泰不華看著倒在桅杆旁的李輔德,極度悲痛,淚水湧出,他大聲唿喚著:“李大人!李大人……”


    劉仁本看到眼前一幕,搖了搖頭。


    “唉,可惜,可惜,好一位忠勇之士呀!”方國珍歎息說,“泰大人,你所等待的兩支伏兵已被我擊破,你還有何期盼?我勸你還是放下手中兵器,莫要再做無謂抵抗。”


    “讓我放下手中兵器?”泰不華冷笑一聲,“哼,休想!”


    “泰大人,眾義士一一殞命,皆因你一人所為!”方國珍說,“若非你執意與我為敵,他們又怎會血染澄江?”


    泰不華瞪著方國珍說:“爾等禍亂浙東,我興兵征剿乃盡職之舉,上為社稷,下為黎民,眾義士血灑澄江,死得其所!豈是爾等小人所能理解!”


    “你己鑄成大錯,還執迷不悟,此時迴頭,尚未為晚。”方國珍說,“你若摒棄愚念,願為我所用,我非但全你性命,還可保你享不盡的榮華。”


    “呸,我乃朝廷命官,豈能為賊寇所用!休要多言!”泰不華持劍舉盾,聲嘶力竭地喊,“守——”


    方國珍搖了搖頭。


    方國璋畏畏縮縮地說:“殺……殺……”


    義軍士兵圍了上去。


    “殺——”泰不華大喝一聲,衝過去,砍倒兩名義軍士兵,其餘紛紛後退。


    方國璋大喊:“殺——”


    “殺——”泰不華大喊,迎著圍上來的義軍士兵,一陣砍殺,義軍士兵四散而潰。


    方國璋惱羞成怒,舉劍砍殺了兩名潰退的士兵,其餘士兵掉頭又圍過去。


    方國璋大喊:“殺!殺!殺——”


    十多支長槍一齊刺向泰不華的前胸。


    泰不華怒目圓睜,大喊:“殺——”


    義軍士兵嚇得丟下兵器,倉皇後退。十多支槍插在泰不華身上,鮮血順著槍杆流淌,泰不華身體屹立不倒……


    死神畏畏縮縮不敢靠近,泰不華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幅幅浙東剿匪的畫麵:


    雪浪翻湧,海鷗翔集;


    義軍士兵在漁船上舉刀砍殺,漁夫跌落大海;


    火光熊熊,民房在在火中崩塌;


    山道,泰不華率官軍縱馬馳騁;


    大雨如注,油紙傘下,泰不華怒斥貪腐的經曆;


    鳳凰山頭,泰不華、劉基談笑風生,方國珍在戰火中倉皇逃竄;


    船頭,泰不華、劉基並排站立,身後萬槳齊舞;


    床榻之上,泰不華麵色憔悴,劉基為其把脈;


    涼亭,泰不華、劉基二人對弈;


    飛矢如雨,火光衝天,義軍戰船在烈焰中慢慢傾覆;


    董守愨遞過聖旨,泰不華接過,表情痛苦;


    殘陽,義軍船隊順著澄江逆流而進;


    古道,一名軍士身背文袋,在縱馬馳騁;


    澄江,兩軍陣勢擺開,火把熊熊,戰旗獵獵;


    盾牌手圍成一圈,護衛泰不華,義軍從四周湧上砍殺;


    泰不華一手持盾,一手持寶劍,奮力砍殺……


    泰不華帶著遺恨,生命定格在澄江之上,征戰的帥船。抱琴一身素衣,從船艙中跑出,來到泰不華身後,緊緊抱住泰不華身體。


    “老爺……老爺……”抱琴失聲痛哭。


    方國璋慢慢走了過來,看了看抱琴,問:“你是何人?”


    抱琴用衣袖擦幹眼淚,瞪著方國璋說:“我乃泰大人侍童抱琴!”


