咚咚咚——


    中午時分,屋門敲響。


    小乞兒連忙起身,打開屋門,一眼便見到了那個身材修長的少年郎。


    張釉則是一臉意外神色。


    現在的小乞兒,與昨夜所見大不一樣。


    張釉很快便收斂神色,笑著說道:“我叫張釉,是鏡花台的班頭。”


    兩人進屋落座。


    小乞兒施了個萬福,怯聲道:“奴家賈紅筲,見過張公子。”


    “賈姑娘身子可還有恙?”


    知禮數,懂自謙,這很好,張釉又是個溫和性子,緩緩再道:“若是還覺著饑餓,可以喊柔雲,也就是剛才照顧你的侍女,廚房那邊還有好些個吃食。不用覺著不好意思什麽的,民以食為天,既然我們鏡花台救了你,自然沒有讓你餓著肚子離開的道理。”


    鏡花台的好名聲,戲是第一,這第二則是張家三代經營出來的門風,榮昌鎮都知道張家的待人接物,為人處世,都符合君子之風。對苦難人家能幫則幫,對富貴門庭也從未有過趨炎附勢。


    每年的三月三,張家都會帶著鏡花台所有人在鎮內施粥,免費唱戲,甚至還會給一些個貧寒門戶贈送布匹之類。


    張釉在這樣的門風和教養下長大,做人做事自然不差。


    賈紅筲搖搖頭,眉眼低斂,“奴家現在很好,沒有任何不適之處,倒是麻煩公子費心了。”


    張釉笑了笑,問道:“看姑娘的氣態應該不是尋常市井人家出身......”


    此言剛剛出口,張釉便覺著有些不太合適,瞬間止住話頭,沒了結尾。


    賈紅筲肉眼可見的神色暗淡幾分,不過也沒任何芥蒂,解釋道:“奴家本是外地富商之女,自幼與私教習文,雙耳不聞窗外事。本以為會和其他女子那般紅袖出嫁,相夫教子,不曾想在一年前,也就是我十歲的時候,家中進了惡賊,一家老小被殘忍屠戮,最終隻剩下我一個得以逃脫,惡賊雖被官府緝拿歸案,可家產盡數被朝廷充公,我年紀小又是女兒身,無奈之下隻能沿街乞討,兜兜轉轉,不知怎地就來到此地,昏倒在了梨園門外。”


    聽完講述,張釉哀歎一聲,看向賈紅筲的視線愈發柔和。


    這個世道,有錢人,有權人,鶯歌豔舞,美酒佳肴,好不快活。窮苦人,落魄人,凍殺心骨,死臥疆野,何等悲涼。


    張釉不是那些高高在上的貴公子,做不得,做不到,“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命運的錯綜複雜,我們無法左右,過好眼下才是正理。”


    可能是覺著自己這番說辭有些冠冕堂皇,張釉接著道:“我年幼時,家父曾帶我外出三年走南闖北,四處唱戲,大戶人家的寬門別苑,小戶人家的黃泥戲台,神廟裏的高台石板我都見過,也登台過。記得最艱難的時候,一個戲班連續月餘接不到生計,全部人隻能靠山野挖的野菜湯充饑。家父那時候就說過,我張家起於微末,是從泥裏刨出來的好日子,嚐過了甜也要吃得住苦。”


    “後來家父早逝,母親思念成疾不久之後也撒手人寰,我那時候也就你這麽大,還是什麽都不懂的年紀,好在鏡花台的叔叔嬸嬸門不嫌棄,願意認我這個班頭。”


    “所以,過去的事情都是記憶,是不可得,最要緊的是當下。”


    賈紅筲終於敢提起膽子正眼看向這位少年,原來這世上不止是她一個人不幸,原來每個人都有一段隻能藏在心中的美好。


    張釉想了想,對少女問道:“賈姑娘,你喜歡戲嗎?”


    咿——呀——!!!


    恰逢此時,門外有吊嗓聲傳來,如大江之潮的傾瀉萬裏又像頃刻墜落的山野泉瀑,賈紅筲心尖顫抖。


    這一刻,明明不懂戲,都不知道什麽是戲的少女緩緩點頭,“喜歡,很好聽。”


    張釉展顏一笑,“那正好,不瞞姑娘說,可能是習慣使然,我剛才看你身段柔軟,嗓音清澈,很適合我們這行當的青衣一角兒,隻要肯下工夫將飯碗吃透,我敢保證賈姑娘你日後定然名動四方。”


    過了片刻也沒見賈紅筲點頭或者搖頭,就這麽呆呆的看著他。


    張釉疑惑道:“姑娘的意思是?”


    當一束光明撕破黑暗,溫暖與明亮照耀在身上,賈紅筲再也控製不住心中的哀傷,柔弱如梔子的姑娘開始嚎啕大哭。


    一邊哭泣,賈紅筲一邊點頭,“隻要班主願意給我一口吃食,不再挨餓受凍,奴家做什麽都願意。”


    當一個人的日子苦得太久,甚至連活下去都成了奢望,隻要不是徹底心死如灰,就算當牛做馬,賈紅筲都會毫不猶豫的答應,更何況是這等學手藝可謀生的天大好事兒。


    張釉沒打擾少女的發泄情緒,就這麽安安靜靜等待著。


    人不就得這樣嗎?該哭哭,該笑笑,開心與傷心何必遮遮掩掩,又不是什麽見不得光的事情。


    待到賈紅筲啜泣聲漸小,擦去眼角淚滴,少女哽咽道:“多謝公子收留。”


    “不用喊我公子,跟班裏的人一樣,喊我班頭就行。”


    張釉二人隨後閑聊幾句,便起身離去。


    做他們這個行當的,一年到頭就屬冬季繁忙,也是最掙錢的時候,他雖是班主卻也要登台唱戲,不然折了那些老主顧的麵子,鏡花台的聲譽與生意都得受影響。


    離去前,張釉叮囑道:“明兒個我帶你入台,今日你可以隨便逛逛,若是有什麽需要,大可以找柔雲幫忙。”


    少女站在門前,目送那一襲修長身影緩緩離去,她的眼中,有對世間苦難蹉跎的劫後餘生,也有發自肺腑對這位同齡人的感激涕零。


    離開後院走在路上,張釉聽著身旁親眾的訴說。


    “班頭,查過了,這姑娘近幾日才來的小鎮,一路顛沛流離,沒少挨老乞丐和鄉野潑皮的欺負,這些都是他們親口承認的,做不得假。”


    張釉微笑道:“我也沒懷疑一個乞兒的身份,隻是萬事總得有個起始順序,咱們鏡花台雖說不大,卻也沒不能隨隨便便招收來曆不明的人。剛才我問過了,那姑娘出身挺好,就是命不好,接下來還得勞煩你們再跑一趟,確定下咱們周圍有無賈姓商賈一年前遭遇滅門。”


    善心歸善心,同情歸同情,可具體的來曆根腳總得弄明白。梨園唱戲的行當雖說是下九流,可怎麽著也算半個江湖人,小心為上終歸是不會錯的。


    而且小乞兒沒有被官府記錄在冊,現在還屬流民,弄清楚這些之後,也好給賈紅筲一個堂堂正正活下去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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