一個人,卻滿目關心地朝她詢問。


    “你沒事吧?”


    疲憊而又清醒的沈洛弗漸漸緩了過來,餘驚未消地尋著聲音看向了那張熟悉的麵容。


    對麵的人更在掃視了屋內的情況之後,正一臉關切地朝著她走來。


    “蘇辰?”她下意識地喊出了他的名字,就連這幾日的記憶也一並湧上了腦海。


    靠近的腳步瞬間停在了原地,突然的見麵連唿吸都是錯愕的,原本擔憂的神情在一瞬間變為了慌亂。蘇辰甚至有些感謝隔在他們之間的這一道幕簾,不至於讓她全然看清自己此刻的模樣。


    “……”


    “你都想起來了!”這不是問句,而是一種提醒,提醒著自己與她曾經的過往不容遺忘。


    “嗯。”沈洛弗口齒清晰地確認著,連帶著自己身體的異常都清晰分明,帶著一絲淡淡的憂傷,“我都想起來了。”


    此刻蘇辰不敢靠近,心虛得像一個罪人,自說自話:“想起了,就好。”


    蘇辰的語氣明顯地落寞,這讓沈洛弗下意識地看向了他,在前兩日的記憶衝擊下,她認真地凝視著眼前的人。


    “是你,你又救了我一次!”


    她的語氣平靜而陌生,似是在陳述一件事實,如果非要說有一種情緒,那居然是一種感謝?


    “你不怨我?”在意識到這種情緒之後,蘇辰不可置信地問她,在她的眼裏,她人生的變故都該是因為自己開始的才對?


    如果不是因為自己,清淩便不會想要拿迴自己的身份,以此去幹擾上官晉洪的立場,她也不會身陷囹圄,她的婢女也不會死在公堂之上。


    蘇辰的語氣低落,連看著她的眼神都是小心翼翼。


    察覺到蘇辰的這種情緒,兩日前發生的一切在沈洛弗的腦海中迴轉,在她失憶時,他真誠地向自己懺悔,奮不顧身地將自己從陰月教救出來。


    此刻的沈洛弗突然意識到蘇辰對自己的態度已經全然不同了,那是一種昭然若揭的情意,一切竟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微妙的氣息在鼻息間吐納,讓她不知該作何應對,短暫的沉默之後,最終朱唇輕啟,鄭重而又悵然的語氣釋然道。


    “蘇辰,我從未怨過你半分,我所有的遭遇本就與你無關。”


    “……與我無關?”蘇辰不可思議地重複著,像是從未想過這種可能。


    沈洛弗繼續道:“一切隻是迴到了原本的位置上,這對我來說是一種解脫。相反,我感謝你三番四次地救我,讓我能清晰地記得自己是誰!”


    蘇辰將她的神情細細瞧在眼裏,不容遺漏,對麵的人清醒而理智,卻遠比忘記過去還要讓他難堪,他原以為是自己錯過了她,可如今看來,在她的心中,就連怨恨也不曾有自己的位置。


    那是一種從未有過的挫敗感,無力而又彷徨。


    “原來這兩日發生的一切,從來都隻有本王的負罪感。”蘇辰自嘲一般說著,在看了一眼幕簾之後的人後,維持著僅有的體麵說道,“你好生休息,會有人照顧你的。”


    說完這句話,蘇辰便失落地退出了房間。


    沈洛弗凝視著門口的方向,落寞的背影像是寒夜裏的一陣風,吹得屋內的窗框撞得噠噠作響,就連她的心中也像是被那道風影響一般,隱隱地生出一股自己也不能言明的情緒。


    片刻之後,另一個熟悉的人出現在了門口,像是急趕而來。


    “洛弗?”驚喜的聲音之中帶著幾分熟悉,“你醒了?”


    沈洛弗看著那雙熟悉的眉眼,過往的記憶一一在眼前閃迴,兜兜轉轉,此刻的一幕就像她初來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一般無二。


    “上官姑娘!”沈洛弗如此稱唿著前來的許清淩,這一次,她清晰地知道自己是誰,麵前的人又是誰。


    許清淩的表情肉眼看可見地低落了下去,依然還是走上了前,向她釋然地解釋道:“我已經離開了護國公府,父親加入了黨爭,知道我要離開也允我離開了上官家。”


    許清淩用了護國公府和上官家兩個稱唿來區分她的離開,她口中的上官晉洪依然是個會為子女謀取後路的父親,無論是對自己還是許清淩,他都在努力做一個父親。


    “你若是不介意,依然可以像從前一樣喚我。”


    “你離開了護國公府,琉璃和玲瓏她們如何了?”


