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頭曬人,湖邊樹上的蟬鳴“吱呀吱呀”地吵人。


    溫實初的背上背著藥箱,這是父親急用的藥材,非得到潮濕的地帶才能采到。


    京城大旱,已經半個月沒下過一滴雨了,若不是到退了水的泥濘地裏去尋,隻怕連這兩斤藥材也是采不到的。


    “問蓮根有絲多少,心為誰苦,雙花脈脈相問,隻是舊時兒女......”


    溫實初倚在湖邊的柳樹旁,順著歌聲的方向望去,隻見湖心有一隻小船。


    船上一角是一個師父搖船,一個小丫鬟拿著瓢舀水玩。另一邊則是一位小姐懷抱一把荷花唱著歌,她身旁另一個小丫鬟正在剝蓮蓬。


    湖麵波光粼粼,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灑下無數寶石一般光影浮動。


    那歌聲令人沉醉,溫實初有些看呆了,扒著樹幹微微揚起嘴角。


    他忘記了父親囑咐的差事,小跑著往碼頭跑去,他想知道這位唱歌的小姐是誰,哪怕隻看一眼也是好的。


    想到此處,他跑得更快了,汗如雨下卻腳步輕鬆,氣喘籲籲卻滿心歡喜。


    溫實初跑到碼頭時,恰好追上了下船的小姐,他趕緊俯身作揖行禮道:“方才聽到小姐歌聲,如聞天籟,能巧遇如此妙音,實是在下之幸。”


    浣碧“噗嗤”一笑,用絹子掩麵,喜悅地看向甄嬛。流朱則是傻乎乎地拎著裝蓮蓬的竹簍,捧著荷花,一臉茫然地打量著麵前躬著身子的溫實初。


    “公子多禮,歌曲而已,登不得大雅之堂。”


    甄嬛見到麵前的大哥哥跑得滿頭是汗,身上還背著一個箱子,看上去又傻又愣。她不得不用團扇遮麵,微微屈膝還禮,手忍不住悄悄扯了一下浣碧的衣袖,示意她不宜久留。


    溫實初這才抬起頭,垂眸看向麵前的小姐。


    這位妹妹,他原是見過的!


    這是甄大人家的嬛妹妹!過年時隨父親去甄家拜年,他曾與妹妹有過一麵之緣。


    “嬛妹妹!今日倒是巧了,竟在此處遇見。”


    甄嬛一愣,腦袋歪過半個打量著麵前的大哥哥,卻仍舊沒想起他是誰。


    溫實初見甄嬛已經將他忘了,這才尷尬地笑道:“是在下失禮了,偶然一瞥不算相見的。在下醫官溫家,溫實初。”


    甄嬛後知後覺地想起了這個名字,用扇子掩麵笑道:“實初哥哥?夏日日頭毒,哥哥是采藥才歸嗎?懸壺慈心,實在辛苦了。”


    “嘿嘿。”


    溫實初聽到“實初哥哥”身子一麻,忍不住高興地笑出聲,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


    哎呀!


    溫實初突然想起了藥箱裏還背著父親急用的藥材,匆匆躬身拜別,“在下還有急事,先走一步。”


    一邊拍著腦袋一邊往迴跑,溫實初懊惱這和嬛妹妹的初見一點兒沒有情致,可又暗暗為了今日的相會而感到竊喜。


    日頭仍舊烈烈的,溫實初的心卻像是掠過一陣清風,還帶著荷花的香氣。


    *


    迴到家,父親正在案上忙碌,明明今日不去宮中當值,父親還是一刻不歇。


    “爹,您要的藥。”


    溫實初小心翼翼地試探了一句,父親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說道:“去根莖,洗淨,曝曬後碾為末。”


    溫實初悻悻地退了出去,卻又不死心地追問一句,“爹,您置辦藥材,為什麽不通過太醫院?反而要兒子去采藥?”


    突然,父親停下了手裏的動作,靜靜地抬起頭,無奈地看向溫實初,慘淡一笑。


    靜謐之中,外頭的蟬鳴變得格外明顯,溫實初感覺到額頭的汗又順著臉龐流了下來。


    “是兒子多嘴,不該多言,父親忙吧。”


    溫實初趕緊跑了,捧著藥材去了根莖洗淨,架好曬架,將一株株草藥晾在杆子上。


    “咚咚咚。”


    敲門聲?


    溫實初遲疑地四下打量,發現確實是他家後院的院門響了,才忙趕著跑去開門。


    門栓一落,他便看見了一張紅撲撲的臉蛋。


    這不是嬛妹妹身邊的丫鬟嗎?


    “溫少爺。我是小姐身邊的浣碧,我家小姐叫我把這個送來給你。”


    溫實初看著布兜裏剝好的蓮子,忍不住咧嘴一笑,心裏甜甜的。


    浣碧見他心情好,繼續說道:“我家小姐說,高山流水,知音難覓,溫少爺欣賞小姐的歌聲,實屬難得。小小迴禮,不成敬意,望溫少爺不嫌棄。”


    溫實初一聽嬛妹妹以“知音”相比,心裏樂得開了花,忙迴道:“怎麽會嫌棄呢!暑熱難當,蓮子清火,最是相宜,是我該感謝嬛妹妹如此貼心!”


