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基、陳子豪催馬登上山道外的一處高岡,向身後的義軍眺望。


    “大人你看,”陳子豪指著義軍說,“方寇也停下了。”


    劉基放眼望去,隻見義軍士兵或坐或蹲,正在山道兩側休息。


    “大人,”陳子豪說,“不如趁其不備,突然殺過去,殺他個措手不及。”


    “不可。”劉基擺了擺手說。


    “有何不可?”陳子豪問,“方寇戰又不來戰,退又不退去,就這樣與我僵持糾纏,實在讓人心裏窩火!”


    “怎麽,沉不住氣了?”劉基看了看陳子豪,笑著說,“方寇此舉正是要逼我與其決戰。”


    “想與我軍決戰,我軍已停下,他為何又不來戰?”陳子豪問。


    “他在等。”劉基說。


    “在等?”陳子豪問,“等什麽?”


    “等身後的方寇主力,”劉基說,“方國珍行動遲緩,距離尚遠,方國瑛還有些顧忌。”


    “原來如此!”陳子豪問,“那……我軍該如何?”


    “要準備吃些苦頭了。”劉基說。


    “吃些苦頭?”陳子豪不解地問,“吃什麽樣的苦頭?”


    “眼下之計,唯有急行,令方國瑛與方寇主力拉開距離,再尋機殲滅之!”劉基說,“這急行非一日兩日啊。”


    “噢。”陳子豪說,“隻要能取勝,多走幾裏路算什麽!”


    “不僅要多走幾裏路,”劉基說,“可能還會饑不能餐,困不能眠。”


    “大人放心,”陳子豪說,“我水師軍士多來自村野漁家,這點苦不算什麽。我這就讓軍士多備些水和幹糧。”


    “要備的不光是水和幹糧,還要有韌性和耐心。”劉基說,“下一戰非兵刃相接,比拚的是意誌和毅力。”


    “子豪明白。”陳子豪一拍馬背,下了山岡。


    山道上,官軍列隊而行。道旁,火頭軍為軍士發放幹糧、水囊等物品。


    官軍後麵的義軍正在休息。山道旁樹下,方國瑛正坐在一塊山石上,林頭領催馬匆匆趕了過來。


    “啟稟將軍,”林頭領說,“官軍發了幹糧和水後,又繼續前行了。”


    “劉伯溫這路趕得可夠急的,早飯也不吃了。”方國瑛說,“他不吃,我也不吃!每人發一份幹糧,追!”


    “遵命!”林頭領轉向一旁的士兵高喊,“將軍有令,每人領一份幹糧,繼續行進,追趕官軍!”


    方國瑛站起身,翻身上馬,策馬而去。義軍士兵看著方國瑛離去的背影,一個個牢騷滿腹,議論紛紛:追了大半夜,剛歇一會兒,還追!連口熱飯也不給吃……


    林頭領舉起馬鞭,前來驅趕。義軍士兵才慢騰騰地站起身,隊伍不整地向前追去。


    青田武陽村。織機聲劄劄,梭子帶著細絲在兩手間飛來飛去,穿行在密密的經線中,編織著勻細的布幅。劉基二夫人陳氏正在昏黃的燈光下織布,織了片刻她抬頭看了看窗外,一彎弦月已懸在樹梢。朦朧的月光透過木格窗,灑在隔壁的房間,劉璉和劉璟躺在床上,睡得正香……


    山道上,劉基率領台州水師正在行進,軍士邊走邊啃著幹糧。方國瑛率義軍在後麵苦苦追趕。義軍隊伍已有些散亂,士兵麵露疲憊之色。


    夜色中,無數的火把沿著曲折的山路在蜿蜒遊動,遠遠望去,宛如璀璨的星河。官軍騎兵在前,步兵在後,隊伍浩浩蕩蕩,向前行進。劉基騎馬行於步兵隊伍一側,葉安、蘇晴兒在馬後跟隨。步兵隊伍中突然有些騷動,劉基勒住戰馬觀看,隻見一名小個子軍士,被兩人架著,一瘸一拐地跟著隊伍行走。


    “這名軍士怎麽了?”劉基問。


    架著他的兩位軍士停了下來。


    “迴大人,”小個子軍士說,“方才不小心,把腳崴了。”


    “傷得重嗎,是否需要醫士調治。”劉基問。


    “傷得不重,”小個子軍士說,“一會就好了。”


    “傷了腳怎能繼續行走?”劉基翻身下馬,把韁繩遞給小個子軍士說,“來,乘我坐騎,歇一程再行走。”


    “大人,使不得,使不得。”小子個軍士趔趔趄趄走了兩步說,“大人你看,我能行走。”


    “葉安,”劉基迴身向葉安說,“扶軍士上馬。”


    “大人……”


    小個子軍士還想推辭,葉安扶著他上了劉基的戰馬。


    小個軍士眼含熱淚說:“大人你……”


