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策猶豫。


    “可……朕隻想和你一人過,不想讓他人打擾這好日子,設宴人也太多了。”


    他這話裏竟然還有些委屈,宴傾難得一聞,盯著他樂了半天。


    蕭策被她笑得心裏有些發毛,身為帝王,確實應以大局為重。


    阿傾總是在為大局之事作出犧牲和讓步,她都已做到如此地步,倒顯得自己這個皇帝未免有些小家子氣。


    他歎息,拍了拍宴傾的手。


    “好吧,朕答應你就是了。”


    宴傾嫣然一笑,“太皇太後最近很喜歡熱鬧,晚些時候臣妾去和她老人家迴稟這件事情,她定然也願意去。”


    “都聽你的安排。”


    說起太皇太後,這些年來蕭策心中也有所愧疚,他一直沒有皇後,所以後宮之事都得勞煩皇祖母料理。


    他試探性的問宴傾。


    “你如今已是德妃,朕往後身邊也不會有其他人,自然想給你最高的尊榮,那便是封後,等生下孩子之後便名正言順。”


    “不知你是否願意如今就掌管六宮之事?”


    宴傾含情脈脈對上了他的眼睛。


    “按照規矩,以德妃之位本不應該掌管六宮的,可臣妾見陛下如此日夜操勞,太皇太後又年事已高,心中早有不忍。”


    她哀歎道。


    “若是陛下在這件事情上為難,臣妾願意擔起天下人的罵名,哪怕有朝一日被問責,也願意替陛下管理起六宮的事宜!”


    他都把權利親自遞到自己手中了,宴傾能不要嗎?


    要就算了,還得裝作自己委屈又識大體的接過來。


    蕭策已經不是第一次對她覺得愧疚了,握著宴傾的手反複摩挲。


    想起她那有些破敗的月華宮,還後悔沒有仔細為她挑選宮殿。


    最終,他讓人快馬加鞭迴宮,給負責修繕的人遞個消息,將皇後居住的椒房殿抓緊時間也整修一番,等德妃迴宮之後便入住。


    宴傾到了他身邊,枕在他肩上的時候,蕭策的目光越過書案,看到了那在牆上掛著的卷軸。


    它依舊沒有展開,影子常常清掃落在上麵的灰塵。


    他恍然想起,自從帶來行宮之後,他至今從未打開過。


    以前獨自一人在書房的時候,案牘勞形,夜深人靜時總愛走到它麵前,展開之後,細細撫摸那卷軸畫上的人。


    他就要有孩子了,這件事情也沒繼續對阿傾隱瞞下去的必要,蕭策起身,過去揭下了卷軸。


    宴傾看見這動靜,也不免驚訝的起身。


    他終於要告知自己這裏畫的是誰了嗎?


    將東西拿到了宴傾麵前的桌子上,蕭策垂眸,微不可察歎了口氣。


    “在這之前,朕想和你說一個故事。”


    宴傾主動握住了他的手,垂眸聆聽。


    男人的聲線緩緩,帶著一股跨越時間而來的憂傷,這是宴傾第一次窺見他如此脆弱的一麵。


    “朕登基那年二十六歲,大皇兄是嫡出的太子,他戰死之後,趙家女跟著殉情而死,那年冬雪,朕請人做了一幅畫。”


    先帝子嗣凋零,唯一的一位公主幼年便死了,蕭策是他最後一個孩子,若非太子死去,蕭策此生都沒有希望繼承皇位。


    他的母妃,不過是個身份再普通不過的宮女而已,早年在謝家不過是賤籍出身的婢女。


    那一年,謝家嫡女入宮為後,母妃不過是個跟來的伺候的而已,陛下與皇後一見鍾情,伉儷情深,漸漸有了遣散後宮之勢。


    趙家也是在這段日子開始傾頹,關隴陳郡而來的謝家漸漸崛起。


    皇後懷孕之時,宮中的其他女人動了些歪念頭,給陛下下了一些見不得人的藥,以此爭寵。


    當時親王私事荒唐,這種藥在王侯之間流行都已見怪不怪,宮中稍微費點手段就能拿到。


    那一夜,中了藥的陛下強撐著身體,吩咐人賜死罪魁禍首,然後去了皇後椒房殿。


    皇後孕中不易侍寢,太醫無解此藥之法,皇後轉頭一看,將目光放到了一側跪著的宮女身上。


    其中瑟瑟發抖的那個最好掌控,那人就是蕭策母妃,宮女紜兒。


    明明第二日送來了一碗湯藥,防止她有孕,可紜兒還是有孕了,念在陛下子嗣單薄,宮女又是自己人,皇後才允許了她生下孩子。


    蕭策二十五歲也就是登基的前一年,先帝病中幾乎已經無法起身,蕭策侍疾,幾天幾夜未曾合眼,伏在床邊睡著了。


    他在睡夢中聽到了一個微弱的聲音開口道。


    “賜死紜娘子,扶持蕭策登太子位、繼承大統,蕭家江山還要交給你多多扶持。”


