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山裏的晚上瞬間冷了一番,沈洛弗坐在帳中的桌旁似乎在等待什麽消息,直到許清淩帶著新的藥掀動了帳子進來。


    “軍中有專門的行軍大夫,上官將軍定然無事,隻是你的身子可要好好照看。”許清淩語氣溫和,有意告訴他上官晉洪的情況。


    沈洛弗像是被說中了心思,頓時有些無措,抬眼瞧向她放下的湯藥,又擔心她看出了什麽,見她沒有別的話,才接過藥閉眼喝下。


    許清淩看著她,欲言又止,終究還是問出了口,試探道,“沈姑娘,恕我直言,你的身子已是強弩之末,可知道原因?”


    沈洛弗放下藥碗的手一頓,但麵上仍是不動聲色。


    許清淩見她的反應,也料到她心中有數,“沈姑娘別介意,清淩自小學習岐黃之術,自我第一次為姑娘把脈之時便已察覺。你的脈象甚是古怪,脈息微弱,氣血甚虧,心脈衰竭,似先天之症,能到今日,已是奇聞。”許清淩準確說出了她的身體狀況。


    沈洛弗沉默片刻,沒有人能隱瞞一個大夫病情,也不做隱瞞,“生死之事,都是命中注定,知與不知也沒什麽區別。”


    她來到此處本不是為了求生,但依那神秘女子之言,她這天生之症似乎是因為沈葉嫻帶她跨越時空之故,如今雖已迴故世,但似乎也沒什麽改變。隻是這原因也不好說於許清淩理解,隻能以此迴複她。


    可沒想到許清淩卻像是一副濟世救人的姿態,向沈洛弗安慰道。


    “清淩不才,自認精通醫術,姑娘如若信我,便將此症交於清淩,說不定還有一搏之機。”


    沈洛弗微微詫異,她們相識不過一日,卻願意做這樣的保證,實在不解,但她的神情誠懇,也不似表麵的做戲。


    “我們隻是初見,許姑娘為何這般待我?”


    許清淩想是不妨她這麽一問,迴道,“醫者仁心,我既將你帶了迴來,便是一場緣分。洛弗,你我年齡相仿,不妨做個朋友,日後在連安也有個照應。”


    從未有人跟她說過這樣的話,她向來獨來獨往,身邊人隻覺得她生來冷漠,現如今有人願意與她這個將死之人做朋友,一時倒有了幾分觸動。


    一時之間心中想過許多事,不免多看了她兩眼,對麵的人神色坦然地等待著她的迴答,倒讓她先迴避了目光。


    也罷,也許自己隻是因為這雙熟悉的眉眼,讓她想起了童年被沈葉嫻丟棄的迴憶,才會有下意識的逃避,這樣於一直善意相待的許清淩並不公平,一時間竟生出幾分內疚來。


    再看向她時,許清淩眼中的神情溫柔得像一道和煦的風,期待著她的迴應。


    沈洛弗漸漸放下了防備,麵上的神情也逐漸鬆弛了下來。


    許清淩將她的反應看在眼裏,雖無言語,但她的神情已然作迴答,當即笑著應道。


    “你不迴答也沒關係,我就當你答應了。”


    許清淩心中喜悅,隻當她已經答應。


    話音未落,帳子外就傳來了上官晉洪的聲音。


    “許姑娘,弗兒醒了嗎?”


    “上官將軍稍候。”


    許清淩向外迴話,眼神微閃,轉而輕聲對沈洛弗道,”那我就先出去了。”


    上官晉洪在許清淩離開後走了進來,第一次以父親的身份正式見麵,四下有些無措,坐下之後一時無言,欲言又止,瞧見了桌上遺留下的藥碗,正準備開口,卻被她搶了話。


    “很好,不必擔心。”


    沈洛弗搶先一步堵了他的話,上官晉洪語塞,思量許久才開口,“為父也無礙,不必擔心。”


    沈洛弗疏離的態度讓他有些局促,兩隻手在膝上揉了又揉,繼而找話道,“弗兒,你可有什麽心願?這裏雖是軍營有些不便,但等戰事結束,迴到連安,隻要是你想要的,爹爹都會一一替你實現。”


    她將上官晉洪的局促和有意討好看在眼裏,心中卻是怪怪的,沉默了片刻後,突然問道。


    “她為什麽會離開?”


