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忽然變得很長、很長。


    夜裏躺在床上,仍舊忍不住一遍遍地問,“為什麽”。


    可是沒有人會告訴他答案。


    溫實初開始迴憶從前發現的各種細節,比如他初到甘露寺時,嬛妹妹那不願讓他插手幫忙的態度;比如在她在清涼台醒來時,嬛妹妹那句引人遐思的“他”。


    他們倆到底在一起多久了,他竟然被完完全全地蒙在鼓裏,一點也沒發現。


    隔天,進宮給萱嬪請平安脈,她似乎看出了什麽不對勁,給他講了一個方士和郎中的故事,說的便是他和果郡王的事。


    連置身事外的萱嬪都看明白了,偏偏他不明白,他還真是可笑。


    “小主對微臣說這些做什麽?”


    萱嬪淡淡一笑,眼神飄忽遠去,像是她對這種真心錯付、愛而不得的感情,感同身受。


    “我隻是想說,她既信了方士可以救她於水火,郎中又何必上趕著去操心呢?下一次她若病了,郎中就不該救。”


    溫實初抬頭看向萱嬪,心中有些震動。


    曾經,他以為萱嬪和嬛妹妹是情分極好的姐妹,沒想到她這樣清醒。利益交割、情分糾纏,在她眼裏是涇渭分明的。


    她的意思究竟是,嬛兒病了他不該去救,還是嬛兒今後的路他不要再插手呢?


    溫實初揣摩不明白,也不敢開口問,隻有滿心的悲傷壓得他喘不過氣來。


    *


    從春日裏到盛夏,溫實初再沒去過淩雲峰一次。


    他覺得自己的心好像已經死透了,慢慢地腐爛,發出令人惡心的氣味,讓他不再敢看自己的心一眼。


    想死。這世間好像變成了黑白的,了無生機,毫無色彩。


    從前的記憶,除了折磨帶給不了他別的;從前的人生,好像是白白活了。


    溫實初為了保萱嬪的雙生胎沒有跟著去圓明園,太醫院變得格外清淨。


    “誒?費太醫呢?怎麽去了延禧宮這麽久還沒迴來?”


    新來的小太醫衛臨查了一眼記檔的時辰,發現確實有些久了,萱嬪娘娘那兒胎兒一向安好,平日裏都是去了就迴,今日不知是出了什麽事。


    溫實初擔心萱嬪的雙生胎有恙,趕緊抄起藥箱匆匆地往延禧宮趕。


    一到那兒,隻見費叔奕跪在地上對著幾位娘娘喊著:“殺了我吧。求您了,放過她,殺了我!”


    溫實初一聽便知是費叔奕和淳常在東窗事發,他們二人的事,他早就瞧出端倪了,看到費叔奕去碎玉軒請脈比去延禧宮還勤快,他就猜出了內情。


    看著他,溫實初總是不禁想起從前常常去碎玉軒侍奉莞常在的自己。


    淳常在自入宮後就未曾侍寢,費叔奕和她,好像活成了他夢想中的模樣。一個永不侍奉皇上的妃嬪,和一個愛慕保護她的太醫。


    他悄悄地保護著他們就好像悄悄地守護著當初的自己和莞常在。


    可惜,莞常在變成了莞貴人,又變成了莞嬪,現在她是允禮的嬛兒了。


    溫實初也衝進殿內,伏在地上向著三位娘娘叩拜行禮,“求娘娘高抬貴手,饒過他們吧。”


    端妃冷言道:“饒過他們?隻要他們不往來,我們便肯守住此事。如今開恩至此,已是仁至義盡!”


    溫實初看向上座的三位娘娘,知道她們能做到這一步已經冒了巨大的風險了。


    可是,看到跪在一旁像是被抽走魂魄的費叔奕,溫實初又痛心起來,“娘娘,讓相愛之人生生分離,這難道不比讓他們死別更難受嗎?”


