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素潔重新奪迴了定州,一時間士氣大漲,但也僅僅是如此而已。


    戰事膠著,她叫得上名的譬如裴靜朝沈玉荷安升景等人,仍然領了兵馬在外奔波鏖戰。


    每日商議直至深夜,即便沈素潔不說,他眉宇間的憂慮卻是一日勝過一日。


    衛亦舒即便知道是死局,可是心中卻生不出絲毫的快慰。


    “阿姊今日看了什麽書?”


    沈素潔手中還有一卷文書,快步進來,將她手中的書拿去看了一眼,便笑道“這書不好,阿姊少看些。”


    衛亦舒索性起來,替他解下身上的輕裘。


    沈素潔也極乖順的低著頭彎腰由她,看見她瑩潤纖長的手在衣帶上來迴動著,不自禁的伸手握住了。


    “阿姊,我們午膳用什麽?”


    “我想喝甜湯,阿姊叫人給我做,好不好?”


    衛亦舒撥開他作亂的手,將衣服脫了放在一旁。


    “我等會兒叫她們去做。”


    沈素潔便拉著她往書房去。


    “阿姊許久不曾叫我式安了。”


    得寸進尺,莫過於此了。


    “你的湯藥還沒喝。”


    沈素潔牽著她一同站定在書案前,信手拿了紙,又匆匆將墨研了,與她一同練起了字。


    “那藥苦得很,吃過了再用。”


    衛亦舒便不再說這個,轉而說起了其他的事。


    “我想讓如意迴她的家鄉,就在百裏外的新縣。”


    沈素潔依舊握著她的手,溫熱的唿吸輕輕淺淺的落在她的臉上,見她心不在焉,便稍稍用力了些。


    “阿姊身邊不能沒有伺候的人。”


    再換新的來,絕不會將她看得比自己重要。


    衛亦舒主動後退了半步,靠在他懷裏,仰頭去看他,“式安,她跟了我這麽多年,吃了許多的苦,總得讓她迴去見一見父兄。小紅和福寶為我死了,我不能再讓她也陪著死在這裏……”


    紙上便暈了大團的墨漬,將一個舒字浸濕了。


    衛亦舒鬆開手去抱他,輕聲道“不論生死,我都陪著你,可她們不一樣的,式安,放她們走吧。”


    沈素潔垂眼看著她,放了筆,還是開口說了好。


    “等我找到合適的人了,再叫安家的人送她走。”


    “阿姊,這樣你開心點了嗎?”


    衛亦舒笑道“我很開心。”


    然後將桌上的紙棄在一旁,換了紙張重新寫上了式安兩個字。


    可是他卻生不出半分的快慰。


    隻有愈演愈烈的嫉妒與掙紮著的念頭。


    她極力想要撇清與衛斯越的一切,可是他又能如此清晰的察覺到細枝末節中的一切。


    看的書,寫的字,喝的茶,就連再看到青梅,看到銀杏,他想到的,也隻是她說認罪時的神情。


    “阿姊寫得很好。”


    說著就握住她的手,重新寫了一遍。


    與其說是帶著她一起寫,更像是用著她的手去寫,起承轉合間,完完全全是沈素潔的習慣與氣勢。


    衛亦舒看多了,也能模仿幾分。


    等他寫完了亦舒二字,方才在空白處添上了式安兩個字。


    神韻像了兩分,習慣像了兩分,氣勢像了兩分。


    “我很喜愛阿姊的字,後日是燕王的生辰宴席,阿姊幫我寫請安的文書,好不好?”


    “自然好。”


    沈素潔便極為開懷,索性丟了東西拉著她坐在自己腿上溫存。


    “阿姊,我們生個孩子,好不好?”


    “若是女孩兒,我們就取名叫易荌,荌者,遠古神農氏用來祛病強身之仙草,一是願她百病不生,二則一生容易平安。”


    “若是個男孩兒,就由阿姊取名。”


    他說得認真,一筆一劃的在她掌心上寫著這兩個字。


    窗外的暖陽落在他身上,柔和至極,連帶著他穠麗的麵容都多了幾分真切的溫柔。


    沈素潔說罷,便低頭去看她的麵容,“阿姊,好不好?”


