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守愨遞過聖旨,泰不華接過。泰不華緊攥聖旨,痛苦地說:“遷我別地為官,我泰不華毫無怨言,可水師……”


    “水師怎樣?”達識帖木兒問。


    “水師……”泰不華怒視著達識帖木兒問,“賊寇尚未剿滅,水師遣散,何人來禦寇?”


    達識帖木兒不屑地說:“方氏已經歸順,何來賊寇?”


    泰不華說:“我在浙東多年,深知匪性,方寇歸降隻是權宜之計,望欽差大人三思!”


    “嗬嗬,”達識帖木兒大笑,“泰大人盡可放心!”


    赤盞千戶奮身站起,怒視著達識帖木兒說:“方賊不滅,水師不能遣散!”


    水師眾將士一起站起身高喊:“對,不能遣散!不能遣散!!”


    達識帖木兒有些慌張,他指著水師將士問:“你們……你們……想怎樣……”


    水師眾將士齊聲高喊:“方賊不滅,水師不散!”


    達識帖木兒哆哆嗦嗦,指著泰不華說:“你……你……你要違抗聖旨?”


    泰不華慢慢站起身說:“我不敢違抗聖旨,可我有違浙東父老之厚望。”


    泰不華轉身看著眾將士,又痛苦地看看手中的聖旨。水師眾將士目光一齊注視著泰不華。


    “唉!”泰不華無奈地長歎一聲,慢慢摘下腰中的寶劍。


    “都元帥——”水師眾將士一起望著泰不華。


    泰不華長久地凝視著手中的寶劍,猛然把寶劍扔在了地上……


    “都元帥——”水師眾將士齊聲唿喊。


    泰不華眼裏含滿淚水。水師將士一一走過他的麵前,戀戀不舍地丟下手中的武器……


    泰不華痛苦地閉上眼睛,眼前浮現出一幅幅往日征戰的畫麵:


    巍巍青山,潺潺溪水;


    村莊在熊熊大火中燃燒;


    義軍士兵舉刀砍殺,人群驚慌逃避;


    翠玉般的竹林,一隊士兵縱馬馳過;


    海麵波光粼粼,泰不華巍然站船頭,身後是整齊的戰船;


    山頭,泰不華、劉基談笑風生;


    黑煙滾滾,飛矢如雨,戰船在烈焰中慢慢傾覆;


    欽差宣讀詔書,方國珍與眾義軍頭領叩拜;


    海浪翻湧,戰船搖蕩……


    泰不華腦海中浮現出他曾經的詩作,他悲愴而深沉地朗誦著:


    懶趨青瑣備朝班,焚卻銀魚掛鐵冠。


    琪樹有枝空集燕,竹花無實謾棲鸞。


    漢廷將相思王允,晉代衣冠托謝安。


    聖世隻今多雨露,上林芳草似琅玕。


    (注:泰不華《寄姚子中》)


    洋嶼,方家老宅。正屋內,不時傳出一陣陣狂笑,方國珍與眾頭領正在舉杯相慶。


    方國珍已有些微醉,他端起酒碗說:“今日官軍水師解散,泰不華被貶,你我眾兄弟逢兇化吉遇難呈祥,可喜可賀,來,同飲一碗。”


    “來,喝,喝。”眾人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方國璋腋下夾著酒壇,一手端起酒碗,說:“上次……在小樓飲酒,泰不華派……派刺客攪局,掃了眾兄弟的酒興,今天……要全……全補上,來個一醉方休,(斟酒,酒滿溢出,端起)來……我敬眾兄弟一杯……(一飲而盡,亮酒碗)我先幹……幹了。”


    眾人舉起酒碗齊聲說:“幹,幹。”


    方國珍端著酒碗,來到劉仁本身邊說:“先生,眾兄弟能坐此歡飲,舉杯相慶,多虧你運籌帷幄,巧施妙計,這碗酒,我要敬你。”


    劉仁本起身,端起酒碗說:“我隻是略施淺謀,何足掛齒,多虧欽差大人從中相助,我義軍弟兄才避過此劫。”


    眾人點頭說:“是呀,是呀。”


    啪地一聲巨響,滿桌的碗碟震得跳了兩跳。眾人把目光轉向了方國璋。


    方國璋忿忿地說:“休要提什麽欽差大人,掃我兄弟喝酒的興致!”


    劉仁本看著方國璋,一臉窘態。


    方明善忙過來解圍說:“二將軍,此次我們義軍落入險境,多虧欽差大人鼎力相助,才化險為夷,你是喝多了吧。”


    “什麽欽差大人,”方國璋搖搖晃晃地站起身說,“此等醃臢之人也值得一提,呸!”


    “哎,二將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陳仲達說,“欽差大人助我轉危為安,理應感激才是,為何要去辱罵?”


    “感激?”方國璋說,“他……他收了我義軍多少銀兩?此等贓官……別說助我招安,即便為我做牛馬驅使……我也不齒。”


    方國珍麵色陰沉地說:“二將軍,你喝多了!”


