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後,天氣涼爽。


    嬋媛撂了一本書給弘昫,自個兒則是躺在一旁的竹椅上小憩。


    “額娘,書房的師父教的都是《左傳》、《孟子》,貞觀時太宗的德政。”


    弘昫捧著《墨子》一臉好奇地看著嬋媛,小小的眼睛裏是大大的疑惑。


    嬋媛對著他俏皮一笑,起身從龕籠裏拿出一卷卷弘昫連看都沒看過的書。


    諸如什麽《搜神傳》、《聊齋》、《封神演義》、《今古奇觀》之類的,弘昫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眨巴著眼睛拿過額娘給他的書,弘昫一開始看,就入了迷,等反應過來的時候,天都黑了。師父交代的功課竟全都忘到腦後了。


    弘昫迴過神來,隻見額娘正模仿著他的字跡在臨寫字帖,似乎已經把他的功課給寫了。


    嬋媛注意到他從書中的世界裏抽離出來了,對著他莞爾一笑。


    “師父是不是對你說過,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你知道為什麽師父隻教你讀那些嗎?”


    弘昫攥著讓他愛不釋手的《搜神傳》小心翼翼地答道:“因為旁的書都是些稀奇古怪的鬼神誌怪故事嗎?”


    嬋媛搖了搖頭,坐到弘昫身邊,“你的身份是皇子,讀的是治世之學。可是,這世上大多數人讀治世之學是毫無用處的。”


    弘昫突然靈光一閃,笑道:“士農工商。”


    嬋媛驚訝於弘昫一點就透,撫了撫他的額頭,繼續說道:“對呀,治世之才也需要治世之機,治世之職。”


    弘昫點點頭,搶先迴答道:“比如變法的管仲商鞅,比如合縱連橫的蘇秦張儀。他們想要發揮才能需要先獲得權力的支持。”


    外頭的風忽然透過縫隙吹進屋內,案桌上的燭火搖曳,火光漸弱,好像立刻就要被熄滅了。


    銀枝捧著燈罩過來,將琉璃罩子放在燭台上,火光又一簇變亮。


    嬋媛看著那火光不禁歎道:“弘昫啊,古來讀書人隻見得到那摘星樓上的魁首,卻不見這被文字拋棄的眾生。”


    弘昫看向手中的《搜神傳》忽然明白了額娘的意思,目不識丁的人,連參與進故事的權利都沒有,他們是石頭、是瓦礫、是沙土、是牲畜。


    嬋媛見弘昫沉默了,他良久不言,仿佛有些苦惱。


    “好了,快去睡吧。額娘隻是想讓你知道,這世上不止有一種學問,不止有一種治世之策,不止治世一條路。師父們叫你讀太宗,不過是因為你皇阿瑪推崇太宗的垂衣拱手而治罷了。這不是唯一正確,隻是能討好皇上而已。”


    弘昫一愣,豁然開朗,仿佛原本眼前隻有一本書,突然環繞四周,全是經綸典籍,他們不僅是儒家之說,還涵蓋古今,通達各業。


    看著銀枝哄著弘昫去睡了,嬋媛才悄悄從櫃子的最裏層,拿出一壺酒來,一個人坐在桌前。


    好累。


    並不是為弘昫做功課累,也不是給他講道理累,而是覺得任重而道遠。


    而且,這道兒未免也太遠了。


    遠到仿佛在九重天上隻是一個小小的點,她和弘昫卻還站在山腳下。


    更可怕的是,終其一生,可能他們和那個點的距離,也隻縮短了一點點,少到可以忽略不計。


    一杯酒飲盡,嬋媛忽然自嘲地笑了一下,她剛剛忽然想到一個故事“愚公移山”。


    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生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苦而不平?


    沒有用的。


    嬋媛忽然悲愴地想,就是因為大家都掉入了愚公的怪圈,所以才把天下變成了現在的模樣。


    子孫但行愚公之誌,便成了祖先意誌的傀儡,輕易將自己的命運托付給遙不可及的理想。


    若子孫不行愚公之誌,那麽這大山就會亙古永存,無人能夠將其挪開,再偉大的抱負也將落入創業未半而中道崩殂的結局。


    那為什麽子孫要替祖先之誌而前赴後繼地獻上一生呢?


    兒子為什麽要聽老子的?孫子為什麽要聽兒子的?後輩為什麽要聽前輩的?


    除了搬開這座山他們就不能去做別的事嗎?萬一有人做出了什麽了不起的神器,轟然一聲便把這山炸了,也未可知啊。


    搬開大山的理想,究竟是愚公的理想,還是愚公為了讓子子孫孫效命於自己而畫的一張餅呢?