    她的麵容過於冷靜,比起他的熱切與憧憬,顯得太過於冷漠。


    “自然好。”


    刹那間,她便展顏輕笑,他亦是跟著歡喜,目光落在她的小腹上,輕聲笑著。


    “阿姊,我好開心。”


    這樣’溫馨‘和諧的時光並沒有持續太久,隨著謝常勍帶著兵馬趕到公孫卞真那裏,公孫芳和幾乎是毫無應對的章法。


    前有火器壓陣,後有謝常勍領兵突襲,前後夾擊之下,沈披那些老將隻能堪堪應付,公孫芳和一麵想要找到突破口,一麵又不得不一路往隴西退去。


    衛亦舒被許誌越和安升景近身保護的時候,竟有一種大結局要來的荒謬感。


    隴西貴族幾乎將半數的家底壓在了公孫芳和和裴貴妃的身上,現在見公孫卞真毫不留情的殺到底,竟然不管不顧,行軍路上燒殺搶掠無所不為,強行征兵納糧,所經之處,斷壁殘垣,火勢四起,木材燒斷的劈啪聲中夾雜著哭聲。


    可是這樣的掠奪,也實實在在的給公孫芳和帶來了大批的兵士和得以喘息的糧草。


    “你身上舊傷未愈,還是添上輕裘的好。”


    沈素潔尚在看地形堪輿圖,聞言從中抬起頭,見她抱著輕裘,麵色淡然又溫和,心中一軟,便伸手將輕裘接了。


    “阿姊先去歇息吧。”


    衛亦舒拿了燭火過來,也不說話,就這麽靜靜坐在一旁。


    他也不再催促,繼續低著頭看著地圖,一遍一遍的試圖找到可退之路,又被自己一遍一遍的給否了。


    數十遍之後,他臉上隱約怒色,忽而將地圖上的物事盡數揮了,閉上眼,麵容隱在陰影裏,讓人隻看得清他脖頸間凸起的青筋。


    良久,他好似才迴過神來,想起她還在這裏,便睜開眼,將東西一樣一樣的擺好,然後牽著她往內室去。


    “安置吧。”


    到了床上,他便伸手去摸她的腳,察覺到一如既往的冰涼,便放在了自己的胸前捂著,“阿姊往後不必等我,泡了腳就直接睡。”


    若是從前,她等他是應當的,也是極好的。


    人心變化之快,就連自己都察覺不了。


    衛亦舒不大自在,要將腳抽迴去,沈素潔難得生了兩分逗弄的意思,說什麽都不肯鬆,然後在她掙紮之際,伸手將她發間的釵環取了,看著緞子似的青絲散開,便覺得無比的暢快。


    “你給我鬆開!”


    沈素潔覺得差不多了,見她怒色滿麵,方才鬆開手,將她裹在被子裏,然後擠在她身旁擁著她。


    “阿姊近日的脾氣越來越大了。”


    她閉上眼不答話,沈素潔便不再開口。


    第二日清晨,身旁就已經冷了,隻是在她腳邊放著一個湯婆子。


    衛亦舒怔愣片刻,還是喊了如意進來。


    “每隔幾天就要趕一次路,也不知道究竟什麽是個頭。”


    如意小聲抱怨著,眼睛卻隻往外麵瞧。


    機警得厲害。


    衛亦舒拍拍她的手,嗔她道“你別管這些了,我想吃浮元子了,你給我做一碗來,好不好。”


    如意歎了口氣,“再喜歡也不能天天吃。”


    說是這樣說,還是去了。


    衛亦舒這才將一個匣子拿出來,將自己的那些首飾塞在裏頭,看到裏麵裝得滿滿當當,方才覺得放心。


    沈玉荷過來時,她正在窗下看書,嫻靜從容,當下便笑了笑,“姊姊好興致。”


    衛亦舒聞聲抬頭,見她來,也隻是點點頭,不再言語。


    沈玉荷微微側身,將盧文昭扯了過來。


    “姊姊與盧文昭也算是舊相識了,不妨敘敘舊。”


    盧文昭卻是巍然不動,站在門口像是一根木樁子。


    兩個人的氣氛怪異,衛亦舒沒有摻和,隻是靜靜望著。


    這一次盧文昭臉上依舊戴著麵具,昆侖麵具下,依稀看得見那一顆紅痣。


    一雙極漂亮的眼睛裏不複當初見麵時的流光溢彩,眸色深沉又壓抑。


    衛亦舒移開眼,看向了窗外的枝丫。


    沈玉荷不知摁到了哪一處,盧文昭便腿一軟,差點跪在了地上。


    “郎君請進來說話吧。”


    盧文昭這才抬腳進來,隻是步子邁得極小,像是沒什麽力氣。


    沈玉荷等他進去了,方才進來。


    她身上依舊穿著男裝,幹練又冷冽。


    “姊姊身邊有安升景和許誌越,我就索性將他送過來與姊姊作伴了。”


