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半月之後,端午將至。


    今年的天氣爽朗舒坦,沒有往年端午的太陽毒辣。


    這邊都說五月初五躲晌午,如今看來是沒這個必要了。


    小院潺潺流水早在冬日裏便化凍了,順著新修的一條彎曲小道蜿蜒而去。


    茶室外麵的池水裏,今年多了不少小魚兒,因為就在前不久從裏麵捉上來一條黑魚。


    那魚專吃其他同類,小蝦之類也吃,長得也不好看,黑不溜秋的還喜歡鑽泥裏。


    清池子的時候,裴憬特地讓人抽幹了水,掘地三尺讓人把那東西找了出來。


    宴傾燒鍋起灶熱油,做了一道自己最擅長的酸菜魚。


    啊,真香!


    隨著池子重新蓄水,日子逐漸無聊了起來,平日裏也沒有其他事情要做,閑的發慌。


    她始終研究不明白圍棋,苦惱的整日茶不思飯不想的看入門書籍。


    到最後,也就隻大概明白了哪裏該提子,上下左右四口氣,以及棋盤上那五個點。


    確實是新手入門,入了這麽久還在門口站著進不去,她果然還是比較適合下五子棋!


    她找了裴憬對弈,他先手總愛下在星位,宴傾嘿嘿一笑,自己的棋子直接擺在天元了。


    裴憬扶額無奈,跟著她學了種新玩法,謂之“五子棋”。


    丁香已敗,海棠已謝,流水般歲月斑駁,消融於指尖。


    舊棋盤成了茶桌,宴傾偶爾也愛上小酌三盞兩杯,在醉意裏躺在裴憬懷中。


    微醺著躲太陽,在那樹蔭底下,看棱形小窗外開成一片的六月茉莉雪。


    小院池中,嫩荷亭亭而立,子子於世,睡蓮盛一夜露水,滴落一池漣漪。


    情絲繞啊繞,在情人的指尖,最後匯成一股紅繩裏的兩團結發。


    孫管家遠遠的在池邊看著這一幕,沒忍心過去打擾如此美好的氛圍。


    過了一會兒,外麵的人又過來催促,孫管家不得已走不過去。


    “大人,外麵有人拿著令牌來找你,聲稱自己姓劉。”


    宴傾緩緩從他身上起來,半醉朦朧的眯著眼睛盯著他,眼眸之中好像瀲灩著水光。


    她勾唇輕笑,一團頭發如瀑布般輕輕散落下來,柔軟的散在肩頭和背後。


    裴憬接住了將要垂落的玉簪,坐直了身子,輕輕順著她腦後的頭發,幫她重新綰好。


    在她額間花鈿落下一吻,裴憬輕柔道。


    “等我處理完事情便迴來找你,少喝些酒。”


    宴傾點頭,目送他離開。


    半醉不醉,她意識是清醒的,行為舉止上卻有些控製不住,懶懶的像一隻故意調皮的貓。


    從旁邊盤子裏丟了兩粒花生米進嘴裏,她往前挪了挪,整個身子都到了樹蔭底下,不覺有些犯困疲累。


    小院徹底安靜下來,隻有潺潺溪流衝著睡蓮,宴傾單手撐著額側便睡著了。


    薄紗的袖子順著一截嫩滑的藕臂滑落,風吹微動,美人闔眸,樹下風影搖曳起,葉子沙沙。


    ……


    前麵,劉衍已至。


    經過五叔之後,他再次迴來,人明顯成熟穩重了不少。


    裴憬從遠處來的時候,遠遠駐足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感慨。


    劉家終於出了一個能夠獨當一麵的人,尚且如此年少,卻已能夠窺見一代帝王的風範。


    在幾位叔叔的扶持之下,等有朝一日他徹底長大成人,定然會一鳴驚人。


    劉衍已經看到了他,裴憬便走了過去。


    孫管家退下,這院子的亭台裏,隻留下了他們兩個人。


    裴憬最後又問了他一遍。


    “真的想好了嗎?”