    浣碧禮貌地一笑,對著溫實初行了個禮便走了。溫實初卻拿起布兜裏的青嫩蓮子往口中一丟,嘎嘣一嚼,任憑那清甜的滋味縈繞口腔。


    這個季節的蓮子蓮心未熟,一點也不苦,隻有滿口清香鮮嫩而已。


    *


    夜裏,外頭突然鬧哄哄的。


    溫實初揉了揉眼睛,緩緩起身,透過窗戶看出去,隻瞧見院子裏錯落地火把將裏屋都照得亮堂堂的。


    這是出什麽事了?


    溫實初蹬上鞋子走到門前,卻發現門被鎖了。


    “給我搜!定然能搜出來!”


    不知誰大喊一聲,嚇得溫實初一哆嗦,背倚在門後嚇得不敢出聲,捂住嘴巴悄悄地透過門縫看向外頭。


    隻見穿著皇家服飾的侍衛一個個拔刀相逼,湧進父親主屋的士兵一個個在裏頭將東西翻著扔出來。


    “大人,找到了!找到了!”


    溫實初驚得忍不住扒在門縫上看,隻見父親被人擒住,架著拖了出來。


    “微臣冤枉,微臣實在冤枉。十八阿哥並非微臣所害啊,求大人明鑒!”


    領頭的侍衛並不聽父親辯解,往地上狠啐了一口道:“人證物證俱在,看你還怎麽抵賴!帶走!”


    溫實初看著父親被一群侍衛拖走,嚇得三魂去了七魄,整個人慌得戰栗。


    怎麽辦?這該怎麽辦!


    溫實初趕緊跑到書房,將平時習字默藥方的那張大桌子往窗邊挪,可那桌子實在太沉了,他一個人拖了好一會兒才將它懟到窗前。


    溫實初趕緊爬上桌,用力推開窗戶,手腳並用地翻過窗戶,這才離開了房間。


    一路小跑著到門口,隻見那群侍衛已經騎馬離開了,遠處的火把光影將胡同的盡頭照得透亮。


    父親一定是被冤枉的!父親仁心濟世,怎麽可能下藥害人,一定是被誣陷的!


    溫實初手足無措,不知該找誰求助,忽然想到了和父親交好的甄大人。


    甄大人在大理寺任職,這種謀害皇子的大案,一定會經由大理寺調查的,他得趕在皇宮內定案之前,趕緊去求甄伯父幫忙。


    溫實初趁著夜色一路跑到甄府的後門,焦急地叩門。


    “誰啊?”


    門內的小廝有些不耐煩的樣子,聲音也懶懶的,像是剛被溫實初吵醒。


    “醫官溫家,家父溫太醫蒙冤!有急事求見甄伯父!”


    裏頭沒了動靜,溫實初不知是不是看門小廝又睡著了,憤憤地抄起外頭橫著的一支扁擔,對著門就猛打,隻怕動靜不夠大不夠驚醒甄伯父的。


    “誒誒誒!你幹什麽!大半夜的,老爺夫人早就睡了,你明日再來吧!”


    溫實初並不死心,若是父親被人誣陷而死,一世的聲名就全毀了,溫家世代從醫,以後家中親戚還如何開門坐診,如何治病救人?


    “大哥,求求你了!開門吧!我要求見甄伯父!”


    溫實初急得眼眶含淚,腦門上的汗水大顆大顆地往下滴。


    “實初哥哥。快進來吧。”


    一開門,溫實初從提著燈籠後的浣碧身後看見了穿著鬥篷,戴著帽兜的嬛妹妹,她似乎也十分焦心急切,悄然領著溫實初往內院去。


    “夜裏看書晚了,還沒入睡,聽到實初哥哥叩門,便猜想出了大事。家中的小廝不懂規矩,還望實初哥哥體諒。”


    甄嬛在前頭引路,將溫實初一路送進主院,才停下腳步。


    “嬛兒能幫哥哥的隻有這麽多,希望爹爹能夠幫助溫家叔父順利脫險。”


    溫實初瞧著甄嬛在浣碧陪伴下遠去,隱入黑暗時隻見一盞小小的燈籠光芒,仿佛漆黑甕罐裏的小小螢火。


    進屋後,溫實初趕緊將來龍去脈、所見所聞說與甄大人聽。


    甄伯父聽罷溫實初所言,若有所思地安撫他道:“孩子,你不必著急。謀害皇嗣是國之大事,皇上不會任由後宮自行處置的,明日我必聯絡諫臣上書,絕不使你父含冤而死。”


    溫實初感動地對著甄伯父叩頭,激動地熱淚盈眶。


    “謝伯父救命之恩,實初沒齒難忘。”


