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未結,天光長明,殿內還點著燭火,君王的臉隱在明滅處看不真切,唯有無形的壓力隨著他的舉動傾軋而來。


    雖然在腦內預想過很多次,但是真的到了見到皇帝的這一刻,白商枝還是被這君王氣度嚇住了。


    她跪在父親身後,屏息凝氣,靜候上位者的言令。


    “白家有女,恭順謙卑,德才兼備,名家世子莫不有心慕之。商枝啊,朕以為傳言非虛,你果真很好。”


    今日父親帶她入宮,這是皇帝對她說的第一句話。


    此話重在後半句,雷霆君恩不敢揣度,但這話意味明顯,白商枝冷汗瞬間就下來了。


    即使她是一個來自幾千年後擁有現代靈魂的自由女性,即使她重生後在白家父母的嚴厲教導下養成了肅靜不驚的性格,在麵對這封建王朝下的權勢無雙的威嚴君主時,她依舊會感受到自己的卑微與弱小。


    不僅是因為君主的淩人氣勢,更是因為在這種環境下臣服於階級的本能。


    以她不符合身體年齡的心智和觀察力,父親近日不同尋常的籌劃與往來似乎預示著什麽,讓她能夠隱隱猜測出君主如今對白家的態度。


    而今日進宮之事,必定不隻是父親所說皇帝一時興起想見見自己那麽簡單。


    若隻是見見,尋常宮宴便能見,何必要讓父親單獨帶著她進宮來?


    白商枝知道自己在權貴世家中素有讚譽,但她也知道其中是虛名占得更多。


    其因有二,一是本朝許多書香大族已然沒落,像白家這般執守傳承的詩禮之家寥寥,致使旁人談論起白家,多以禮樂之名吹捧之,二為朝中風氣重文輕武,曆久卻愈發浮躁,言談流傳之間時常誇耀太過而有所失真。


    無論如何,這樣的傳言都不該是令皇帝信服的,今日皇帝之言,白商枝便知其意有所指,用心不淺。


    白顏仕伏地而拜,嚴肅迴道:“聖上謬讚,吾兒自小教養恭謹守禮,臣隻願商枝能夠恪守閨中德矩,做個體統女子便可。今日得見天顏,已經是她的福分,傳言實不可信,望聖上不要折煞了她。”


    旁邊的太監走上前,附在皇帝耳畔說了些什麽,皇帝聽罷哈哈一笑,道:“隻是些家常話罷了,愛卿不必緊張。朕見商枝在這殿內跪著也辛苦,不如到外麵花園裏轉轉,替朕好好賞一賞這皇宮之中的春色。”


    白商枝拜過,便被侍衛引到花園。一路上她低頭細細思索著,越是迴想那句“你很好”,越發感到不安。


    家常話?


    這是哪門子的家常話?


    等白商枝迴過神來的時候,才發現自己走到了一處樓亭,迴首一望,那侍衛遠遠地站著,看樣子是不打算過來了。


    周圍也沒有宮女的身影,白商枝眉頭逐漸皺了起來。


    這是什麽地方,莫不是有什麽安排在等著她?


    宮中是非齟齬的算計有很多,白商枝素來是知道的,但是她沒有想到這會發生在自己身上,自己可是皇帝指帶過來的,誰敢動她?


    她緊張地捏著袖子,指尖摩挲,提心觀察著周遭的一切,哪裏還有功夫欣賞所謂春景。


    旁邊傳來一聲清脆的咯嚓聲,白商枝被嚇了一跳,身子向後一傾。


    麵前被繁枝遮掩的拐角現出一個身影,卻是一個身穿素衣白衫的少年,手裏還捏著一枝純白的海棠花。


    白商枝後退一步,隻恍惚一眼瞧見了那衣服下擺上金絲繡的蛟龍,卻也不敢細看,轉身就要離開。


    “站住。”


    冷冽的聲音響起,還摻著少年未褪的青澀。


    衣物相擦的動靜越來越近,容衍從後緩緩走到白商枝身側,冷著一張臉打量她。


    “你是何人?不知此處忌諱也敢擅自闖入,真是膽大包天。”


    旁邊的小太監把頭深深地埋下去,大氣也不敢出,容衍今日顯然心情不好,不知是什麽人來觸他的黴頭。


    白商枝自知躲不過去,緩緩眨了下眼睛,不著痕跡地吐出口氣,福身行禮後垂睫道:“臣女白商枝,見過殿下。陛下說此處春色浪漫,無人欣賞甚是可惜,特降下恩典讓臣女得以入園一見。”


    她言行從容,話語間帶三分淺淡笑意,短短一句解釋了出現在此的原因。


    皇帝的聖意自是她的倚仗,但語氣使人如沐春風又注意分寸不過分親近,倒令容衍的怒氣散去了一兩分。


    白商枝目光落在那株還帶著微微香氣的白海棠上,讚賞道:“臣女見這海棠開得好,素雅馨芳,一時間看得入迷失了分寸,未曾注意到殿下在此,還望殿下恕罪。”


