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壺價值不菲的黃巾酒被柔婦人下了劇毒,無藥可救。


    呂宗良七巧流血,臉色蒼白,行之將死,其形恐怖異常。


    內疚了半輩子的男人視野模糊不清,眼前一切景,物,人朦朦朧朧。


    恍惚間,他看到了很多人,見到了很多事。


    有躺在床榻上腐朽如枯木,散發著黴味的父親,對著他招了招手,嘴角含笑卻是淚流滿麵。


    寬闊天井中央,明媚陽光下紮著羊角辮的小七,一蹦一跳,神采飛揚。


    個頭矮矮,年紀最小卻最明事理的王五,正與胖三交頭接耳,說那生活當中的雞毛蒜皮。


    他迴到了三月三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登台城隍閣,鑼鼓喧天,人山人海,向來膽大的邋遢少年那時候偷偷咽了咽口水,心底不斷給自己加油打氣。


    他看到了那個讓他恨了半生愧疚半生,同時也心甘情願佩服的張釉,做人做事形似兩個極端的二人沒有任何言語。


    緊接著,妙齡女子出現,牽住張釉的手,夫妻二人背對呂宗良的視線消失在無邊火紅光亮裏。


    還有很多人,還有很多事,一幅幅,一幕幕,如走馬觀花,一閃即逝。


    忽然間,他似乎感受到有一隻手掌拍在了他的肩頭上,略帶傷感的嗓音自身後響起,“呂宗良,見到小七和王五,記得代我向他們問好。”


    呂宗良掙紮著艱難轉頭望去,見到來人後,最後一絲對往事的眷戀徹底煙消雲散,他張了張嘴,“好的。”


    隻是開口,卻無聲。


    趙柱點點頭,拍打著呂宗良肩頭,輕聲呢喃道:“去吧!去吧!生不如死,以死解脫。”


    呂宗良理智善存的最後一刻,視線落在癱軟在地的張蛟身上,男人嘴角向下,似哭似笑,“蛟兒,對不起,老爹走了......”


    其實在時隔多年再次見到那位老祠堂的柳先生,呂宗良就知道自己該還債了,隻是一直在等,等那個能夠為張釉和賈紅筲討債的人。


    後來趙柱登門,呂宗良明白時候到了。


    於是他選擇在張蛟十六歲生辰這天,刮去胡須,理好頭發,將父子二人蝸居十多年的家裏裏外外收拾地幹幹淨淨。


    柔婦人敲響門扉時,呂宗良有過猜測,當嚐到酒中毒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討債的和還債的,齊了。


    隻是苦了張蛟這孩子,以後就得一個人,孤零零地,心竅又不全,呂宗良真的放心不下。


    精氣神徹底消散,呂宗良低垂著腦袋,雙手還擱置在飯桌上,原本向後傾倒的身軀被趙柱緩緩扶正。


    趙柱麵色顫抖,嗓音哽咽,輕聲自言自語,“人間曲折,是是非非,往事前塵,恩怨糾葛,如今,如花開蒂落,青煙散盡,一切了結,幹幹淨淨。”


    關於鏡花台的老黃曆,今日算是徹底翻了篇。


    一切與當年有關的人事物,都已死盡,唯有他一人,守著所有故人過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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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卻說一片混沌之地。


    天空與大地都被灰蒙蒙霧氣所占據,這裏沒有時間,沒有空間。


    張蛟就這麽呆呆地躺在所謂的灰色大地之上,沒有任何念頭思緒,仿佛丟了魂魄,屏蔽心智。


    踏踏踏——


    輕緩腳步聲在這片純粹的靈魂天地中顯得格外清脆。


    儒衫柳相走到張蛟身邊,坐在地上,視野看向前方灰蒙霧氣,“這樣的結局確實令人很難麵對。”


    張蛟一動不動,好似沒聽見柳相的言語,就像悲傷到了極點的人不願意麵對那個注定痛苦的結果,將自己封閉在狹小的黑暗裏,隔絕一切。


    柳相繼續道:“張蛟,你知道嗎,這老天爺就像是一個年複一年打理著果園的老農,我們每個人,無論是市井百姓還是山上仙人,都不過是果園裏的一棵果樹,隨著日複一日年複一年的成長,原本的一粒種子破土而出,漸漸成長,分出枝丫,長出葉片,然後開花,結果,最後瓜熟蒂落,等到壽命耗盡的一天,果樹便會倒下,腐爛,重迴泥土,為後來者提供肥沃土壤。”


    “命運是支撐我們生長的主幹,我們每次的選擇都像是從主幹中分離出枝丫,延伸卻並非筆直,繁密卻永遠向上。世上有很多人,很多那種所謂的神仙想要擺脫命運,為此不惜與人鬥,與地鬥,與天鬥,可是到頭無論是生是死,不過天地間的滄海一粟,終歸黃土。知道為什麽嗎?”


    “因為我們無論怎麽選擇,都隻是那些枝丫上邊分出新的枝丫,永遠沒有盡頭,哪怕是為了擺脫命運不惜一死,其實也不過樹木轟然倒塌,然後呢?沒有然後。”


    “其實命運的好與壞都在自己手中,那些口中高喊著要逆天改命的人,卻從來不會先問問自己,就像呂宗良,養育你十幾年的父親,就從來沒想過所謂自己與自己的告別在他人眼中是怎樣的。就像柔婦人,因為一時猶豫和悲憫,將很早之間就該了解的事情留到了今天。”


    “所以命運其實沒有好壞之分,老天爺對誰都將一視同仁,如果有不用付出代價便到手的潑天富貴,那麽隻是還債的時候還沒到。”


    “如今作為你的先生,我希望你好好捫心自問一場,究竟是該心死之後渾渾噩噩的活著?還是站起身抬起頭帶著他們所有人的期望做一個真正的自己?”


    世間因果最為玄妙,開始時不知播種,結果時不知來由。


    世間命運最為模糊,一切有為法,如夢亦如幻。


    或許是真聽入耳了,張蛟呆滯雙眸在清明與昏暗中徘徊,身軀顫抖。


    柳相微笑道:“沒關係,慢慢想,不著急的。”


    說著,柳相手中出現一幅畫卷,將其擱置張蛟身旁。


    然後一襲儒衫的教書先生站起身,走出這片靈魂世界。


    命運不可改,改也無用,注定之事為必然,饒是有術法通天者,也不過命運之樹上的一顆果實而已。


    命運不可見,見也無法,枝丫脈絡自心念起落的一瞬間便伸長,好與壞,善與惡,都在其中。


    命運起落隨生死,好壞福禍自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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