    “大人我正想走上一程。”劉基笑著說,他一拍馬背,戰馬奮蹄而行。然後,劉基又轉身向葉安說,“葉安,傳我軍令:所有戰馬,均由三位軍士輪流換乘。”


    “是,老爺。”


    方國瑛立馬於山道旁,揮動馬鞭,不停地催促:“快,快,別讓官軍甩掉了!快……”


    義軍隊伍中,士兵個個疲憊不堪,步履蹣跚。


    雨中。道路泥濘,大雨滂沱。水師軍士趟著泥水艱難前行。陳子豪站在雨中,為軍士鼓勁。他抹了一把臉上雨水,高聲說:“劉大人說了,此戰非兵刃相接,與方寇比拚的是意誌和毅力,諸位兄弟,有沒有戰勝方寇的意誌和毅力?”


    眾軍士齊聲答道:“有!”


    官軍身後的義軍在泥水中艱難前行。方國瑛立馬於道旁,雨水順著馬鞭流下,匯成一條水柱。


    “快,快,”方國瑛大喊:“別讓官軍甩掉了!快……”


    泥水中,義軍士兵掙紮著前行。


    一名年輕士兵抬頭看了看天說:“官軍也真神了,這兩天既不紮營休息,也不埋鍋造飯,這麽大的雨還繼續行進,莫非個個都是鐵打的不成?”


    旁邊年長的士兵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官軍也是血肉之軀,不過官軍多了三千匹馬,聽說那劉伯溫命軍士輪流換乘。”


    另一士兵說靠近了說:“怪不得呢,我們可是全憑兩條腿呀!”


    年輕士兵說:“是呀,這要走到何時是個頭呀,再這樣走下去,我可……”


    年長的士兵給他遞了個眼神,年輕士兵把急忙把話咽了下去。身後林頭領催馬趕了過來。


    “爾等私下說些什麽?”林頭領馬鞭一指。


    “頭領,沒說什麽,沒說什麽……”年長的士兵說,“我們互相鼓勁呢。”


    “且饒你們一迴。”林頭領瞪大眼睛說,“若再胡言亂語,吃我三十馬鞭!”


    “不敢了,不敢了……”年長的士兵說。


    林頭領一催馬,向前馳去,馬後泥水飛濺。三名士兵互相望了望,步履艱難地向前走去。


    一道水堰,橫在江中,軍士沿著水堰涉水前行。劉基、葉安、蘇晴兒隨軍士來到水堰前。劉基駐足,放眼望去,隻見水堰攔阻,聚積了半江清流,盈盈的江水漫過水堰,嘩嘩的向下遊流去。


    “老爺,”葉安上前說,“我背你過去吧。”


    “老爺我雖已過天命之年,尚不需背負而過。”劉基看著葉安說,“嗬嗬,你這是在催老爺快點老啊。”


    “老爺你……”葉安說,“這水很涼,老爺你……”


    “水涼正可清心。”劉基脫下官靴,遞給葉安說,“你幫老爺拿著。”


    葉安接過靴子。


    “葉安,你牽馬先行,”劉基把衣衫長襟掖進腰帶,說,“我與晴兒隨後。”


    “好吧。”葉安說,“老爺,你小心些。”


    “放心吧,葉安。”蘇晴兒說,“有我呢。”


    葉安牽著馬,上了水堰,劉基赤腳也上了水堰,蘇晴兒跟隨。踏著條石築成的水堰,潺潺清流從足麵流過,浸濕了衫襟,劉基放慢了腳步,向上遊望去。


    “屈子《漁父》中有歌曰:‘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劉基指著江水說,“此亦為‘滄浪之水’吧。”


    “嗬嗬。”蘇晴兒笑著說,“叔父今日也得以‘滄浪之水’濯足矣。”


    “嗬嗬,”劉基笑著說,“今日滄浪之水可以濯吾足,卻不能濯吾纓。”


    “為何不能呀?”蘇晴兒問。


    “大軍擊鞭錘鐙而行,”劉基指著兩岸匆匆而行的軍士說,“雖有滄浪之水,無暇濯吾纓矣!”


    “嗬嗬。”劉基、蘇晴兒一同大笑。


    江畔,義軍士兵步履艱難地前行。方國瑛立馬於隊伍一側,揮動著馬鞭,不停地催促:“快,快,追上前麵的官軍,快!”


    一名老年士兵一瘸一拐地在隊伍中走著,漸漸落在了後麵。林頭領策馬趕了過來,馬鞭一指,大聲喝道:“你,磨磨蹭蹭的,怎麽迴事?”


    “迴林頭領,”老年士兵說,“我……我年紀大了,腿腳不好……實在走不動了……”


    “腿腳不好?”林頭領陰險地說,“那我就給你醫治一下腿腳!”