    失去所愛,是鑽心蝕骨之痛,在座的妃嬪大抵都不懂。


    萱嬪像是被溫實初這一句激怒了,撂下話來,“那就去殺了她,幹脆利索,選死別吧。”


    溫實初被她這滿口打打殺殺的嚇得不輕,情急之下,突然說道:“微臣有一個方子,可以使人假死,七天七夜氣息全無,待到七日之後,人便可恢複生機。”


    萱嬪和惠妃麵麵相覷,溫實初察覺到了她們眼神中一閃而過的心動,以及這短暫欣喜後漫長而悠遠的悲傷。


    那一瞬間,他忽然發現,原來,這宮裏的女人,沒有一個想要被囚在這紫禁城中。


    萱嬪試了費叔奕的真心,狠心看著他的臉被燙傷也麵不改色,不禁叫溫實初震動。萱嬪這人,原來狠辣起來也是可以毫不留情的。


    溫實初攙扶著費叔奕離開,幫他擦了燙傷藥膏後便叫他先迴府休息了。


    他折返迴到延禧宮,裏頭是淳常在剛剛出來,溫實初提心吊膽,鼓起勇氣還是走了進去。


    萱嬪操勞了一日,臉色有些差,溫實初見她懷著孩子還要如此為旁人的事費心,有些自責。


    “娘娘,微臣這兒有參片,先含一片複複元氣吧。”


    萱嬪遲疑地含了一片,看著溫實初失意地搖了搖頭,“溫大人,做大夫,你很不錯。”


    溫實初嘴角一抽,扯出一個苦笑,手足無措。


    言下之意,就是他做人不太行唄......


    “你的假死藥,一會兒送到碎玉軒去吧。”


    溫實初眼光微亮,驚喜地看著萱嬪,立刻叩頭謝恩,沒想到剛磕了一個頭,就聽到萱嬪繼續說道:“對費叔奕,一個字都不要說。”


    啊?


    溫實初抬頭疑惑地看向萱嬪,“為什麽?娘娘肯冒險送淳常在出宮,為何不願成全他們呢?”


    萱嬪冷笑一聲,像是看傻子一樣看著溫實初,“是不是你們男人喜歡誰,誰就得心甘情願地和你們在一起?”


    像一盆冷水澆在頭上,溫實初突然有種醍醐灌頂之感。


    原來是這樣。是這樣的......


    嬛妹妹,不是必須迴應他的感情的,一直以來都是他自作多情地付出。他們之間,早在上善寺送玉壺的時候,就完完全全地結束了。


    兄妹之情,是嬛妹妹親口所說,一直以來都是他因為誤會而傻乎乎唱的獨角戲。


    那個“永遠”像是枷鎖套在他的身上,讓他以為付出一輩子就能得到她的愛。


    其實不會,永遠不會。


    溫實初難過地低下頭去,忍不住抽泣,但還是強忍著悲傷擦去眼角的淚。


    “萱嬪娘娘寬宏大量,能夠成全淳常在,也放過費太醫,微臣在此多謝娘娘。”


    這一刻,溫實初才有一種豁然開朗之感,他感激地對著萱嬪再拜。


    “溫大人,你也想清楚,幫嬪妃假死出宮是死罪,沒有迴頭路。日後本宮有難,你也不得善終。”


    溫實初鼓起勇氣對著萱嬪點了點頭,“微臣明白,縱是死罪,微臣也做。”


    萱嬪看著不怕死的溫實初,揚起嘴角。


    溫實初亦覺得心中安寧了許多,白日裏審問費叔奕時他還覺得萱嬪狠毒,如今細細想來,她不過是用自己的方式像個姐姐一樣保護淳常在罷了。


    手腕雖然淩厲,可她還是當初那個心腸柔軟的人啊。


    *


    萱嬪生子封妃,伺候她坐完月子已是深秋。


    溫實初終於有機會去淩雲峰探望甄嬛了,他想對她好好告別。


    哪怕隻有一次,他想做那個率先退出她生命的人,放棄堅持了多年的對她好的習慣。


    他想,這樣,自己便能徹底死心了吧?