    劉衍自然一笑,無比堅定的點頭。


    “是,為天下萬民而活,為大夏中興而戰。”


    有些人,與生俱來便肩負重任。


    裴憬轉身往裏走,“那就跟我過來吧,帶你見見劉家皇族傳承百年的玉璽。”


    天光盛,祥雲昭。


    神龍二十一年五月廿十,新帝登基,擇年號崇曆。


    劉氏劉彥此人係謀權篡位,且並未行登基大典,以亂臣賊子論處,除劉氏族譜。


    尊已逝先帝廟號為文宗,尋迴屍骨之後葬入帝陵,後妃大赦遣散。


    在登基大典舉辦的當天,新皇順利接管皇權,在場所有的大臣、侍衛等全部跪地,以君臣大禮叩拜新皇。


    尚書令裴憬位列宰輔之首,盡數交出手中實權之後,得新皇賜下丹書鐵券、免死金牌各一張。


    裴憬把手裏雜事也交了出去。


    他所培養起來的人,如今都已經是能夠獨當一麵的大人物,各個手腕強硬,乃是朝中中流砥柱一般的人物,已為劉衍作用。


    梁賓解甲歸田,但大夏疆土廣闊,人才遍地,從來不缺少將領。


    昔日的小將們都在慢慢成長,有朝一日,也會成為獨挑大梁的存在。


    四王安守封地,四海升平,天下祥和,是裴憬都不敢想象的盛況。


    前人栽樹,後人乘涼,劉衍也從來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


    崇曆一年,六月初六,連日的陰雨連綿總算結束,劉衍領朝中文武百官於泰山封禪。


    這一天出現了許久未曾得見的萬裏晴空,偌大的彩虹橫跨南天門山頭。


    新帝劉衍認裴憬為亞父,追封裴氏已故數人,將先前兩位帝王犯下的罪行一一列出,昭示天下,以平世間之冤。


    宴傾站在裴憬身側,順著他的視線望過去。


    那石碑上刻著密密麻麻的裴氏族人,從這裏延伸到了盡頭,都是早已亡故之人。


    那年滅門之後早已碎裂的族譜,被重新拚湊了起來,僥幸存活的族人得以認祖歸宗。


    而到了這一代,裴憬還有幾個堂表兄弟幸存,多少年來過著躲躲藏藏的生活,如今總算得以恢複身份見天日。


    在他的名字旁邊,宴傾看到了鐫刻清秀的自己的名字。


    她忍不住輕輕伸手去撫摸,釋然一笑。


    到這裏為止,一切終於已經結束,從過去到現在橫跨幾代人、幾十年,畫上了一個圓滿的句號。


    封禪已經接近尾聲,宴傾拉著他的手往側邊走。


    裴憬最是能察覺她細微的變化,湊近了過去。


    “可是身體出了什麽問題?不舒服嗎?”


    畢竟已經是六月裏,天氣多少是有些炎熱的。


    尤其雨後晴空萬裏,日頭直曬著,站久了確實有點吃不消。


    宴傾大概已經能猜到自己是個什麽情況,月事已經晚了一段時間,站久了便覺得疲累,拉著他到了一邊坐下。


    “什麽時候迴去呀?”


    裴憬察覺事態似乎有些嚴重,抿唇道。


    “現在就迴去,山下有太醫候著,要不要先叫過來給你看看?”


    宴傾無所謂的擺擺手。


    “沒事,再等一會兒也不著急。”


    反正裴憬幾乎已經卸下身上所有的任務,整日就在家裏和她膩著。


    懷孕也好,往後的日子也好躲著他一些,總隨著他折騰,他自己倒是雲淡風輕,宴傾都快吃不消了。


    哄著裴憬繼續去皇帝身邊後,宴傾去了不遠處的禪房裏先休息著,給自己買了一粒渡劫丹直接吃了。


    係統都快憋壞了,忍不住冒出來吐槽她。


    【你真是出乎意料的自信,就堅信已經懷孕了?】


    宴傾搖搖頭,對他這機器小腦袋歎了口氣。


    哎,機器人到底不懂。


    就裴憬那夜夜笙歌的好身體,懷孕又不稀奇。


    ……


    結束之後,一行人先行打道迴府。


    劉衍送出老遠,給足了裴憬尊敬。


    此去離開,就真的遠離朝堂了,裴憬心中感慨,將宴傾抱在懷中,下巴抵著她的額頭,許久未曾說話。


    約莫過了一會兒,他忽然反應過來,一驚一乍。


    “我的天,我竟忘了你的身體,阿傾,你現在感覺如何?”