    容衍才明白這就是皇帝和他提過的白家女兒,那一日,他從皇帝那晦澀的眼神中讀出了對自己的安排。


    聯姻麽,自然是皇帝拉攏臣子的最佳手段。


    他才失了母親,想要在這宮中有出路,也隻有這一條路可以選擇。


    隻是容衍到底有意氣,皇帝麵前能忍氣吞聲,私下來卻不免在言語脾性上發泄一二。


    他出言責怪在前,這白家女卻行事大方,未有絲毫慌亂,舉動間泰然自若,又是容色絕豔,容衍心念直轉,再思忖皇帝的有心安排,也隻好端正做派。


    “既是無心——”容衍的語氣稍平,卻仍舊冷漠:“也需知道,這裏不是你該來的地方。”


    白商枝略一低頭:“是,臣女明白,今日冒犯殿下,是臣女之錯,臣女這就告退,還望殿下大人不記小人過。”


    暗地卻不免腹誹:這父子倆鬧的哪一出,真是一脈相承的難以捉摸。


    容衍沒有說話,白商枝以為這便是默許,微微側身準備走開。


    不料容衍卻輕輕抬手,把花枝舉起,道:“不過你很有眼色,這白海棠是我母親生前也常常誇讚的。”他話鋒轉得很快,下一句竟是:“既是陛下賜你,那便收著吧。”


    白商枝懵然接過那枝白海棠,一時間不知道自己該如何自處,連帶接下來應做些什麽都不知道了。


    沉默了幾瞬,白商枝才從這句話裏麵讀出一些信息。


    生前?


    宮中的皇子,沒有幾個是失了母親的,除了前段時日剛剛去世的……皇後,而麵前這位皇子身著素服,也似是為了吊孝。


    所以這位便是皇後之子,二皇子?


    白商枝登時想到最近的流言風語,皇帝立儲,正屬意二皇子與三皇子。


    她心下一驚,瞬間以她這個年紀本不該有的思維明白了皇帝的真正用意。


    聽棠園中初次相遇,竟全是圖謀。


    白商枝自心中生出一種悲愴,那是一種自身命運被時代的洪流任意裹挾的無奈與難過,在這一刻,她深刻地體會到了什麽叫做身不由己。


    她看著手中的折枝,覺得自己和它一樣,無論生得多麽璀璨奪目,最終的結局都是被采擷,任由他人擺弄罷了。


    這枝白海棠與其他花枝的區別隻在於采花之人能否多施舍憐愛,使它多活幾日。


    若不是白商枝穿越而來,早早有了賢良美名,白家上位的契機或許會少一些,也不至於她今日被皇帝安排到此處。


    而她,也不會生出這許多的情緒,明白在這樣的王朝、這樣的時代下女子的悲哀。


    今日二皇子遞給她的花,其中又藏著什麽樣的心思呢?


    想到這裏,白商枝眉間似有愁緒,輕聲道:“二皇子節哀,這海棠開得茂盛繁華,旁枝所不能及。想來正是有靈育之,或許正沾了你母後的瑞氣,見海棠便如見其人呢。”


    容衍意外地瞥她一眼,見她雙眉微蹙,眼神柔和,正是是與花枝共情的模樣。


    他把手收迴袖中,撚了撚指上殘存的屑末,鼻尖像是聞見了一絲沁心的海棠香味,他收迴了目光,邁開步子向前走去,道:“你倒是很會安慰人。”


    白商枝意識到二皇子是要與自己同行,便後退半步跟在他身後,沒有接這句話。


    走出聽棠園,容衍的清冷聲音才從前麵響起:“自母後走後,我每日來此折一支海棠迴去,以此祭奠她。”


    他這些話有些不合時宜,但是除了身邊的小太監,從來也沒有人敢和他多說話,白商枝作為局外人,卻有些意外的合適。


    皇帝並不允許容衍在他麵前表露對母後的懷念與悲傷,皇後的逝去漸漸成為了一道諱莫如深的疤痕,一片惹怒皇帝的逆鱗,不敢有人去揭開。


    他們父子之間養成的唯一默契,就是容衍每日去已經被列為禁地的聽棠園折一支海棠,而皇帝選擇忽視。


    今日白商枝在皇帝授意下的誤入,何嚐又不是皇帝對於容衍的提醒與警告,他已經不能一直沉淪在對母親的念想裏了。


    白商枝聽他話中情緒冷落,自知現在最好是別說話,隻是默默聽著。


    “我明日,就不來了。”