    “三弟,你……你忘了?”方國璋說,“當初我們兄弟……耕田煮鹽,日子雖苦,倒也……安閑自在,就是這類贓官與仇家合謀構陷……逼得……我們棄家入海!”


    “胡說什麽!”方國珍說,“國瑛、國瑉,二將軍喝多了,扶他迴去休息。”


    方國瑛、方國瑉架起方國璋往門外走。


    “我沒喝多……我沒喝多……”方國璋掙紮著說,“三弟……你忘了……忘了我們兄弟當初為何避禍入海了,忘了……”


    “先生,”方國珍端起酒碗說,“我這二哥,酒後失態,先生不要介意。”


    “嗬嗬。”劉仁本笑著說,“二將軍鯁直快語,義軍無人不曉,酒後不如此倒不是他二將軍了。”


    眾人大笑:“嗬嗬嗬嗬。”


    “先生如此大量,實在令人敬佩。”方國珍笑著說,“來,眾兄弟接著飲酒,今日一醉方休。”


    “喝,喝!”眾人端起酒碗,一飲而盡。


    甌江岸邊。秋風淒厲,寒雨霏霏,渾濁的江水滔滔流逝。劉基靜靜地站立在江岸,久久地注視著江邊空蕩蕩的水師營寨。蘇晴兒站在劉基身邊,為劉基撐把雨傘,寒風裹著冰涼的秋雨,早把劉基的下身淋得濕透。


    葉安低著頭站在劉基身後。


    “老爺,全怪我,”葉安吞吞吐吐說,“我……我……”


    “不用說了……”劉基擺擺手說,“我都知道了。”


    葉安痛惜地說:“都怪我,晚了一步……”


    “不用自責,葉安。”劉基說,“我知道,你已經盡力了。”


    劉基失神地望著遠方,遠方的山影全籠在蒙蒙雨霧中……


    台州,椒江江麵。一江碧水,不時飄過團團晨霧,一艘官船在江麵上漂行,鑽過一團又一團白霧。千戶赤盞暉坐在船艙,船夫悠然地劃著槳。泰不華站在船頭,靜靜望著滾滾流逝的江水。


    赤盞千戶忿忿地說:“水師就這樣散了?”


    “唉!”泰不華歎息說,“此乃天意。”


    “這哪是天意,”赤盞千戶說,“分明是欽差任意妄為!”


    “天意也罷,人為也罷。”泰不華說,“詔書已下,又能如何。”


    赤盞千戶憤怒地說:“朝廷此舉,讓那些死難的將士何以瞑目!”


    泰不華苦笑著說:“朝廷……朝廷……”


    官船繼續漂行,團團白霧籠罩了大半個江麵。突然一隻漁船從迷霧中鑽了出來,迎麵駛來。千戶赤盞暉、抱琴都站了起來,注視著迎麵駛來的漁船。漁船傳來呐喊:都元帥,都元帥——


    “是陳子豪。”赤盞千戶驚喜地說。


    “是他,是陳子豪。”抱琴說。


    陳子豪的漁船靠近泰不華的官船。


    陳子豪上前施禮:“參見都元帥——”


    泰不華問“子豪,你怎麽來了?”


    陳子豪說:“聽說大人要去台州赴任,我在這裏等了很久了。”


    “等我?”泰不華有些詫異。


    “是呀,”陳子豪說,“不光我在等,還有這幫兄弟也在等大人。”


    陳子豪吹一聲口哨,迷霧中又鑽出許多隻小船。


    “你們……”泰不華指著鑽出的小船問,“子豪,你們……這是要做什麽?”


    “大人,”陳子豪說,“兄弟們要跟隨都元帥大人去剿寇!”


    “跟我……”泰不華窘迫地說,“可水師已遣散……”


    “水師雖被遣散,可這幫兄弟的心還聚在都元帥這裏。”陳子豪說,“弟兄們都明白,隻有都元帥才能保這片土地平安,我們不管是兵,是民,都跟定了都元帥!”


    泰不華看著眼前的一個個青年,兩眼一熱,說:“好,好,我們一起去台州!”


    一艘艘漁船跟隨著泰不華的官船向台州駛去……


    溫州,街道上,一匹快馬在街道上疾馳,街上的行人紛紛向兩邊躲避。馬背上,同知夏銘璋邊策馬,邊擦著額頭上的汗水……


    同知夏銘璋來到劉基院門前,飛身下馬,焦急地叩門。


    “劉大人,劉大人。”夏同知高喊。


    葉安打開了院門,迎了出來。


    “夏大人?”葉安看著夏銘璋,很是驚訝。


    夏同知抹了一把臉上的汗水,著急地問:“劉大人可在府上?”


    “在,在。”葉安說,“夏大人快請進!”


    葉安引夏同知走向劉基書房。夏同知邊走邊喊:“劉大人,劉大人!”


    劉基從書房走了出來,問:“夏大人,何事如此匆忙?”


    “萬戶府……萬戶府……”夏同知手指向萬戶府。


    “萬戶府怎麽了?”劉基問。


    夏同知說:“萬戶府軍士集體出逃,薛萬戶正調兵彈壓。”


    “啊!”劉基大驚,問:“軍士集體出逃?因何出逃?”