    馬車小幅度的顛簸,宴傾都快晃悠悠的睡著了,聞言睡眼惺忪抬眼看他,打了個大大的哈欠。


    裴憬鬆了口氣,拍了拍她。


    “繼續睡吧,一會兒就到家了。”


    宴傾選了個舒服的姿勢,繼續睡覺了。


    剛迴到府裏,裴憬便讓孫管家安排了大夫過來。


    宴傾定睛一看,喲,熟麵孔。


    來人放下手裏提著的藥盒之後,嘿嘿一笑。


    “不知道裴夫人還記得在下嗎?在下名叫穀豐,從太醫署出來之後,承蒙孫管家照顧,來了貴府。”


    這是先前宴傾抓了在皇宮小院照顧自己的太醫,這家夥可倒黴了,在皇宮裏沒少被折騰。


    當時兵荒馬亂,宴傾醒來的時候便不見他的身影了,如今輾轉竟然又來了這裏。


    瞧他這張熟悉的臉,宴傾無厘頭的笑了笑,心情很好的仰在貴妃榻上,裴憬拿了一邊的扇子給他扇風。


    穀豐何曾見過這樣的場麵,早先太醫署簡直就是裴憬一個人的,隨意聽他調遣。


    見慣了他橫行霸道近乎狠絕的手段,如今再看小兩口濃情蜜意的你儂我儂,有種說不出來的別扭……


    宴傾的手腕已經伸了出來,穀豐便搭了上去,仔細把脈。


    這人是裴憬特地允準入府的,他在最關鍵的一段時間照顧過阿傾,對她身體情況了如指掌。


    那段日子,她獨自一人在皇宮小院裏過得實在太苦了。


    日後若是身體上出現什麽虧空,有此人在身邊,也好及時照顧著。


    見穀豐一直仔細感受脈搏,裴憬便忍不住湊近了一些。


    他如此這般一湊近,嚇得穀豐一抖,過去那些恐怖的記憶又湧上心頭。


    宴傾忍無可忍的踹了他一腳。


    “你這是做什麽?離那麽近,一會兒都親人家臉上去了。”


    還有下人在呢,裴憬尷尬不已,又無言反駁。


    幾息之後,穀豐難以置信的抬頭望著宴傾。


    看來這是把出來了,宴傾淡然的抽迴了手臂,捋著袖子重新遮蓋上胳膊,輕輕一笑。


    見她如此,穀豐便知道她心中早已有數,看來並不是自己醫術有問題。


    尋常女子小產之後,都需要很長一段時間恢複身體,其實主要還是心境上的變化。


    大多數的人都沒法接受驟然失子的事情,沉淪在悲痛之中無法走出,人的精神頭便會跟著差了許多,此為主要原因。


    長此以往,身體自然越來越差,得花時間慢慢走出來才行。


    而在這段日子裏,通常是沒法懷孕的,於情之一事上多少有些抵觸。


    可這位裴夫人……竟然又懷了。


    二人對視之後,良久都未曾出聲,嚇得裴憬腿都快軟了。


    他伸出手,慢慢的握住了穀豐的手。


    “你……你實話告訴我,到底怎麽了?”


    宴傾實在看不順眼,一把拍開了他的手。


    “你傻啊,你還能怎麽了?當然是有了!”


    裴憬有些控製不住唿吸,眼眶發酸,忍著顫抖的手反握住宴傾。


    “什麽?有什麽病嗎?”


    哎喲老天,這男人自從變成好人之後,智商真是直線下降,用降智來形容最合適不過了。


    愛情的荷爾蒙難道真的會讓人變傻嗎?


    空氣凝結許久,還是穀豐忍不住開口了。


    “嗨呀,裴大人,這是有喜了!”


    裴憬第一反應也是愣住,心中有些驚訝,然後後知後覺,被緩緩到來的驚喜徹底衝昏了頭腦。


    “有喜了?懷孕了?當真?這麽快?”


    他捂住了砰砰亂跳的胸口,激動的整個人都在發抖,比當初第一次知道宴傾懷孕還要驚喜。


    這個孩子來的太快、太意外,而且肯定能夠保住。


    那麽幾月之後,他們就是一家三口了!


    下人得了這個消息之後,匆匆忙忙的去通報正在忙著的孫管家和孔小管家。


    穀豐默默退下,給二人留足了空間,出院子的時候,正好碰到了急急忙忙跑來的兩位管家。


    迎上對方的目光,他安然一笑。


    “孕一月有餘,胎像穩固,貴府要有大喜了!”


    孫管家年紀大,有點禁不住這消息,在高興的餘勁裏沒緩過神來。


    孔小管家先反應過來,立馬引著他往一邊走。


    “還請先生跟我過來,我在府中給你安排個好點的住處,還有些詳細的事情需要詢問您呢。”


    “對對對!”孫管家連忙補了一句,“先帶人下去好好安置!”


    二人一走,孫管家便激動的進去了。


    從長廊下繞路往那邊走,遠遠瞧見那邊門開著,裏麵隱約有兩道身影。


    走著走著,不知不覺間淚水便模糊了視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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