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見過白商枝的很多樣子。


    有他幼年喪母時她在皇宮誤入海棠繁枝深處的樣子,有大婚之日她在龍鳳花燭下怔愣於他容貌的樣子,亦或是她滿身鮮血淋漓抱著曄潯的屍首痛哭的樣子。


    她好似迎風綻放的百色海棠,一顰一笑皆在他生命的畫卷中留下鮮活的痕跡。


    但他從未見過她這般,撕去她層層疊疊的偽裝與保護,哀怨與痛楚交織於幾乎搖搖欲墜的自尊下,聲嘶力竭幾近哽咽質問他真心的樣子。


    白商枝深深喘著氣,連日的壓抑與不安讓此刻終於找到了宣泄口,她用盡全力撐著單薄的身子,淚珠順著兩靨而落,被清淚浸濕的發絲緊沉在她額間。


    “我沒有。”


    他聲音低沉沙啞,匿著一股無奈的哀傷。


    白商枝微微抬眸,他頎長的身影在昏暗燭光下已然變得模糊不清。


    “商枝,我沒有。”


    白商枝淡淡勾唇一笑,豆大般的淚水從她玉琢的臉上滾落。她但笑不語,嘲諷的聲音在她的心中響起。


    容衍的指尖落了幾滴鮮血,砸在光滑的青石板上。


    他看著她發紅的眼圈,心如針紮。


    “商枝,我承認我從來不是個好人。我自幼喪母,見過這世間最虛假險惡的一麵。利用人心,機關算盡,我於汙濁之地中掙紮前行。”


    “當我知道母後竟然是被父親所殺時,我所有的純真愉悅便全然消逝。但凡我露出一分長處,後宮之人巴不得將我生吞活剝。”


    “我人生的畫卷本應該永遠晦暗下去,可你出現了。”


    他步履沉重,緩緩走到她床前。


    “那時我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每日會從僅有的兩個時辰的睡夢中猛然驚醒。我袖中長日放著驗毒的銀針,從未在草原上肆意地奔跑過,從未吃過任何京中時興的糕點,從未在陽光下放聲大笑過。”


    他闔上眼,眸中似有水霧氤氳:“可這些,你都擁有過。”


    “我每日最期待的事就是讀信。我在空曠寂靜的宮殿裏摩挲著那些冰冷的文字,腦海裏浮現的是一幅幅關於你的畫卷。我似乎能從那些信裏聽到你銀鈴般的笑聲,聞到初春你身上散發的玉蘭花香。”


    “你最喜愛的花是海棠,我自己偷偷打了一個海棠金鎖給你,可最後被你的庶妹拿走了。你最喜歡吃東大街的冰糖葫蘆,我叫人偷偷放在你院裏的角門處,可也被你母親叫人扔了。你最愛的顏色是霽藍,大婚之前我將你閣中的瓷盞都換成了霽藍色。可你小心防備,最後也隻用了自己帶的茶具。”


    容衍赫然抬眸,眼中的水光帶著無言的哀傷:“如今我登上皇位,萬人之上。我每日在龍椅上看著高唿萬歲的人們對我俯首稱臣,可我一點也不開心。”


    “商枝,你知道嗎?父母在,尚有來處。父母走,隻剩歸途。”


    “那我的母親呢?容衍,我的母親下落不明,生死未卜,你難道要我曲意諂媚,在這裏與你訴衷情腸嗎?!”


    白商枝終是忍不住哭喊出來,她用盡最後一分力氣後重重落在床榻之上。


    容衍臉色大變,他踉蹌著疾步衝上前緊緊抱住她孱弱單薄的身子。


    白商枝哭著極力想從他懷裏掙脫,發現徒勞無功後隻能捏著拳頭捶在他胸口。


    “你放我走…你放我走…我不做皇後,也不做昭儀。你放我走!我去找母親,我去救她!!”