    嬋媛隻覺得自己的腦子越想越亂,她又喝了一杯,倒在桌上。


    她的雙目炯炯有光,望著內室裏逐漸熄滅的燈火,忽然想到:啊,大抵該是這樣的。


    不管這一生眼前苟且的是什麽,決不能忘記搬山的理想。這樣,子子孫孫或快或慢,或獻上辛勞,或奉上智慧,都各有選擇,各有章法。


    終究,他們還是要把大山給搬開的。因為那是壓迫他們的東西,一日不消失,就會一日日地阻礙他們。


    想通了的嬋媛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扶著額依靠在窗邊 ,看向那漫天的星辰。


    仿佛這廣闊無垠的世界裏啊,隻有她渺小一人,那無邊無際、足以吞噬所有恐懼的黑暗,會永生永世將她包圍,不得掙脫。


    *


    延禧宮。


    皇上的喪儀剛結束,嬋媛穿著一身素服跟著陵容一路到了她這兒。


    “上次你來沒有好酒招待,這一壇,是早早就備下的。”


    看到陵容從床下拖出一個壇子,嬋媛幾乎要忍不住笑出聲來。


    她這是什麽奇怪的行徑?


    “女兒紅呀。姑蘇老家都是這麽做的,將老酒密封再貼上封條放在床底,待到出嫁的時候再啟出來同樂。”


    嬋媛樂了,指著陵容笑道:“誰要出嫁啊?你嗎?”


    明明兩個人都穿著玄色的裏衣,素麻的喪服,頭上還帶著白色的絹花,但此刻的心情卻像是即將離家遠行的鳥兒,好奇之中又帶著些許興奮。


    陵容沒有拿小杯子,反而讓寶鷸拿了兩個海碗來,似乎真是要和她一醉方休了。


    好不容易熬到今天,大家都壓抑得太苦了。


    陵容不再是從前謹小慎微的模樣,她親自為嬋媛倒酒,笑容燦爛,眼角含淚。


    “今日請你,便是辭行。”


    嬋媛剛端起碗,忽然心被擊穿,空落落的難受,咬著嘴唇問道:“你要去哪裏?弘昫要籌備登基了。”


    陵容低頭一笑,看著那還在碗中蕩漾的酒水,緩緩歎道:“人人皆說我手腕毒辣、心機深沉,為登高位,不擇手段。其實我隻是怕而已。”


    嬋媛望著她,不禁蹙眉,手抓著衣袖的一角,忍耐著心裏不斷湧上來的痛楚。


    “怕,什麽?”


    陵容自嘲一笑,對她咧開嘴唇露出牙齒,“怕死。剛入宮時,華妃那樣兇悍,皇後城府又深。我這樣的人,在紫禁城裏死多少都不值一提。我沒得選,可沒人懂,隻覺得我是為自己貪慕權貴找的借口。”


    嬋媛心裏鈍鈍的,認識陵容這麽久,這樣掏心窩子的話,她從未對她說過。


    連她都以為,陵容是為了弘昫登上皇位,自己成為太後才一路披荊斬棘到今天。


    不止是她,襄妃也是這麽覺得的,所以她們才全心全意助她殺了皇上,陪她走到巔峰。


    “在這宮裏,我唯一的願望就是活下去。讓旁人都殺不了我,不想殺我,或者沒法兒拿我當刀子再把我害死。如今我的心願已成,你看我活到現在了。”


    嬋媛忽然抽出手,一把伸過去握住她的手。


    “活下去,嗎?”


    嬋媛愣愣的,忽然發現自己認識的宣妃變得模糊起來,大霧散開後,看見的女子毫無裝飾,笑得溫和又拘謹。


    權勢富貴是她的鎧甲,子嗣寵愛是她的武器,當敵人殺盡,她就要脫下這繁冗的東西,為自己而活了。


    “昨夜,我做了個夢。夢到今後的女子,不會十幾歲就嫁人。她們有機會選擇讀不讀書,也有機會選擇嫁不嫁人,甚至還有機會選擇生不生子。再也沒有人逼著她們了。我也不會為了家人的一線生機而落到這兒來,和一群同樣命運悲慘的女人拚個你死我活。”


    眼前的陵容是嬋媛從未見過的陵容,她樸素清淡得讓人恍惚,像是變了一個人。


    身上決斷的豪氣,籌謀的謹慎,倔強的堅韌全都不見了。


    “你若不當太後,弘昫會傷心的,他是個好孩子,他會孝順你的。”


    陵容微笑著搖了搖頭,拿起碗輕輕朝著嬋媛的碗輕輕碰了一下,發出一聲清脆響動。


    “把我關在這宮裏孝順嗎?我想帶著弘映和丹楓離開,隱姓埋名,過簡單的日子。我可以開個香料鋪子,夏冬春說要給我當掌櫃呢。閑來做做刺繡,我也能貼補家用。我們的手藝,養活彼此,足矣。”


    那我呢?