    蕭策醒來之後,父皇正在安睡,他以為隻是虛假的一場夢,母妃不過七品娘子,哪怕當初生下了皇子也沒有抬過位份。


    所以自己登基,並不會影響到皇後成為太後,到時讓母妃安於一隅舒心養老就好。


    他迴宮的時候,母妃已經不在,蕭策在掖庭找到了她的屍首,被人硬生生的勒斷了脖子,眼睛空洞的瞪著,麵如死灰。


    皇後的人找來將他帶走,一封冊太子詔書遞入了手中。


    生命脆弱不堪,已逝便無法再度迴頭,蕭策正死死盯著眼前人的時候,母親的貼身宮女過來告訴他。


    陛下已經下旨,紜娘子封楊妃,因故被他親自賜了毒酒,厚葬,太子蕭策交由中宮謝皇後撫養。


    對外,陛下攬著一身罪責薨去,皇後扶持養子登基,待謝家幼女入宮為後之後,在帝陵自刎追隨先帝而去。


    對內,他母妃終生從未享受過半點妃位的尊榮,為皇後親自派人勒死,死後的那些厚葬,不過是做給活人看的而已。


    蕭策的恨,在太後離去那年不知何處發泄,謝家阻止他為母後追諡,更不允許尊為太後,最後的最後,她連死去的那些哀榮都沒得到。


    茫茫自責內疚入心,他自己將自己逼上了絕境,心境陡然發生變化。


    那年冬雪太大,他走過破舊的宮殿,發現大雪已經將它壓塌,留殘骸一地。


    昔日這裏淒清冷淡,人跡罕至,但他與母妃守著這處小院,在漫天飛雪裏撒嬌討糖吃,那就是他的全世界。


    後來,他看著母妃再也合不上的眼睛,身邊多了很多人,他渾覺冰冷,再也未曾感受到任何人間溫暖。


    影子在雪裏走來,為他披上披風,遞來那年兒時請人畫的母妃的背影,將她裱入卷軸,輕輕卷起,掛在案前日日夜夜……


    看他征戰一身軍功,看他逾山越海平定天下,看他將這大周的版圖一寸一寸的擴寬,也將看他親自滅謝家全族。


    若非有畫在,他守不住心中最後一絲善念,恨不得天下人為母妃一人陪葬。


    人都說這裏所畫之人是趙矜歆,不過是因為她當年豔絕京城且出身不凡,自詡貴女,冷眼瞧著時蕭策,莫名自信的讓他不要糾纏。


    蕭策從未將她放入眼中,甚至不知她全名應如何書寫,聞言也未起波瀾,卻被人當成癡情已久。


    蕭策扶著桌子的指節已經漸漸發白,輕輕展開卷軸的時候,宴傾看到了一道素色顯瘦背影,她忍不住湊近,厚重感撲麵而來。


    畫很素,以墨畫就的一人的雪地而已,不過是個低頭前行的背影,再也看不到的其他訊息。


    就是蕭策剩下關於母親的全部了。


    畫的托心紙是宣紙,他伸手,沿著這紙張的邊緣輕輕掀開一角。


    宴傾聽到動靜,目光看了過去,“這是什麽?”


    “是這張畫中真正藏著的秘密。”


    那張宣紙與底下紙張是自然粘連,又往上輕輕掀起一些,從手指長的縫隙中,取出一張巴掌大的紙。


    紙張對疊兩次,背後的墨跡隱約可見,他輕輕打開,撫平了上麵的褶皺,主動將這張紙遞了過來。


    宴傾皺眉,接過低頭一看,胸口一震。


    是遺詔。


    蕭策笑著開口,心中釋然。


    “這裏麵存放著的是朕親筆所書遺詔,加蓋玉璽,朕無子,如果有一天朕不慎死去,影子將會把這封遺詔公知天下,讓太皇太後主持大局,選一位宗室子弟繼承皇位。”


    他看向宴傾,這才是他這些日子以來真正釋懷的原因。


    “如今阿傾已經懷孕,想來這遺詔也沒有用處了。”


    宴傾心中一點心疼暈開,漸漸便蔓延到了指尖。


    可她如今是假孕,並不是真正有了孩子。


    他將七夕那日看的如此之重,是真心要與她共度七月初七的,自己卻想借著這次機會,以假孕的小產扳倒謝家。


    他到時若是親眼所見她失子,滿心歡喜淪為悲愴,豈非痛徹心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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