    “唉!”夏同知歎息說,“剿寇以來,將士浴血海上,出生入死,朝廷無半點褒獎;反倒是賊寇虛意歸降,大小頭領皆有封賞。此事軍中早有不滿,如今水師又遭遣散,軍士個個滿腹怨言。”


    “朝廷此舉已招致怨聲四起,豈可再調兵彈壓?”劉基說,“薛萬戶如此粗暴行事必鑄成大亂。葉安,備馬,去萬戶府!”


    傍晚,溫州街道。萬戶薛兆謙騎在馬上,向萬府軍營疾馳,後邊一隊軍士跑步跟隨。


    “快,快!”薛萬戶揮動馬鞭,不時迴頭催促身後的軍士。


    軍士們加快了速度……


    萬戶府軍營。營帳中,十幾個軍士圍坐在一起,正商量出逃事宜,身旁放著幾個包袱。


    “林大哥,大家都準備好了。”眾軍士一起說。


    “好,天一黑我們就動身。”林大哥說。


    一名軍士說:“不光是我們兄弟,聽說炮手營也有人要逃走。”


    林大哥忿忿地說:“我們當兵的還不如做匪的,還留在這做什麽!”


    眾軍士一起說:“對,不如迴去種田打漁。”


    另一名軍士說:“我們村上的阿強剛做了幾天海匪,前幾天招安就領了獎賞,可我們天天流血流汗,還在這忍饑挨餓。”


    眾軍士感慨地說:“是呀,這是什麽世道!”


    另一名軍士說:“我們還算好的呢,水師的兄弟比我們還慘,死了那麽多弟兄,不但沒有分文犒賞,結果還被遣散。”


    旁邊的軍士說:“我也不求什麽立功受賞,隻求能有起碼的公道。”


    “公道?”林大哥說,“萬戶府裏哪裏會有什麽公道!”


    一名帳外的軍士慌慌張張跑了進來說:“林大哥,不好了,薛萬戶帶人把這裏圍上了!”


    “啊!”眾軍士大驚,眾人把目光轉向林大哥。


    “怕什麽,”林大哥背起包袱,抓起身旁的刀說,“走!”


    眾軍士背起包袱,抓起兵器,跟隨林大哥衝了出去。


    營帳外,薛萬戶率領親兵把準備出逃的軍士團團圍在當中。


    親兵百戶指著林大哥等人說:“就是這幫人,造謠惑眾,亂我軍心,煽動叛逃。”


    “嗯,”薛萬戶陰險地說,“都給我抓起來。”


    親兵舉著長刀,撲了過來。


    “弟兄們,還等什麽,”林大哥高喊,“跟他們拚了!”


    眾軍士拔出刀,高喊:“殺——”


    萬戶府軍營外傳來劉基的高喊:“莫要動手——”


    眾軍士、親兵聽見劉基的喊聲都愣了一下,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夏銘璋、劉基策馬衝了進來。


    “同營兄弟怎可兵戈相向,”劉基說,“軍士們,先放下兵器。”


    親兵、軍士都收迴了兵器。


    “噢,夏大人、劉大人,”薛萬戶催馬前進兩步,說,“二位來的可夠快的。”


    夏同知說:“營中出現騷亂,我怎敢怠慢!”


    薛萬戶輕描淡寫地說:“幾個小卒擅違軍紀,我正施以訓誡,區區小事,就不勞二位大人費心了。”


    “薛大人,營中之事豈可言小,處置不可不慎。”劉基說,“據下官所知,此次騷亂源自水師被無辜遣散,軍士心中鬱積怨氣,善言疏導,或可平息,處置不慎,則將波及其他各營。浙東戰亂尚未平息,營中不可再添內亂,不然,與朝廷、與百姓與你薛大人,皆有不利,還請薛大人三思。”


    “都元帥府的人,出來腰中都綁著扁擔,攔得夠寬的!”薛萬戶不屑地說,“本官訓誡幾個小卒,你二人也橫加幹涉!”


    夏同知說:“劉大人所言,皆為你薛大人著想,你……”


    “為本官著想?”薛萬戶反問道,“難道說,要本官對違紀的軍卒姑息縱容?如何治軍,本大人自有主張,不需他人教授。”


    夏同知說:“都元帥府、萬戶府同在浙東剿寇,怎能說是他人?”


    “都元帥府?哈哈……”薛萬戶冷笑道,“都元帥都沒了,都元帥府的人是不是也都該消停消停了?”


    “你……”夏同知大怒,“你……好自為之。”


    薛萬戶轉向親兵大聲嗬斥:“還愣著幹什麽?殺,給我殺,一個都不要留!”


    “殺——”


    親兵舉刀撲向出逃的軍士,林大哥率軍士舉刀相迎。親兵與出逃軍士在萬戶府軍營內一番拚殺,刀光閃處,血濺營帳……


    咚,一聲炮響,營帳、兵器、血肉橫飛,炮手營的軍士也衝了過來,加入了廝殺,一個個親兵或軍士倒在地上……


    劉基痛苦地閉上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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