    林頭領舉起手中的馬鞭,猛地向老年士兵抽去,老年士兵慘叫一聲,踉踉蹌蹌向前跑去。


    “哈哈哈……”林頭領一陣怪笑,“還說腿腳不好,不是還能跑嗎!”


    山道中,槍戟如林,旌旗如雲,義軍主力正在山道中浩浩蕩蕩行進。隊伍中間,方國珍與丘楠並轡而行。


    “這幾日,四將軍夜以繼日追襲劉伯溫,甚是辛苦。”丘楠說。


    “不光是四將軍辛苦,你我也是馬不停蹄呀!”方國珍拍了拍座騎的脖頸說,“你看,我的棗紅馬都累瘦了。”


    “嗬嗬,辛苦一些倒也值得。”丘楠說,“明善將軍所獻之計正中官軍要害,劉伯溫雖詭計萬端,無奈四將軍步步緊逼,他卻也無從施用。”


    “嗬嗬,他劉伯溫也有黔驢技窮之時。”方國珍得意地笑了笑說,“再追兩日,待其精疲力竭,必與我擺開陣勢,決一死戰。”


    “隻是……”丘楠有些遲疑。


    “丘先生還有何顧慮呀?”方國珍問。


    “隻是我主力行動遲緩,與四將軍越拉越遠……”丘楠說。


    “哦,此事不足慮。”方國珍說,“擺陣對決,四將軍一萬人馬足以抗官軍矣。”


    丘楠疑惑地點了點頭。


    山巒起伏,草木蔥蘢。官軍隊伍在山穀中蜿蜒前行。隊伍中間,劉基、陳子豪並馬騎行。


    “大人,”陳子豪說,“多日急行,軍士已極為疲憊。再繼續急行,恐軍士體力不支。”


    “我軍士疲憊,方寇應更為疲憊。”劉基問,“方國瑛軍中現在糧草如何?”


    “近幾日急行,方寇糧草無以運達,”陳子豪說,“方寇軍中糧草已經耗盡。”


    “哦,”劉基問,“方國瑛現在距我多遠?”


    “仍是六七裏。”陳子豪說。


    “方國瑛倒是真與我軍較上勁了,還真沒被甩掉。”劉基微微一笑,問,“方國珍呢?距我多遠?”


    “有三日路程。”陳子豪說。


    “嗯。”劉基點了點頭說,“軍士多日急行,隻吃些幹糧,著實辛苦,可駐軍休整,好好吃上一餐!”


    “好。”陳子豪說,“我這就傳令三軍。”


    義軍看到官軍停下休息,也停了下來。士兵三三兩兩地靠在路邊樹幹上休息,一名士兵把水囊倒豎在嘴上,半天才滴下一點水來,他失望地把水囊扔在一旁。一名小個士兵把糧袋底翻了過來,裏邊隻有一點鍋巴屑,他仔細地用手撮起,放進嘴裏,細細地嚼,周圍的士兵眼巴巴地看著,不停地咽著口水……


    方國瑛坐在一塊光滑的石頭上,侍從和林頭領站在一旁。侍從遞上水囊,他喝了幾口,又遞給侍從。


    “將軍,”林頭領低聲說,“士兵的糧袋都已空了。”


    “哦,我知道。”方國瑛說,“主帥那邊糧草何時能夠送到?”


    “明日才能送到。”林頭領說。


    “明日才能送到?”方國瑛眉頭漸漸皺起。


    “山路崎嶇,糧草運輸極為艱難。”林頭領說。


    “嗯。”方國瑛低頭思索。


    “將軍。”林頭領又靠近了些說,“士兵空著肚子可走不了路呀。”


    “我豈能不知?”方國瑛焦急地說,“軍中糧草不濟,追,士兵體力不支;不追,又前功盡棄,劉伯溫可以逸待勞,從容施計,對付我疲憊之師。”


    探使從前方飛馳而來,來到方國瑛麵前,翻身下馬稟報:“啟稟將軍——”


    “官軍有何動靜,快報!”方國瑛說。


    探使說:“官軍正在山後溪邊埋鍋造飯。”


    “埋鍋造飯?”方國瑛起身,向前方看了看說,“我義軍忍饑挨餓,他劉伯溫倒是有吃有喝呀。”


    “將軍,”林頭領走近方國瑛,低聲說,“我有一計……”


    “哦?”方國瑛問,“你有何計,快講。”


    林頭領說:“官軍用餐之時,必定疏於防備,我若悄悄潛入山後,趁官軍用餐之時,突然殺出,必會大破官軍。”


    “嗯,此計妙極!”方國瑛點了點頭,“一者能大破官軍,二者還可不費吹灰之力,享用一頓美餐,暫解我無糧之憂。傳我軍令:即刻潛入山後,待官軍餐熟之時,突然殺出。”


    “是,將軍!”林頭領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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