    她並不善於與長輩打交道,即使這個人是她的父親,與其上演舐犢情深,不如聊點有用的事,解決一下她來這一趟的心中疑惑。


    沈洛弗問到關鍵,上官晉洪啞然失色,愧疚的神情掛在眉眼之間,站起來轉過身,躊躇不敢看她,像是迴想起了多年前的事。


    “到底是我辜負了你娘,如果能迴到當初,我願意用一切去贖罪。如今斯人已去,往事也多說無益,但好在,她肯讓你迴來認我,為父一定會將之前欠你們的都補償迴來。”


    上官晉洪語氣真摯,卻避而不談當年的事,隻是一句籠統的迴複不願細說,沈洛弗心下了然,嘴角閃過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他既不願說,她也不必問了。


    “好。”


    沈洛弗低低低應了一聲,垂下眼簾,那個荒謬半解的故事,剩下的一半,隻有等她親自去尋了。


    氣氛迴到了方才的靜默,上官晉洪沒察覺到沈洛弗的變化,隻以為是沈洛弗想到沈葉嫻的去世心下悲戚,正欲安慰,被門外突然傳來的報訊聲打斷。


    “報,將軍,我營突然遭襲,西南營中多處起火。”


    “弗兒,你好生歇著,我去處理一些事情。”


    上官晉洪警覺起身,留下話後出門查看,沈洛弗看著他的背影,若有所思,相比於丈夫和父親,他應該是一個盡職盡責的將帥。


    西南方向火光衝天,煙霧中傳來刀尖交鋒的聲音。


    “那是,糧草的方向!”帳子外麵,許清淩看向火光的地方反應過來。


    “許姑娘,弗兒就有勞了。”上官晉洪從裏麵出來,拜托許清淩照顧沈洛弗後勁直離開,去往中心的營帳。


    從營帳裏進出的每一個人都神色凝重,接了命令後又迅速離去。


    戰役之中,兵馬未動,糧草先行。


    在最近的戰役中,南蘇與北齊的戰役都是處於上風,北齊敗局已定,長久的戰事已經給兩國帶來慘重的損失,最近的休戰不過是雙方在各自考慮議和之事,在這個時候發動襲擊,燒毀糧草,在某種程度上有些反敗為勝的意義。


    冬至將近,齊郢山一帶會下大雪,冰雪時節作戰對斷了糧草的一方顯然不利。


    一炷香後,楚銘出現在帳外請許清淩和沈洛弗二人去往蘇辰坐鎮的營帳,等待最後的結果。


    進了帳子,裏麵卻隻有蘇辰一人,外麵是來來往往紛亂嘈雜的腳步聲。


    “沈姑娘來了!這邊坐,很快就結束了。”對麵傳來了他的聲音,似安撫,也似等待。


    蘇辰披著大氅坐在桌案前,額前垂著幾縷碎發,麵色泛白,麵前擺放著文書要件,一邊問候著沈洛弗,一邊自然地合上了文書。


    剛一坐下就聽見帳子外傳來了整頓的兵甲撞擊聲,疑惑間傳來蘇辰咳嗽聲,一下就引去了許清淩全部的注意。


    “殿下可是又犯病了?”蘇辰身上披著大氅,手裏捧著手爐,帳子裏又同時生了好幾個火爐。


    許清淩上前替蘇辰診脈,蘇辰也自然地伸出手。


    “同往年一樣,每到這個時候,都會時不時地發作,隻是今年好像更為嚴重了。”蘇辰說得雲淡風輕,似乎這病不是他的,“本宮是不是沒多少時日了?”


    蘇辰說出這樣的話,許清淩心中不由一緊,急忙安撫著蘇辰,“殿下!隻要有清淩一日,便不會讓殿下有事!”


    卻也在不經意間將自己的心意盡數暴露在了他的眼裏,以及在場所有人的眼中。


    蘇辰細細望了她一眼後微微一笑,帶著客氣的語氣道謝,打破了方才有些低落的氛圍,“有勞清淩姑娘費心了。”


    許清淩自覺心思裸露在眾人眼前,頓感羞澀,就連耳根也覺著燙燙的,當即隻能將注意力灌注在施針之上,在蘇辰的關鍵穴位上紮上銀針,緩解病痛。


    “殿下這下,可有好些?”


    蘇辰用手按了按額頭的太陽穴,閉目點了點頭。


    許清淩收了針,“冬日已至,天色驟寒,一時牽扯了病根,需得早日迴到連安,安心靜養。現下隻能保持著帳中的溫度以免加重病情,楚銘,你再去備幾個爐子來。”


    許清淩收了針,解釋著蘇辰的病況,又囑咐楚銘去備火爐。


    “生死無常,自有天命。”蘇辰收迴了自己的手,整理整理了衣袖,也注意到了沈洛弗關注的目光,笑道,“這句話沈姑娘與本王應該能感同身受。”


    許清淩的雙眸微微一暗,盡力裝作一副無事的模樣。


    沈洛弗注意到許清淩轉變的情緒,她是蘇辰的門客,自己的病情定然也不會瞞他,所以此刻才會以同病相憐的語氣來轉移話題。


    她初到此處,還未完全適應這個世界的社交之道,雖然與她認知中的封建時代相似,但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煩,盡量少說少做,隻當以沉默的方式表示認同,不予理會。


    沈洛弗的迴避倒讓蘇辰頓然尷尬,像是個客氣搭訕的輕狂人,不免微微勾了勾唇,轉了轉手裏的暖手爐,換個舒服的姿勢。


    帳外忽而傳來將士的呐喊之聲,四麵八方帶動著地麵震動的整齊腳步聲離去,更像是整軍待發的架勢。


    前來燒毀糧草的敵軍定然不會是大隊人馬,即使撲火救糧也不會是這樣的規模,聯想方才離開帳子的各路將軍,這帳中居然隻有蘇辰一人坐鎮,沈洛弗不免產生了一個想法。


    蘇辰注意到沈洛弗對外麵情況的關切,“沈姑娘可是擔憂外麵的情況?”