    “抱琴……抱琴……”方國璋不懷好意地嘲笑道,“哦,原來是一女娃。哈哈哈……”


    “誰是女娃,”抱琴怒視方國璋,“我乃一男兒!”


    “你,男兒?”方國璋指著抱琴說,“細皮嫩肉的,他說他是男兒……哈哈……哈哈哈……”


    義軍士兵一齊大笑:“哈哈哈……”


    抱琴厲聲說:“我就是一男兒!”


    “好,”方國璋說,“就算你是一男兒,娃娃,做我的侍僮如何?可免你一死。”


    “呸,”抱琴怒斥道,“我抱琴雖出身卑賤,我生願侍奉泰大人,死亦侍奉泰大人,豈能為苟活而侍奉賊寇?”


    “小兒,不識抬舉!”方國璋大怒,舉起寶劍說,“看我要你性命!”


    “老爺不懼死,我一下人又有何懼哉?”抱琴冷眼看了看方國璋,從泰不華手中取下寶劍,大喊,“老爺,等著我——”


    抱琴舉劍往脖頸一抹,鮮血噴湧。


    方國璋驚愕地瞪直雙眼……


    方國珍來到官軍帥船,對著仍然直立的泰不華深施一禮。


    方國珍恭敬地說:“泰大人,你一貫寬仁,請恕草民方國珍之罪。”


    方國珍拜了又拜。方國璋、方國瑉不解地望著方國珍。


    方國珍轉向方國璋和方國瑉,表情嚴肅地說:“撤!”


    “主帥,”方國璋疑惑地問,“何不乘勢一舉攻破官軍營寨?我義軍士氣正盛,為何要撤?”


    方國珍麵色陰沉地說:“撤,撤迴海上!”


    “是。”方國璋、方國瑉對視了一下,極不情願地轉向身邊士兵說,“撤迴海上!”


    義軍戰船乘著夜色,順流而下,向海上退去。


    處州通往黃岩的山道,竹木森森,一絲黎明的微光透進林中,軍士急速行進。道旁,石抹宜孫與葉琛並肩而立。


    石抹宜遜問:“此處離澄江還有多遠?”


    “已不足三十裏。”葉琛說。


    “嗯,”石抹宜遜說,“到達澄江再作休整。”


    一匹探馬逆著行進隊伍飛馳而來,來到石抹宜孫麵前,探使翻身下馬。


    “報——”探使高喊。


    “有何消息,講!”石抹宜孫說。


    “啟稟大人,昨夜泰大人親率水師與方寇決戰……”探使說。


    “戰況如何?”石抹宜孫急切地問。


    探使說:“台州水師全軍覆沒……”


    “全軍覆沒?”石抹宜孫大驚,問,“那……那……泰大人呢?”


    “泰大人……”探使說,“泰大人……以身殉國……”


    “什麽?”石抹宜孫問,“泰大人以身殉國?”


    探使說:“泰大人戰船觸礁被圍,戰至最後,不幸遇難!”


    “不可能,”石抹宜孫故意不信,說,“不可能,這決不可能……”


    馬鞍山下,台州水師將士墓地。墨雲翻湧,寒風蕭蕭。荒草中擺著無數棺木,一眼望不到盡頭。地上,散落的紙錢隨風翻滾。


    石抹宜孫、白景亮、葉琛等人圍在泰不華的棺木四周。泰不華躺在棺木中,雙目怒視著蒼穹……


    白景亮泣不成聲:“泰大人……泰大人戰船觸礁,戰至最後……極是壯烈……”


    “兼善兄(注:泰不華,字兼善),”石抹宜孫極度悲痛地說,“我……我來遲了……”


    石抹宜孫淚如雨下。葉琛走到石抹宜孫身邊,沉痛地說,“大人,時辰已到。”


    石抹宜孫點了點頭。


    葉琛聲音顫抖地喊:“封棺——”


    厚重的棺蓋慢慢合上。


    石抹宜孫放聲痛哭:“兼善兄……”


    眾人一齊哭喊:“泰大人,泰大人……”


    杭州,劉基府。,葉安抱著一摞書從側房出來,書堆得很高,擋住了視線,走到院中主路,被人從側麵撞上,葉安原地轉了一圈,跌倒在地上,書散了一地。


    “哎喲喲……”葉安揉著屁股,抱怨說,“走路也不看著,哎喲……(抬頭一看,是劉基)老爺?”