    這話不知是說給自己或白商枝聽的,還是說給園外守著的侍衛聽的。


    容衍眼中的情緒一閃而過,他把這最後一枝海棠贈與白商枝,權且是對一段執念告別。


    他轉過身,目光落在白商枝那輕握花枝的柔夷上,她指尖泛紅,想是被凍著了。


    容衍的眼中逐漸蓄起一層淺薄的笑意,聲音低沉溫柔了幾分:“此處寒冷,尋個地方坐著吧。”


    白商枝眼見麵前人換臉比翻書還快,區區幾步的時間居然就把身上的疏離冷漠抹去了大半,那狹長鳳眼中泛出溫柔和風流若是不細細分辨,竟也有七八分的真。


    她的手撫上花瓣,微笑著應和:“那便請殿下為臣女尋個好去處。”


    誰還不會做戲似的。


    容衍還真找到了一個好去處。


    粉紅的海棠花枝差點把整個亭子淹沒,灼灼熱烈,俏而不俗,白商枝坐在亭中 ,手裏端杯熱茶暖手,亭子四周掛上了薄薄的幕簾擋風,那海棠的影子卻投進來,顯得繁華熱鬧。


    容衍坐在她對麵,拿了個小小的甜餅慢慢吃。白商枝聞見了茶餅的酥香,陪著茶香與海棠香,各香融合在一起卻不衝突,配著和暖的春日陽光,倒真是愜意極了。


    她姿態放鬆了些許,抬頭時看見一雙燕子從亭簷掠過,羽翼間的風撞上了簷下的風鈴,發出清脆的聲響。


    “你喜歡海棠?”容衍慢條斯理地吃完甜餅,問道。


    “春風用意勻顏色,銷得攜觴與賦詩。臣女喜海棠恣意,占盡春光,”白商枝轉頭看向容衍,許是此處風景令人心情舒暢,她收起之前的謹慎,展露出一些別樣的情態來:“亦喜它天生嬌顏,不必刻意雕磨。”


    容衍挑眉,道:“朝醉暮吟看不足,羨他蝴蝶宿深枝,是很襯你。”


    白商枝聽出他話中的輕薄之意,並未理會。


    以她活了兩世的心智來看,這位年幼的,也許是她未來要嫁的小皇子尚且稚嫩,她察覺到了容衍急於建立起偽裝的心思,甚至還有些忍俊不禁。


    她微訝道:“這甜餅好生神奇,竟能使人改變心性,出口的言語都動聽起來了。”


    容衍此番領略到了白商枝的“恣意”,不僅是說他言語輕佻,還貶他性情多變。


    有意思得很。


    容衍但笑不語,又拈了一塊送入嘴裏。


    白商枝看他狐狸似的笑,麵上有些捉摸不透的意味,也揚了揚嘴角,轉頭繼續曬太陽。


    其實這二皇子不說話時,還真是好看,笑起來眉眼間全是魅惑,眼裏若是少些漠然,便顯得深情又動人。


    是個風流的樣貌。


    二人未再開口說話,海棠枝葉發出簌簌聲響,與簷鈴相得益彰。


    白商枝感覺此刻時光緩慢,雖身旁多一人,但並不突兀。


    容衍的氣質本有些張揚,此時隻如融進海棠香的淡茶,帶著清冷的苦,似有若無又不令人生厭,反襯出一些柔意。


    她輕闔雙眸,明媚陽光照在她的臉上,忽然變得通透起來。


    既愛海棠,便生如海棠,前路模糊不清,道路艱險,她雖被命運桎梏,但亦有與之相對的勇氣,枷鎖本就是用來打破的,此身此命便是她的資本。如若不是這樣,又何苦給予她第二世的機會呢?


    二人各自思緒萬千,亭內氣氛卻也融洽。


    容衍盯著白商枝清麗的側顏,發現自己並不討厭她,甚至還有些……喜悅。他掩住唇,把這點奇怪的思緒鎮壓下去,埋進了永不會打開的心底。


    不多時便有太監前來傳話,讓白商枝隨父出宮。


    白商枝向容衍行禮告退,最後深深地望了一眼那滿樹的海棠,在陽光下伸展著姿態。


    等白商枝迴到家中,幾位丫鬟圍上來把她仔細的瞧了,還未來得及坐下,便被父親叫去。


    她疑惑地看著桌上那精致的錦盒,聽白顏仕道:“這是皇上賞賜的,你且收下吧。”


    “是。”


    等她迴到房中打開錦盒,裏麵赫然是一盤甜餅,一個個精致酥軟,還散發著陣陣熱氣,想是剛剛做好便立馬送來。


    二皇子同款。


    白商枝付之一笑,喚來丫鬟們分了。


    這樣的人,表麵功夫做得足,便不能奢求她額外的精力。


    總歸隻是一場戲,隻需唱得觀賞者心滿意足便夠了。


    她對自己這樣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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