    *


    半個月後,父親歸來。


    幾個太監用擔架抬著,父親身上被打得沒有一塊好地兒,素色的裏衣裏頭滲出鮮血來。


    溫實初看著不成人樣的父親,心疼得不知該如何安慰。


    太監們將擔架擱在院子裏,匆匆站成一排。過了一會兒,一個穿著華貴的太監手持拂塵從外頭的轎子裏鑽出來,慢悠悠地走進院子裏。


    “溫大人,接旨吧。”


    太監趾高氣昂,看上去目中無人,溫實初心中略略不忿,但隻能跪地叩拜。


    父親傷得極重,好不容易才從擔架上翻身下來,顫顫巍巍地跪在太監腳邊。


    溫實初看著父親趴在地上,雙手哆嗦地抖動,剛一開口就吐出一口血來。


    “微臣接旨。”


    太監傲慢地瞥了他們父子一眼,宣讀道:“皇帝口諭,溫太醫含冤受屈,朕心愧痛,賞白銀百兩,以作寬解。其子溫實初,擇日可令入太醫院,欽此。”


    溫實初含淚叩頭,和父親一起高喊著“謝皇上隆恩。”


    另一個太監拿著一個木漆托盤放在地上,上麵是那一百兩銀錠。溫實初忍不住抱住父親,眼淚不爭氣地落下。


    “實初,別哭。做太醫,就是這樣。千萬千萬,不要卷入後宮鬥爭,否則......萬劫不複啊。”


    溫實初對著父親點了點頭,扶著父親挪進臥房。


    天仍舊是黑的,那白花花的銀子躺在地上,仿佛把“懸壺濟世”、“妙手仁心”的德行都擊碎成一文不值的塵埃。


    *


    暮靄沉沉,天欲雨。


    溫實初穿著一身孝服跪在父親靈前,欲哭無淚。


    來來往往祭奠的人都說父親是個好大夫,可是這又有什麽用,父親還是不堪重刑,迴來養了不過半年就病故了。


    太醫,不過是貴人手中隨時可丟的棋子,時時刻刻都有生命危險。


    治不好要陪葬,是錯;治好了傷了人利益,也是錯。古往今來,有幾個太醫能夠善終?又有幾個太醫憑借醫術高明就能救人呢?


    在權力的殺戮麵前,他們身上的那一點醫術,實在不值一提。


    “實初哥哥,節哀。”


    溫實初一愣,眼前盆中的火焰好像竄上來了一些,他轉過臉看向穿著一身素衣的嬛妹妹,終究還是忍不住掉下眼淚。


    他匆忙地拂袖擦去淚痕,對著嬛妹妹身邊的甄伯父深深叩頭。


    “多謝甄伯父還家父清白,今後若有所需,實初定當竭盡全力。”


    這半年,一直忙著照顧父親,平日裏還要去太醫院當值學習,做些整理藥材的打雜活計,一直沒時間正式登門去拜謝,實在是失禮了。


    溫實初懊悔難當,沒想到甄伯父並不計較,將他扶起來,語重心長道:“溫大人是位好大夫。孩子,別太難過了。”


    溫實初用力地點了點頭,看著案桌上的靈台心中戚戚。


    他不明白。好大夫,為什麽沒有好報?明明救了那麽多人,為什麽無法自救?


    眼前火盆裏的光焰簇簇,熏得溫實初淚如雨下。


    他不明白,真的不明白。


    *


    春光甚好,今日輪休,溫實初提著藥箱又往甄府去。


    後院的小廝已經與他十分相熟,樂嗬嗬地迎道:“溫大人,您來啦,您可真是準時啊,每半月來請一次脈,從不懈怠的。”


    溫實初溫和一笑,輕車熟路地跟著小廝往內院走,腳步輕快。


    幾年過去了,父親的死也像是一團散去的雲,在太醫院已經有了自己案桌的溫實初,謹記著父親臨終前的諄諄告誡:


    “莫要牽扯進後宮爭鬥,明哲保身才是正理。”


    甄府對溫家有恩,溫實初不是那忘恩負義之人,縱使知道太醫不得為皇族以外的人看診,還是每半月悄悄來一次。


    候在廊下,小廝進屋去通報,溫實初臉上洋溢著喜悅的笑容,給甄大人和甄夫人診完脈,他就能去給嬛妹妹診脈了。


    “嗐,嬛兒是不願去選秀的,我私心裏亦是不願......”


    甄夫人的哽咽聲引起了溫實初的注意,他萬分震驚地捕捉到了那話中的關鍵詞:選秀!


    “所有秀女未經選看前,都是不能定親的,你想什麽呢,逃不掉的。”


    甄伯父痛心疾首的歎息更加叫溫實初傷心,仿佛一顆酸梅哽在胸口,暈出又酸又苦的滋味。


    這可怎麽辦!他對嬛妹妹早就暗生情愫......


    他早就想要向甄家提親,迎娶嬛妹妹為妻,如今選秀的事橫在前頭,萬一嬛妹妹中選,他豈不是今生今世都再無機會了!


    想到此處,手中的藥箱怦然墜地,發出一聲悶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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