    衛亦舒猜出大概,隻說了聲好,便不再作答。


    沈玉荷卻是側頭看向了盧文昭,伸手摸了摸他的頭,語氣又溫柔嬌俏起來,“你好好陪著姊姊,隻要你乖順,我不會對盧虛靈做什麽。”


    話說完了,她便起身離開了。


    屋內的婢女依舊站在角落裏,好似對一切都不放在心上。


    “盧郎君不如取了麵具,喝杯茶水。”


    盧文昭默然許久,方才伸手將麵具取下來。


    比起初見時的精致文雅,此刻的盧文昭無疑是狼狽的,慘白的臉色和沒有神采的眼眸讓他整個人都多了幾分寂寥黯然。


    衛亦舒將茶水遞到他麵前,爾後拿了一本書放在他麵前。


    “多謝。”


    他一低頭,脖子上的幾道傷口就露了出來,衛亦舒不忍細看,忙移開了眼。


    “我以為衛阿姊會罵我幾句。”


    衛亦舒不解,盧文昭笑了笑,隻是笑意不達眼底,神傷到了極致。


    “衛阿姊這些時日可還好麽?”


    問完了,盧文昭又道“我已是無顏去見父兄,阿姊隻是女流,被脅迫至此,乃是身不由己,切切珍重自身。”


    衛亦舒一時無話,片刻後才扯了些笑意,“盧郎君亦是被哄騙欺瞞,生死之事不過是一念之間,總要昭明日月才是。”


    盧文昭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算不得多麽熟稔,加上這樣的境地和環境,更是相顧無言。


    衛亦舒本想繼續看書,卻一個字都看不進去。


    盧文昭似是有所察覺,便主動提起了江全的事。


    “我許久不知外界的消息,阿姊可以說說麽?”


    衛亦舒心中斟酌著,他露出一抹了然的淺笑來,銀白單薄的瀾衫將他的麵容襯得更白了些,淺笑間,恰如冰泉消融。


    “文昭愚笨,讓衛阿姊為難了。”


    衛亦舒歎了口氣,“我不在江全,不曾見過你的父兄,並不是有意隱瞞。”


    “衛阿姊的好意,文昭銘記於心,苟活至今日,為的就是將來向父兄請罪。”


    “煩請衛阿姊,告知我實情。”


    說完,他便俯身叩首,拜了三拜。


    衛亦舒不忍再看,“盧文昭,倘若你當真想要迴去見你的父兄,我怎麽會不告訴你。”


    不過是心存死誌,想要個解脫。


    想要再將自己的錯真真切切的捋清楚,看清楚,再拿這把刀往身上重新割一遍。


    盧文昭慘然一笑,“衛阿姊,我本不想要你為難,隻是我,唯有一死,方可抵罪。”


    他孤身犯險,做了親手將細作送進了盧家的棋子,以至於祖父被擒,受盡了刑罰。


    他日父兄如果知道是他親手將軍中密令送往叛軍手中,又要受到什麽樣的牽連。


    盧家上下,又會如何被釘在謀逆之罪上。


    “所以你更要活著,活著迴去告訴教養你的雙親,教導過你的兄長,姊姊,告訴你的弟弟妹妹,你沒有謀逆。”


    “你死在這裏,不過是黃土一抔,無人知道你的姓名,那個假冒的盧文昭隻會更加肆無忌憚的將盧家當做踏腳石。”


    衛亦舒閉上眼,“你讓我不要輕生,為什麽不勸勸自己。”


    盧文昭慢慢坐起身子,神情悲愴已極。


    “我不能去隴西,更不能去春州,衛阿姊,即便是死了,我也該死在祖父身旁。”


    “那你就忍心看著你父兄徹底背上謀逆的罪名麽?”


    “赴死何其容易,可生者的痛楚又要誰來代替?”


    一時間,室內死寂無聲。


    盧文昭垂下眼簾,再次鄭重地給她行禮。


    “今日是我為難了衛阿姊,文昭蠢笨怯弱,衛阿姊所言,文昭銘記於心。”


    衛亦舒看著他,輕聲道“我並不想開解你,隻是想要你為了自己,為了你的母親,為了生養你的盧家,留著一條性命昭明真相。”


    盧文昭側頭看向她,緩聲說了句是。


    “衛阿姊,多謝你為明雲殮屍下葬。”


    提到這個名字,衛亦舒竟有些恍如隔世的錯覺。


    她記得與她一同投壺的袁從籌,總是板著臉學著袁從簡一板一眼的袁從籌。


    可那個埋在不知姓名的荒野之中的,原來也是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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