    “商枝!她沒事!你母親沒事!我把她從彥嘉手裏救出來了,她很好,郎中說沒有受傷,她安然無恙。”


    容衍強忍住痛意,安撫道。


    白商枝手上的動作忽而頓住,怔怔地望著容衍,淚珠盈睫。


    “你騙我。”


    容衍不忍地蹙起眉頭:“我沒有騙你,商枝。我親眼看著他們把你母親送迴了太傅府,吩咐你父親好生照顧她我才離開。我沒有騙你。”


    他腕間的紗布被鮮血浸染,刺骨的疼痛讓他深深喘著氣。


    白商枝淡淡的聲音沒有起伏:“你為了留下我,就會騙我。”


    容衍抱住她的手更緊了些:“你母親左手戴的是玲瓏叮當鐲,右手腕間是一根紅繩。”


    白商枝如古墓枯井的雙眸終於有了情緒,她喃喃道:“對…是對的…她向來戴的都是這個…”


    “是我對不起你。商枝,是我對不起你…”


    容衍俯下身,吻上她淚跡斑斑的臉頰,帶著無限的愛憐與疼惜。


    他的吻熾熱赤誠,白商枝卻心如死灰。


    “你別碰我…我嫌髒…”


    容衍的動作陡然頓住,他的目光緊緊攫住她,眼底好似有萬重波濤翻湧。


    白商枝被他的眼神看得十分不自在,撇過頭去不再言語。


    容衍沒有說話,抱著白商枝的手慢慢鬆開,將她輕放在玉枕之上,又為她輕輕蓋上錦色絨被。


    做完這一切後,他緩緩起身,靜靜凝視著床榻上不再看他的白商枝。


    殿內寂靜,燃燒正旺的燈芯突然炸了幾下,在無聲的殿中格外清晰。


    終於,他轉身離去。


    白商枝聽到他抬步的聲音,鼻頭一酸,倏爾坐起身,對著那個頎長的背影啞聲道:“我不要你施舍的帝王之愛,我也不要比別的女人多一點點的愛。我要的是全心全意的愛,無關帝王的利弊權衡,無關君臣的進退試探。這些你都給不了,所以我們都放過彼此,就是最好的結局。”


    黑暗中,暖簾旁的身影靜然而立,長袍垂下,掩住汩汩流血的手腕。


    他默了良久。


    白商枝已不再希冀他會有什麽反應,掀開錦被正欲側身躺下。


    她耳畔隻傳來迅疾的腳步聲,隨後眼前一黑,就被容衍傾覆壓在身下。


    她有些怔愣地仰視著容衍,眼波流轉,臉上的還未幹涸的淚跡瑩潤如珠。


    “你不是想要全心全意的愛嗎?我現在就給你。”


    他低沉沙啞的聲音如石子拋入湖麵,激起層層漣漪。話音未落,他便傾身覆上她的唇。


    他吻得急切而炙熱,滾燙得幾乎要將她融化。


    “唔…容衍…”


    怔怔出神的白商枝反應過來,伸手欲推開他的禁錮,可他如山般紋絲不動,掙紮之間她蒼白的臉竟然浮上幾分潮紅之色。


    他從她的紅唇上移開,伏在她耳邊喘著粗氣,眼眶微紅:“我以容家江山發誓,此生隻碰過你一個女人。若有半句虛言,我永生永世不得善終,死後也無法見到我母親,輪迴轉世也隻能做孤魂野鬼。”


    白商枝與他一同喘著粗氣,此刻腦海中一片空白。她是失去過雙親的人,自然知道這話以懿昭皇後起誓的分量有多重。


    他怎麽可能…隻碰過她一個人?


    “你…”


    容衍埋入她的頸窩,溫軟的唇瓣緊貼在她的肌膚上:“我知道你是不信的。明日我便帶你去一一見過那些嬪妃,她們自會告訴你答案。”


    “那…彥蘭姍呢?”


    容衍低低的聲音從她的頸窩間傳來:“她用過催情之物,被我察覺。所以這些時日我沒有去她那裏。”


    白商枝覺得恍如隔世,他一個生在古代的上位者,竟然可以隻寵幸一個女人嗎?


    “那你宮裏的那些通房呢?”


    容衍察覺到她的態度逐漸軟和,似有試探之意,微微勾唇道:“月影她們是我從民間救下的孤女,暗中為我辦事。待一切塵埃落定後我會放她們走。”


    他撫上她的額發,語氣纏綿:“商枝,我從來都是汙濁不堪之人。可我隻想給你一顆真心,無關帝王的利弊權衡,無關君臣的進退試探。僅僅隻是一個男人對心愛的女子的傾訴衷腸,全心全意。”


    白商枝恍惚間看到一抹血色,她伸手握住他的手腕,卻聞得他倒吸一口涼氣。


    她臉色微變,起身捏住他的手腕放在燭光之下。


    潔白的紗布已全然被鮮血浸染,此刻甚至還在汩汩流著血。她低頭一看,錦被之上已有斑斑血跡,剛剛他所行至的青石板上也有一道拖長的血痕。


    “容衍…”


    她呢喃道。


    容衍低低應聲,將她攬入懷中,溫聲道:“我在。”