    嬋媛一句話悶在心裏,最終還是沒有說出口。


    她好像沒有那個立場說一句“那我呢”。


    治世之才需要治世之權。她的野心和抱負,這才剛剛開始。


    陵容頂著殞命之險,跨過刀山火海,把這個天下和她的兒子都交給她了。


    嬋媛無奈地一笑,和她共飲此杯。


    一瞬間,她又想起了那個“愚公移山”的故事。她仿佛從陵容的手裏接過了一筐石頭,牽著她的兒子要去移山了。


    “陵容,我會想你的。”


    嬋媛端起碗喝酒,一滴淚掉進碗裏。


    “我也會念著你。我在外麵安樂度過的每一天,都是你和弘昫在保護我啊。”


    嬋媛見她一碗酒喝了半天還沒怎麽動,又氣又笑,將碗重重擲在桌上,“你不行啊陵容。”


    陵容樂嗬嗬地給她倒酒,眼神裏是漫溢而出的真誠和坦蕩。


    天色漸晚,她們說著這許多年來對皇上的怨恨和嫌棄,滔滔不絕、意猶未盡。像是話匣子打開了就關不上,怎麽說都說不夠。


    “你居然說他是個老頭,你不怕先帝夜裏到你夢裏來嚇你。”


    嬋媛笑話著陵容口無遮攔,竟是一點不管不顧了。


    “我才不怕呢。我還能再殺三百迴合。”


    嬋媛捧腹大笑,差點兒一口氣喘不上來,撐著腦袋看著陵容,不禁惋惜:若她最初遇上的陵容就是這熾熱而溫暖的樣子,該多好啊。


    *


    春禧殿。


    嬋媛正在看前朝遞上來的折子,看完就擱在了一旁。


    “銀枝,看過了,送去給皇上吧。”


    話音剛落,弘昫就從外頭進來了,恭恭敬敬對著嬋媛行了一禮,“皇額娘,您為何什麽都不和兒臣說?折子也是,看完就罷了,再也不像從前那樣給兒臣講道理了。”


    嬋媛淡淡一笑,對著弘昫招了招手。


    “你放手去做。你是皇額娘的孩子,又不是皇額娘的傀儡。決定隻有你自己做了,你才會對它負責,你對它負責才會在意它的結果。若結果不好,你才會愧疚自責,之後才能改。”


    弘昫一愣,他才剛剛登基,連張廷玉大人也提醒他要在意後宮前朝老臣之言,不要一意孤行。可皇額娘居然放心將所有事交給他。


    “如果害怕走錯路,隻會止步不前。你年紀還小,難免行差踏錯,眾臣都會包容你的。趁這個時候把學過的東西,付諸實踐,才知道能不能起效。若現在就瞻前顧後,前怕狼後怕虎,你永遠都不會當皇帝的,隻會當傀儡。”


    弘昫驚歎於皇額娘對他的信任,高興地對皇額娘點了點頭。


    “兒臣知道了,有皇額娘幫兒臣盯著,兒臣很放心。”


    嬋媛見他又風風火火、昂首闊步地離開了,不由看向那壇陵容留給她的酒。


    這是陵容教會她的事。


    克製權欲。克製掌控一切的欲望。


    相信別人的能力,相信大家的力量。局勢便是匯集眾人之能,眾人之力而成的。


    哪怕弘昫隻是個孩子,他也有常人所不能想象的智慧,在質疑他之前,先理解他,比什麽都重要。


    “銀枝,把酒開了吧。”


    銀枝有些笑話嬋媛的意思,悠悠然道:“這可是最後一壇嘍,喝完就沒有嘍?”


    嬋媛深吸一口氣,仰天看著頭頂的燈盞,猶豫了好久才答道:“還是不開吧。快拿到我看不見的地方去。”


    銀枝喜氣洋洋地將酒搬走,打開窗戶讓月光滲漏進來。


    竹影搖曳,一如從前。


    隻是好久好久不喝酒了。


    因為她的夢,不必用酒來麻醉,而可以靠雙手去實現了。


    幸而她本就是高山而非溪流,本就是人傑而非草芥。否則等她拖著血淋淋的身軀爬到這裏,隻怕早已沒了大刀闊斧的雄心壯誌。


    這世間仍舊不公,所以她隻有像陵容那樣傾盡全力,才能略略還世間一點公道。


    世間尊卑有道,那是什麽道?


    她要去填平的溝壑,才是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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