    劉基目光恍惚,一言不發。


    葉安看了看天說:“還沒到散班時辰呀,老爺,你怎麽迴來了?我還沒來及去接你呢。”


    劉基如失魂魄,仍一言不發。


    “老爺,你怎麽了?”葉安感覺有些不對,大聲說,“老爺,你說話呀!”


    劉基不理葉安,搖搖晃晃地往書房走。


    “老爺,你……你怎麽了……”葉安很是著急,大喊,“晴兒,晴兒,你來快來看看,老爺這是怎麽了!”


    蘇晴兒從房中跑出來,問:“叔父怎麽了,葉安?”


    葉安指著劉基的背影說:“老爺迴來之後,一句話也不說,像丟了魂似的,你看……”


    劉基進了書房,砰地一聲關上房門,葉安、蘇晴兒走過去,隻見房內傳出劉基聲音。


    “悲哉,壯哉!泰大人,你……你就這樣走了?”劉基泣不成聲,“浙東未平,壯誌未遂,你……你何以瞑目?!”


    “什麽?”葉安、蘇晴兒瞪大吃驚的眼睛,互相看了看,“泰大人罹難?!”


    書房內,劉基坐在書案前,飽蘸筆墨,奮筆疾書:


    世有作忠以致怨兮,曾不知其故然。


    懷先生之耿介兮,遭時命之可憐。


    上壅蔽而不昭兮,下貪婪而不貞。


    權不能以自製兮,謀不能以獨成。


    進欲陳而無階兮,退欲往而無路。


    忠沉沉而不白兮,心搖搖而不固。


    縶乘黃服鼓車兮,驂蹇驢以曳之。


    罥猛虎於籠檻兮,狐狸群而製之。


    眾刻木之枉直兮,信讒邪之流言。


    倒裳以為衣兮,涅素以為玄。


    前宕冥令指途兮,驅離婁使從之。


    教養由以彎弧兮,係其肘而引之。


    籲嗟先生兮,何逢時之不辰。


    生不能遂其心兮,死又抑而不伸。


    奸何為而可長兮,忠何為而可尤。


    屍比幹而獎惡來兮,白日為之昧幽。


    重曰:嗚唿哀哉。吾安歸乎。


    猰貐(yà yu)升堂兮,騶虞以為妖。


    殪鳳凰而斫麒麟兮,糜粱肉以養梟。


    吠狗遭烹兮,捕貓蒙醢。


    雄雞晨鳴兮,眾以為罪。


    忠固不求人知兮,於先生其何傷。


    國有忠而不知兮,喟皇天之不祥。


    亂曰:莽莽崇丘,闃無人兮。


    天高聽遐,疏不得親兮。


    鬆柏摧折,荊棘長兮。


    軒於綠葹(shi),充佩厓兮。


    浮雲虹霓,紛縱橫兮。


    上下阻隔,幽不能明兮。


    嗟若先生,卒罹殃兮。


    奸邪矯枉,歸罪愆兮。


    咎繇不作,誰與平兮。


    蹠犬噬堯,理則然兮。


    麒麟豺狼,不同群兮。


    自古有之,吾又何嗟兮。


    (注:劉基《吊泰不華元帥賦》)


    書寫畢,劉基放聲痛哭,淚水濕透了紙背……


    大都,皇宮。元順帝坐於殿堂之上,手執奏章,正細細閱看,看著看著,手顫抖起來。殿中大臣個個低頭垂目,表情悲戚。


    “痛殺朕也!痛殺朕也!”元順帝放下奏章,不住地流淚,“如此忠信之臣慘遭賊寇戕害,豈不讓朕肝腸寸斷!”