    禪房裏布置得很溫馨,甄嬛坐在房中看書,心情也不錯。


    看到他來了,甄嬛頓時神色有些緊張,一臉的愧疚。


    “我隻是送些凍瘡膏來,馬上入冬了,你手上的凍瘡發作難免痛癢。”


    甄嬛聽溫實初這麽說,真摯地點了點頭,“溫大人,今後你就不必來淩雲峰了。”


    溫實初想到甄嬛會介意他的探望,卻沒想到如此絕情。


    他的疏離還沒說出口,她就率先往後退了一大步,好像生怕和他再有瓜葛。


    輸了。他又輸了。


    甄嬛看出了溫實初的失落情緒,趕緊解釋道:“允禮下個月要去滇藏,他想借此機會讓我扮作他的貼身侍女離開京城,和他遠走高飛。”


    什麽?


    “可是......”


    甄嬛的眼睛裏充滿對未來的期待,笑道:“可是什麽?允禮已經差阿晉去義莊尋一具與我身形相似的骸骨投入山林了,到時候真的被發現追查起來,隻怕也是一年半載之後的事了。”


    溫實初歎了一口氣,終究有些舍不得,卻不能宣之於口。


    突然,甄嬛像是想到了什麽似的,憂心道:“隻是,陵容當初來清涼台,知曉了我與允禮......如果她攛掇皇上追查到底,隻怕日後仍有後患。”


    溫實初一愣,不知道甄嬛是什麽意思,為何突然說起這樣的話。


    “實初哥哥,聽允禮說,陵容如今身邊侍奉的太醫是你。你若能為我們留意她的把柄,或許就能救我一命?”


    溫實初悄然退了一步,蹙眉側過身去,他不願再為甄嬛做事了。


    “實初哥哥,你難道要看著我被人害死嗎?”


    溫實初不得不嚴肅道:“宣妃娘娘不是這樣的人,她很有情義。與她情分不深的淳常在,她都願意冒險送出宮禁,你既已離宮,萬事於她無礙,她又怎麽會對你痛下殺手呢?”


    甄嬛一愣,喃喃道:“她助嬪妃出宮?”


    她打量著眼前的溫實初,隻覺得有些不認識他,沒想到他這樣為安陵容說話。


    可她不能不警惕,不能不為自己備條後路,當初陵容在清涼台放下的狠話她還沒有忘記,心裏怎麽能夠坦然呢。


    “實初哥哥,陵容如何對其他人我也管不著,隻求你能護著我。你不是說過,我真正的安樂更重要些嗎?”


    溫實初深深吸了一口氣,看到甄嬛那楚楚可憐的模樣,最終還是心軟下來,點了點頭。


    *


    二月裏,宣妃突然尋溫實初要了一劑落胎藥的方子。


    他起初並不願助宣妃做這傷陰鷙的下作之事,但聽聞是要打下甄嬛腹中果郡王的孩子,溫實初便同意了。


    宣妃去甘露寺送落胎藥的那一日,溫實初也跟著去了,宣妃吩咐他若是半個時辰不見她出來,便可進去。


    一進禪房,溫實初便見到了打翻在地的落胎藥,以及哭得淚潸潸的甄嬛。


    “嬛妹妹!你糊塗啊!”


    溫實初痛心疾首,隻覺得甄嬛瘋了,如今果郡王生死未卜,皇上又再度寵幸,她留下這個孩子,要怎麽才能保得住呢!


    見甄嬛遲遲不答,溫實初走到她身前,質問道:“為什麽!嬛妹妹!為什麽!”


    甄嬛望了宣妃一眼,對著溫實初篤定道:“因為我遇見了皇上,這個孩子是皇上的。”


    溫實初定住了,眉頭幾乎皺得鎖在一起,悲痛地看著甄嬛。


    她說過她寧願“一錯到底”,她“永不後悔”。若這個孩子是皇上的,剛剛那碗落胎藥,隻怕她早已一飲而盡。


    “嬛兒!你瘋啦!這可是欺君之罪!這萬一!”