    “方才似乎離去了許多人。”沈洛弗說出心中想法。


    她一下說中了關鍵,蘇辰眼中閃過一絲驚喜,“不錯,如今軍中隻剩下這一座帳子的人了,其餘的人都隨上官將軍去夜襲了。”


    蘇辰卻說得雲淡風輕,許清淩聽聞卻是心中一驚,下意識訝然道。


    “殿下豈不是將自己置於險境?”


    許清淩的情緒落在蘇辰眼裏,“清淩姑娘不必擔憂,本宮與上官將軍自有安排。”


    蘇辰微笑示意許清淩不必擔憂,隻是在瞧見沈洛弗鎮靜的表情後,生出些好奇來。


    “沈姑娘倒是臨危不懼?若是敵軍襲來,我們都有可能會喪命於此。”蘇辰故意將話說得危險,測試著她的心態,將她當做陷阱中的誘餌逗弄。


    蘇辰有意嚇她,沈洛弗看透了他的心思,漫不經心地迴他,“殿下在此處與我們共患難,我自然也沒什麽懼怕的了。”


    蘇辰敢一個人坐鎮軍營,也是仗著他殿下的身份,即使敵軍襲來,也隻會活捉而不會動他的性命。許清淩待他情深義重,他若是有心也不會讓她陷入危險,自己更是威脅上官晉洪的籌碼,就算落入敵軍之中,這營帳中的人至少在短時間內都不會有生命之憂。


    看到這一點的沈洛弗自然也不懼被擒的可能,更重要的是麵前的人肉眼可見的從容,明顯這一切都在他的控製之中。


    “共患難?”蘇辰強調了這三個字,不禁笑了笑,“沈姑娘這是在恭維本宮?”


    蘇辰的眼裏多了幾分戲謔,像是獵人在打量自己的獵物。


    沈洛弗迎著蘇辰凝視的目光,心中想的卻是這個世界的對話怎麽這般彎彎繞繞,一句話便能結束的話題,一定要換個語氣和詞句再說一遍,她顯然還沒有適應這種對話方式,又不能表現出明顯的不同,徒增麻煩。


    於是故作不解地措辭反問道:“難道殿下不是這樣想的嗎?”


    繞圈子的話,她也並非不能模仿,是以泰然將話丟迴了給他。


    蘇辰一時竟分不清她的話是否另有深意,自己也隻能順她的話表明立場。


    “本宮代表主上出征齊郢山,有監軍之責,也當與將士們出生入死,同甘共苦。今夜奇襲,他們在前方衝鋒陷陣,本宮就是最後一道屏障。本宮隻是擔心若是因此讓沈姑娘受了驚,倒是我有負上官將軍的囑托了。”


    “生死無常,自有天命,我與殿下當能感同身受。”


    這世上的人若是連死都不懼,想必也沒什麽能讓一個人內心徒生波瀾了,偏偏這帳子裏就有兩個。蘇辰也正是因為這樣的心態方才敢做出這樣釜底抽薪的決定,隻身一人留在營中坐鎮。


    “不虧是上官將軍的女兒,頗有風範,上官將軍此行若能成,定是功勳卓著,當受皇恩加身,沈姑娘的福氣就在後頭。”蘇辰抿了口茶,心中似乎有著旁的打算。


    “那我就與殿下靜等今夜的結果了。”


    福氣?聽蘇辰的話,她來這異世一趟,不僅多了個父親,還是個有身份的權臣父親?


    二人之間有來有迴,官方而客套,沈洛弗隻希望這個帳子的人都不要再說話,可以讓她清靜地度過這個夜晚。


    蘇辰幽幽的目光投來打量的一眼,沈洛弗雖看似柔弱,可迴他的每一句話都帶著幾分諷刺和距離感,嘴角不由扯過一絲笑容,甚覺有趣。


    那是許清淩從未見過的神情,不覺看向二人之間,心中像是在思慮一件極為複雜的事。


    剩下的時間一如沈洛弗所願,帳子裏的四人就這樣候著不發一語,直到天稍亮的時候,捷報傳來。


    南蘇盛元二十四年十月,南蘇與北齊長達一年的戰爭以北齊的退軍而結束。


    當夜,北齊夜襲南蘇的糧草營成功,上官晉洪破釜沉舟,出人意料地及時突襲敵方陣營,本以為南蘇會全力救火的北齊疏於防範,措手不及,傷亡慘重。


    最終北齊提出議,被迫北撤,兩國息戰。


    也是在那一年,南蘇的重臣上官晉洪尋迴了失散多年的長女——上官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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