    樸不花遞上綢帕,元順帝揩拭。


    眾大臣一起上前啟奏:“陛下節哀,保重龍體!”


    “泰愛卿在朕身邊時,忠介執言,公允善斷,朕甚器重,遂以江浙之事相托。”元順帝揩著淚說,“不料他……他……竟這般忠烈……竟這般……離朕而去!”


    眾大臣一起上前啟奏:“陛下,珍重龍體!”


    元順帝自責地說:“也怪朕對那方寇太寬仁,以致釀成大患!”


    眾大臣一起說:“臣等萬死,臣等萬死!”


    脫脫怒視著哈麻,哈麻把臉扭向一邊。


    脫脫出班啟奏:“啟奏陛下,此股匪寇早宜剿除。當初那方寇被困,陛下寬仁,以德懷之,允其歸順,可他非但不思報效,反而變本加厲,殺我官員,搶我銀糧,攻城劫掠,禍及四方。此患不可再留,宜徹底剿除,還江浙以清平!”


    哈麻也出班啟奏:“人君當以德治天下,陛下寬仁,豈能有錯!怪隻怪那方國珍賊性難移,以怨報德。招安納降也是情不得已,我朝以鐵騎威懾天下,可江浙水道交錯,鐵騎無以馳騁,方國珍憑借舟楫之利,縱橫江海,難以製禦。”


    “二位愛卿所言皆有道理,”元順帝說,“何人能替朕剿除此患?”


    脫脫、哈麻互相望了望,一時無語。


    禦史陳思謙上前啟奏:“陛下,平浙東之寇,還須浙東之士。臣保舉一人定能替陛下剿除此股匪寇?”


    “哦?”元順帝大喜,問:“陳愛卿舉薦何人?”


    陳思謙說:“青田劉伯溫!”


    “劉伯溫……”元順帝倒是聽說過這個名字,可一時又想不起何人提及過。


    陳思謙說:“此人乃浙東人士,在江浙頗有聲望,至順四年高中進士,諳熟兵法,若能委以重任,浙東匪患定除。”


    元順帝很是驚喜,問:“有此賢才何不重用?”


    哈麻急忙上前啟奏:“陛下,此人不可用!”


    元順帝問:“哈麻愛卿,有何不可?”


    哈麻說:“此人隻不過一七品小吏,怎堪重任?”


    陳思謙說:“用人乃用其謀,又何在乎其位次之高下?”


    “那劉伯溫可是一南人!”哈麻瞪著陳思謙,陰險地說,“滿朝文武,賢能之士數不勝數,陳大人偏偏保舉一南人,陳大人,你是何居心呀!”


    “大人此話何意?”陳思謙反問,“我思謙唯賢是舉,蒼天可鑒!”


    “好了,好了。”元順帝不耐煩地說,“二位愛卿不要再爭了,就封劉伯溫為江浙行省都事,助行省剿除匪寇。脫脫愛卿,你就依此擬詔!”


    “遵旨!”脫脫施禮。


    陳思謙還欲啟奏,樸不華一甩拂塵,高喊:“啟駕迴宮——”


    樸不華引元順帝離開了正殿。


    “還是陛下聖明啊,如此巧妙安排,既能用劉伯溫之謀,又不予其兵權。”哈麻看了看脫脫說,然後,又瞅了一眼陳思謙說,“還堵了朝中漢人之口,脫脫大人,擬詔吧!”


    “哼!”脫脫不理哈麻,走出正殿。


    陳思謙白了哈麻一眼,甩袖離開。


    “嗬嗬嗬,”哈麻洋洋自得地說,“陛下聖明!陛下聖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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