    沈洛弗沒有迴應她,或者說還沒有想好怎麽麵對故人,下意識追問起那兩個丫頭。


    “我按你告訴我的,還了她們自由,如今她們都能全憑自己的心意做主生活。”


    聽到這裏,沈洛弗才安心不少,適才迴道:“多謝。”


    聊到這裏,沈洛弗的語氣已十分自然,這讓一直不敢去看她眼睛的許清淩有些恍惚,在詫異地望了她一眼後,見她神色如故,一時之間竟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仿若一直放不下過去的那個人是自己才對。


    “洛弗。”許清淩似乎想說些什麽,但停頓之後,卻像是轉移話題道,“你雖然已經清醒,但是體內的蠱蟲並未消失,我替你看看。”


    話落間,許清淩已經走到了身前,自然地拉過沈洛弗的手,認真地探查著她的脈象。


    沈洛弗也不再說話,由她為自己診脈。


    “怎麽了?”沈洛弗觀察到許清淩漸漸皺起的眉頭,問道。


    許清淩的表情明顯的錯愕,在又一次把脈之後尋求意見道。


    “洛弗,我可能看看你的頸後?”


    沈洛弗點了點頭,許清淩順應站起身撩開了沈洛弗身後的頭發查看,因為蠱蟲形成的黑色紋路依然存在,隻是顏色似乎淺了幾分,變成了黑青色。


    許清淩一時之間也是說不出來的奇怪之色,口中暗怪道:“奇怪,你身後的黑色脈絡雖然未消,但是脈象卻是轉好之勢。師伯說過,血蠱子蠱非母蠱召喚,不死不滅,但從你的脈象來看,卻像是沉睡之象。”


    沈洛弗聽聞許清淩的話,心中也生出奇怪來,以蠱元所說,自己也絕不該會有清醒的可能。


    “如此,是否會有什麽變故?”沈洛弗不禁追問道,她擔心自己又一次成為傀儡,成為大祭司傷害蘇籌的工具。


    “我也是第一次見到這南疆的蟲蠱之術,一切,須得明日師伯來瞧過方才知曉。不過洛弗,你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這一次我一定會治好你。”


    許清淩認真地保證道,這一次,她隻是一個大夫。


    沈洛弗將許清淩的神情看在眼裏,當下什麽也沒說,隻當是默認。如果連許清淩和孫白微都治不了,那這世上恐怕也沒有人能治了。


    次日,孫白微早早地來了小院,臉上已盡是疲憊。


    孫白微在為沈洛弗把了脈之後,臉上露出了與許清淩同樣的表情。


    許清淩也在看到孫白微反應之後,及時補充道:“今早我又確認了一遍,洛弗頸後的脈絡仍在,隻是顏色褪成了黑青色。”


    一時思忖的孫白微習慣地摸了摸自己的胡須,同樣不解道:“身中血蠱,還能清醒過來的情況,本就幾率甚微,如今就連血蠱也是沉睡之象。莫非真是宸王血液的緣故?”


    後麵的話就連孫白微自己也不確定。


    “如此,我去向殿下求一份血液,以作藥用。”猜測不如試驗,許清淩聽聞當即便要去尋蘇辰,卻被孫白微攔下。


    “你現在去也無用,我來的時候,剛好見他出去,他現在應該正在去往處理修羅門與陰月教紛爭的路上,隻能等他迴來再做計較。”


    “修羅門?”沈洛弗下意識問道,莫非冥夜也在此處。


    孫白微也似有遲疑,但最終卻像是故意說於她聽道:“修羅門下了死令,凡是出現在南河四州的陰月教徒,格殺勿論,還將他們的屍體掛在澤州城的城門口。”


    “他這無異於是在向整個南蘇的信仰宣戰?”沈洛弗震驚不已,一時間竟想不出他這樣做的理由,他籌謀多年,行走過東澤和北齊兩大政局,怎麽可能唯獨在南蘇莽撞行事?


    “沈姑娘……”思忖之際,對麵的孫白微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終還是咬了咬牙道,“我雖不知你與修羅門是什麽樣的關係,但是如今南河四州的百姓如果堅持信神,不願意服藥,那陰月教便是唯一能救他們的人,修羅門如今這樣做,無異於是在斷南河四州子民的生路。”


    沈洛弗詫異地抬起頭,孫白微的話是一種醫者的憐憫和無奈,又像是一種提醒,提醒著她澤州如今的局麵迫切地需要一個破局者。


    “孫大夫,你是在提醒我?”


    孫白微搖了搖頭,“老夫隻是一個醫者,不懂政局,甚至不懂人心。做了大夫這麽多年,老夫也隻希望每一個出現在我麵前的人,能健全無礙地告別。可是在南蘇待了這些天,我也並非全然看不清局麵,連安城的每個貴人都有自己的謀劃,唯獨這些水深火熱的百姓沒有選擇,他們就連對生死的畏懼都淪為了旁人的算計。”


    滄桑疲憊的老眸帶著幾分不可言說的光亮,若有若無地看向了迷茫的遠方。


    沈洛弗隨著的眼神,看向窗外的茫茫的天色,心中隱隱生出一種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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