    白商枝的聲音略有顫抖。“你…是為了救我母親才…”


    容衍淡淡笑著,不甚在意道:“無妨。本就是我害了你,這是我應該償還的。”


    白商枝靜默良久。忽而從他懷中直起身子,從床頭不起眼的地方抽出一個暗格,裏麵赫然躺著把利落的匕首,幾瓶小巧的毒藥,還有一些創藥與紗布。


    容衍看她動作嫻熟,笑容瞬間就收斂了迴去,沒能藏住自己眼中濃烈的落寞與悔意。


    原來,她在這棠梨宮中竟是如履薄冰,處處小心至此,在床頭備下的這些東西無不是為了防備著其他人。她身處在這座清寂又堂皇的囚籠之中,終日驚恐又哀傷,卻還要在他麵前做出釋然大度的模樣。


    可是他卻沒能及時察覺到她那看似完美的瓷胎上被不小心磕出的裂縫,已經慢慢地蔓延到了她的全身。


    容衍心疼得心都要碎了,如若不是他今日過來,見到了她這樣崩潰破碎的樣子,如果不是在自己的坦白下引導她終於說出了這些時日以來她受到的委屈,那麽等她自己今日強行自愈過後,從此留給他的會不會就是一具冰冷的軀殼呢?她的這些傷口會不會再也沒能得到治療,然後變得更加秘不可宣,不會給予容衍一絲一毫的窺探的機會。


    容衍不敢想。


    他後悔了,後悔自己沒有早日撥開那些阻礙的決心,後悔自己權衡了這麽久卻還是落了個兩敗俱傷的下場,他是個懦夫。


    她藏在床頭的那兩柄短刃,在此刻狠狠地紮進了容衍的心,就這是對他最好的報複。


    白商枝此刻的心思卻都在容衍的手腕上,她極其小心地牽過容衍受傷的手,將上麵已經浸紅的紗布層層解開。


    當一道猩紅猙獰的傷口出現在她眼前時,白商枝不禁唿吸微滯,愣了好一會兒。


    容衍以為她是被這傷口嚇到了,想把手收迴來。


    白商枝輕輕按住他的手,抬眸看了容衍一眼,容衍便不敢再動。


    白商枝將容衍的手放置膝頭,絲毫不在意血漬沾染上了寢衣,她執起手邊的錦帕將傷口周圍的血跡仔細拭去,將新的紗布一圈圈纏上手腕。


    容衍在白商枝不小心碰到自己的時候蜷起了手指。這傷口並不算什麽,他卻害怕白商枝是在透過他看另外一個人。


    她在暗格準備的東西不僅有匕首,還有能夠迅速止血的藥物,這是為了什麽,容衍甚至不用多想就能明白。


    那是一種刻骨銘心的後遺之症。


    他放緩了唿吸,卻感受到白商枝在包紮結束後往他手上吹了幾口氣。


    容衍還沉浸在自責與疑心之中,在這氣息中露出幾分怔然。


    察覺到容衍的眼神,白商枝紅著眼眶,輕聲說:“民間的說法,吹一吹,就不痛了。”


    她如瀑般的發絲傾瀉,燭光下的側顏柔美細膩。


    容衍感覺自己的唿吸停了一瞬,他此生從未有過這樣的時刻。


    有人在意他疼不疼,有人會試圖療愈他的傷痛。


    這仿佛是他跋涉千萬裏,跌撞摔倒,渾身是傷也不敢停下,曆經辛苦終於找到的歸身之處。這一刻,他生出了一個強大的念頭,他要掙脫所有紛擾,給予眼前之人再也不必遮掩的愛。


    容衍感覺手背上落了溫熱,幾滴淚水如斷線珠玉就這麽白商枝眼中落了出來。


    他慌神地撫上白商枝的側臉,說:“阿棠,你不要哭。”


    他小心翼翼地叫了她前世的名字,既是試探著她,也是想要告訴她,他知道了所有的一切,也會接受她所有的一切,無論玄而又玄的轉生之說,又或者是哪些他所不能涉足的前世情愫。


    白商枝嘴唇微顫,突然伸手來環住他的脖頸,埋入他的懷中放聲大哭,嗚咽沙啞的聲音像是要將這兩世的苦楚都哭盡了。


    “容衍,我這一生兩世,從來都命不隨己。江遲走了的那一陣子,我覺得自己所擁有的終究都會如流沙般逝於掌心。”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難掩絕色宿深枝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畫闌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畫闌並收藏難掩絕色宿深枝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