    溫實初腦子清醒,他知道此事一旦被發現,便是萬劫不複。


    他悄然看向宣妃,他清楚,宣妃有決斷,她這麽做是為了嬛妹妹好。那深宮裏的女人聽到“假死藥”三個字都眼睛放光,哪裏有放棄在宮外的自由,非要迴到宮裏去的呢。


    “沒有萬一!若是有萬一,那這個萬一就是你不肯幫我!你去告訴皇上!我已經有兩個月的身孕,根本不是他的!”


    溫實初看著一邊哭泣一邊咆哮的甄嬛,欲哭無淚,他知道嬛妹妹是在無理取鬧,他也知道嬛妹妹這是為了允禮不顧一切。


    可要他親自去向皇上告發她與人私通,害死她和甄氏滿門,他做不出來。


    “你明知我不會這樣做!”


    甄伯父救過父親的性命,挽迴過溫家世代行醫者的聲譽,他怎麽可能做出這種損人不利己的事呢。


    溫實初無奈地看向宣妃,卻在她臉上看到了對他們二人的鄙夷,還有一種看不爭氣孩子一般的痛心。


    關鍵在他。


    他若不願替宣妃作證,甄嬛這個孩子是誰的,在生下來之前是無法定論的。


    宣妃草率告發隻會引火燒身,不僅不能讓甄嬛將孩子打下,還會把自己坑死。她不可能這麽做的。


    “說來說去,都是我無能。我不能幫你。”


    溫實初鼓起勇氣拒絕了甄嬛,讓她有些錯愕。


    甄嬛知道,溫實初為人純善,他人心最低處不過是心軟,隻要磨一磨,他是不會放棄數年情誼,真的棄她於不顧的。


    甄嬛繼續說道:“如今你肯幫我就幫,不肯幫我,我也不會勉強。我在宮外無依無靠,不過是坐以待斃罷了。宮裏哪怕是鬥得無情無盡,總比在這裏,鬥也不鬥就被人害死了好。”


    她看向宣妃,溫實初則是深感無奈,他不明白為何甄嬛對宣妃一直防備有加,警惕異常。


    溫實初無助地看向宣妃,但她隻是平靜地看戲,一言不發。


    “實初哥哥,有些事你不願意,我也未必願意......”


    一句句“實初哥哥”裏都是淒婉的語調,都是央求與懇切,她卑微地乞求他,讓他好像被蜘蛛絲纏在網上不得動彈一般。


    他明明知道,隻要一狠心,就能將她踹開,可他做不到。


    他真的做不到啊。


    溫實初無奈地看向甄嬛,歎道:“罷了。嬛兒。這世上我拿你最沒有辦法。”


    一瞬間,溫實初看見了宣妃眼底泛起的寒光,是一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殺意。


    她的臉上明明仍舊是溫和的笑容,卻讓人不寒而栗,仿佛那笑容在嘲諷他的愚蠢,鄙夷他的軟弱,對他仍舊這樣拿嬛兒沒辦法表示輕蔑。


    “下次她若病了,郎中就不該救。”


    那句話迴蕩在耳邊,道理明明白白,可溫實初做不到。他即便已經對嬛妹妹再無心思,仍舊無法見她不救。


    忽然,溫實初像是看見自己被拖出去杖殺的景象,聽見滿門親眷哭喊唿號之聲。


    他不禁看向仍舊在抹淚的甄嬛,打了一個寒顫。


    好像她是他的宿命,她是他的牢籠。


    從他決定對她說出“保證一生一世對你好,疼愛你,保護你,永遠事事以你為重”時,他就輸得徹徹底底。


    人,似乎應該事事以自己為重。


    但他已經迴不了頭了。


    他一迴頭,便看見“溫實初”是個笑話。


    他寧可把自己關在籠子裏等待必死的命運,也不想看見自己成為一個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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