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操衝著二人點了點頭,緩緩開口道。


    “從何處說起才好呢,想我曹孟德戎馬半生,如今以年過半百之身才得以撫定天下。”


    曹操說著,起身緩緩在室內踱起了步,邊走邊道。


    “然則孤近日詢問念祖,行前人之路可得千秋萬代乎?念祖答曰:不可。孤問其原因,念祖之言如刀劈斧鑿,使孤心生動搖之感。”


    “今日又聞童聲蕩於耳畔,忽覺此身依然如戌時之暮陽又如盆中之薪碳,其熱雖熾,卻不可久馳;其光雖灼,卻不可遠照。”


    “前路之迷惘,使孤甚畏哉……”


    曹操說著,看向二人,聲音變有些低沉。


    “孤承認自己有些畏懼於念祖的才學,既恐其奪了孤留給後人的社稷,更恐其不知收斂使其與孤的後人皆陷入萬劫不複之地,二位先生,對於此事如何看待之……”


    薑歧聞言扭頭看向龐德公,卻見其輕輕搖了搖頭,抬手示意自己先請,薑歧這才沉吟了片刻開口道。


    “老夫雖讀了些書,但魏公身邊並不缺少當世之大儒,老夫自然不敢賣弄,不過老夫前半生皆付於農事,四十歲以後傾心養蜂之業,便由此處來說些感悟吧。”


    “念祖年幼時曾言及,人生一世之如草木之一秋也,老夫頗為讚同,在老夫看來,不止草木,便是連山中的野獸也是如此。”


    “木衍根盤、草爭寸光,何者?繁育後代也,山林之中越是古老高大的樹木,其根便越是粗壯占據的麵積也越大,而其撒種於土,又以老軀護之,但有風雷,其必先受之,所為者,無非後代也。”


    “蜂者,一刺之力則命竭,然護其巢之時,群蜂皆不惜以命相搏,何故?巢中盡其後代也。”


    “北地山中有野羊,時有獵戶見其被狼群逐至山巔,然對山之遠不可力及,則羊群之中兩兩齊躍而出,老邁者於空中以身為階送青壯者存之。”


    “草木蟲獸尚且如此,何況人乎?”


    曹操聽著薑歧的話,臉上的表情慢慢變得沉寂,良久之後才緩緩點了點頭,隨後目光移向另一邊的龐德公……


    “也罷,老夫也說上幾句好了。”


    龐德公擦了擦嘴,開口道。


    “我道家信奉天地自然,適才薑兄之言恰恰印證了這一點,自草木至飛禽走獸再到人,無不遵循著生老病死之規律,無人可免,無處可避之。”


    “以此而論,王朝異乎?非也,一陰一陽方為大道,既有盛有衰矣,一如這大漢王朝,四百年間由盛而衰。”


    “此便如一株參天之巨木,雖看似雄壯,然其內已被蛀蟲掏空,隻待風雨便搖搖欲墜。”


    “然其頹然倒塌之後,卻以殘軀滋潤了土地,同樣也讓新生的樹苗沐浴了陽光,借此而快速生長。”


    “魏公之所惑者無非念祖之法是否可行,畢竟前路無人。”


    “可若比之為木,便為顯而易見之事,念祖之所為,無非是為這棵新生之木的生長罷了。”


    “為了新生之木?”


    曹操與薑岐異口同聲的問道。


    龐德公點了點頭,道。


    “我事先仔細詢問過念祖,思考了良久之後方才得出一個結論,其所設計的這一套體係,就像是在樹上修建了鳥巢,鳥兒自行捕食,使蛀蟲不得成群,免去樹木自身的腐朽。”


    “而隨著樹木的不斷生長,其自身也會越發的雄壯,抵抗外來災害的能力也就會越強,這才是他這一套理論的真麵目!”


