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黎有些麻木了。


    他已經忘記自己是第幾次登上山巔,又是第幾次毫無還手之力的被劈落山腳。


    一次次的失敗,煩躁有,卻沒放棄可言。


    少年呈現出一個大字癱倒在地,大口喘息著。


    那道屬於他的劍氣在半空盤旋飛舞,一個急急調轉劍尖,被少年心神敕令來到身旁。


    荊黎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劍氣,忽然釋然一笑,低聲自語道:“小時候第一次跟著趙叔進山時,年紀沒多大的我背著半人高的背簍,大太陽照得人頭暈眼花,肩頭上被磨破皮的傷口被汗水浸濕,火辣辣地疼。”


    “那時候我偷偷抹過眼淚,畢竟誰也不是從一開始就吃得住苦的,是後來無數次進山和出山,肩膀一次次磨破,一次次長好,形成老繭,慢慢的才不疼了。”


    “所以以前我有個很好的習慣,那就是先做好自己的事情,以後的事就順其自然。”


    然後他看向目力不可及的劍山之巔,少年眼神清澈,卻流露出一種愈發濃鬱的淩厲之感。


    就像是一柄尚未經過捶打,淬煉的粗糙劍胚。


    他掙紮起身,驅散心中最後那點鬱鬱之感,深唿出一口濁氣,又開始大踏步登山緩行。


    寶劍鋒從磨礪出,梅花香自苦寒來。


    世間任何一條道路上的人,都得經過無數次淬煉,鍛造,最終才能屹立於高峰之上。


    荊黎每一次墜落又爬起,無論是體魄還是心神,都好像經過一次洗禮,將石衣打磨削去,隨著次數越來越多,終將會露出屬於金石的一麵。


    歲月這種東西,在芥子天地內最不值錢。


    很久之後,經過反反複複無數次登山跌落的荊黎,重新站在了劍山之上。


    白衣少年還是那副姿態,還是那副神情,言語卻有些詫異道:“還不放棄嗎?”


    他是坐鎮芥子天地的老劍仙心神所化,並無實體,心神固定,卻擁有記憶。


    眼前這市井少年明明天賦一般,擱在他們存在的那個時代,也就夠得著修行劍道的門檻兒罷了。


    可有一點,連白衣少年的不得不佩服。


    荊黎到底失敗了多少次,百次?千次?還是萬次?


    一次失敗可以重拾信心,那麽無數次之後呢?在自我否定與怨天尤人中,是否還能保持最初的赤誠之心,答案是可以,卻太難太難。


    白衣少年記憶有限,翻開那些殘存迴憶畫卷,他見識過很多很多與他一樣的劍道天才,哪個不是天資卓絕,意氣風發。單領出任何一位都要比眼前的市井少年好上千百倍。是那些天才不夠純粹嗎?不對,都在向極致的大道盡頭行走,沒誰會停下腳步,可最終,很多人都死在了這條狹窄的通天道路上,能夠成為劍道高峰的,萬年以來,寥寥數人而已。


    白衣少年忽然對荊黎有了興趣,“少年郎,我有一劍,名為蟪蛄,劍聲早至暮鳴而不止。你若能接下,算你過關。”


    朝菌不知晦溯,蟪蛄不知春秋,此為小年也。


    好似一人成長,從少年到而立,瞬息將至。


    荊黎雙手覆住臉頰,狠狠揉搓一把。


    再抬頭時,眼神之淩厲,恍若劍鋒。


    默不作聲,隻是伸出手,握住那把由劍氣化作的古樸長劍。


    “不一定接得下,但我全力試試看。”


    登山,問劍,其實都是一場大考,與境界修為無關。


    所謂劍氣劍光,都隻不過是心意所化,隻要自身心神撐得起那份天地異象,哪怕是劍光捅破天際都不在話下。


    白衣少年所持長劍刹那綻放光彩,一條條白虹絢爛拖曳而出,如一條條橫亙虛空的長河。


    白虹之上,忽有劍鳴炸響,一聲聲交織不斷,嘈雜紛亂,如水中漣漪擴濺四方。


    就好像夏日裏的蟬鳴,嘹亮,悠揚。


    荊黎雙手持劍,身形佝僂,直愣愣麵對那白衣少年。


    沒有任何天地異象的市井少年在氣勢上與之相比,一個天上,一個地下。


    饒是如此,荊黎眼神依舊死死盯著那個看摸樣是同齡人的家夥,一步不退。


    明明是一邊倒的碾壓之局。


    可白衣少年神色之凝重,不輸於從前同齡劍仙胚子的切磋問道。


    荊黎忽然扯出一個笑臉,莫名說了句,“我叫荊黎,荊棘的荊,黎明的黎。”


    先生說過,修行道路布滿荊棘與泥濘,會讓人不可自拔,傷痕累累。隻有那心智堅定如磐石,巍巍峨如大山,才能待到黎明破曉,見那青天明月。


    所以,出生窮苦的少年也有一劍,隻是現在還沒想好名字,不過也沒關係,先餘著,等得了這份傳承,出了此番天地,先生學問大,取名一事想來也最為貼切。


    蟪蛄一劍而至,數道白虹當頭砸下。


    雙手持劍的荊黎在這一刻也不再受到劍山壓製,腳尖一點,身形驟然消失。


    沒有氣勢如虹,沒有劍光氣衝鬥牛。


    那道屬於他的長劍熒光爍爍,好似斷江截流,直接將道路前方的劍氣白虹一斬為二。


    蟪蛄為蟲,夏末鳴,秋日死。


    劍鳴再起。


    白虹化弧追尋而至。


    荊黎從始至終沒想迴頭,沒想躲避,身形速度之快,就像一頭自由翱翔天際的鷹。


    幾乎是斬開白虹的瞬間便已經來到白衣少年身前,劍尖所指,是少年眉心。


    白衣少年忽然笑了笑,“以傷換命?很有意思的殺劍。”


    大袖翻轉。


    那些劍術殘餘四消而散,荊黎原本近在咫尺的身影也好似被人瞬移出去十丈。


    這場在於心的問劍,就此結束。


    “小子,恭喜你過了第一關。”


    荊黎在蹉跎枯燥的登山中明悟了自己的第一劍,而且也得到了白衣少年的認可,這場大考的破題已經合格。


    白衣少年身影消散前夕,好心提醒道:“我隻是少年時的我,往後還有兩場同樣的問道,內容不同,過關方式也不同,那將是青年時的我,中年時的我。你的劍有點意思,祝你好運。”


    聲音落下,身影也隨之不在。


    荊黎放開手中所化長劍,向前看去。


    劍山的那邊,還有劍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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