    曹操仔細想了想,這還真是。


    以律法為最高權力的同時再輔以適時的評估不斷更化現有的弊端,最後再以第三方來進行監督去避免權力的濫用,這可不正是進行了多方約束嘛。


    不過……


    似乎這裏麵的保障還有些不太足夠,但根據劉章所言,強化思想教育,形成強而有力的家國觀念,最後再用百姓這個龐大群體的力量作為最後的外部約束,這才是形成真正完善的整體布局。


    的確,王室的力量被限製了,可比起所能得到的好處,這些損失又算得了什麽呢?


    若是按照過往王朝的老路去走,等到國家腐朽衰敗之後,被取代的原王朝的那些人又會有什麽樣的下場呢?


    商朝的遺族現在在哪裏?周朝的天子又在何處?還有那位嬴政的後人……


    王朝的更替總是血腥而殘酷的,一如那絢爛的夏花,無論盛放之時多麽動人心魄,但在其衰敗之後也僅能剩下些微不足道的細碎殘渣……


    “多謝二位先生,孤當真要仔細想想,無論是孤自己還是這個國家的未來……”


    薑岐點了點頭,拱手道。


    “如此,我等便不再打擾魏公,告辭……”


    薑老的禮節做得還算足,可龐德公就……


    飯桌上挑挑撿撿,看他的表情,那大半隻烤鴨以及一盤子烤肉看來很符合他的口味,甚至還有半甕美酒被他夾在了腋下……


    龐德公這副形象看得薑岐隻想捂臉,當真是有點兒丟人了……


    然而龐德公的表情卻是非常灑脫,衝著曹操開口道。


    “魏公慢慢想,老夫就先告辭了,有時間一起喝酒,你這人雖然有點兒笨,但還算符合老夫胃口,走了……”


    丟下這麽一句話,龐德公轉身便走,邊走還邊衝著薑岐說道。


    “咱哥倆迴去接著喝,你看這下酒菜我都選好了……”


    曹操愣了半晌,直到龐德公與薑岐二人離開良久之後才笑著自語道。


    “不愧是道家之人,這份灑脫卻是世間罕有啊,不過……怎麽感覺這龐德公咋跟念祖有點兒像?究竟是師傅影響了徒弟還是徒弟影響了師傅?或者說是……臭味相投?”


    笑著搖了搖頭,曹操不再深究此事……


    而另一邊,薑岐卻在念叨著龐德公。


    “我說龐兄,你這也有點太過了,又不是沒有吃食,想要飲酒,吩咐下人們再送上一些也就是了,何必如此?”


    龐德公聞言腳步一頓,緩緩扭頭看向薑岐開口道。


    “薑兄,我等何須在意世俗之人的眼光?或是說最近一段時日,薑兄習慣了被人伺候的感覺,忘了我等之根本?”


    說著,龐德公揚了揚手中的酒肉,繼續道。


    “老夫久居鹿門山,雖避世不出,但也知民間之疾苦,大漢自桓靈二帝起,天下便紛亂不休,這幾十年來,老夫即便再深山之中所見逃難之民亦不知繁幾,莫說這等上好的肉食,便是糠麩之物都難尋果腹。”


    說著,龐德公轉身邊走邊道。


    “雖不願承認,但念祖那小子有一句話說得不錯,不忘本,方得始終;不憶初心,難以立人之本。薑兄,莫要忘了你農家之人的本分呐……”


    薑岐聽得滿麵愧色,良久之後才快步趕了上去。


    “龐兄教訓的是,是在下世俗了……”


    “小事爾,你我迴去邊飲邊聊……”


    ……


    是夜,曹操並未在劉章府中下榻,反而迴到了隔壁那間有些清冷的舊宅。


    而從次日開始,一連月餘,曹操不停的招來賦閑在許都的朝中老臣,荀彧、荀攸、馬騰等人都被招至府上促膝長談。


    隨後更是遍尋居於許都周邊的名士,甚至是本地的長者。


    隻是不知道曹操都問了些什麽,不過在兩個月之後,曹操這才停止了動作,並宣布了準備啟程返迴鄴城的決定,畢竟這個時候也臨近年關,他要迴去主持大局……


    不過在臨行之際,曹操再一次來到了劉章的書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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