翊坤宮。


    皇貴妃在宮裏栽種了許多杏花,春日裏杏花一開,甚是好看。


    溫宜十歲了,生得亭亭玉立,坐在樹下和朧月、弘昫一道下棋。他們倆一起和溫宜對戰,輸多贏少。


    “朧月,你又偷棋子,別以為我沒看見哦。”


    溫宜一把抓起朧月那拿著棋子的手,笑得溫和從容。


    朧月俏皮地吐了一下舌頭,埋怨道:“姐姐若不讓著我和小七些,我倆又要輸啦。”


    弘昫尷尬地瞥向朧月,幫著溫宜勸說道:“輸就輸,總是正大光明的嘛。溫宜姐姐也不能總欺負咱們兩個小孩子,對吧?”


    溫宜眯眼看向弘昫,隻覺得他說話越來越像毓娘娘了,自己若是不手下留情,便成了欺負小孩子了。


    “好啦,讓你們。”


    溫宜寵溺地一笑,從朧月的手裏拿過棋子丟進圓缽裏,朧月高興得手舞足蹈,仿佛又有了勝算。


    和年世蘭、安陵容坐在廊下,曹琴默溫柔地看著溫宜,露出滿足的笑容。


    這幾年皇上身子不好,但仍勤於政務,後宮來得比從前更少了。就算是侍奉,也是十幾歲的答應常在跟在身邊,她們這種已經侍奉十幾年的老人,更是難見到皇上了。


    “誒,襄妃,本宮家中的親眷送來了名帖,都是些朝中官員家中子侄的相貌所長,你要不也看看?”


    曹琴默一愣,她從沒考慮過這種事,年世蘭乍然提起,反叫她錯愕。


    “是不是太早了?”


    曹琴默看著遠處的溫宜,心像是被人拉扯著一樣的難受。


    安陵容笑著從年世蘭手中接過名簿,頗有興致地翻閱起來,“禮部侍郎次子,年十五,舉人中第,嗯,讀書好、有文采,年紀也不大。鑲紅旗騎兵統領長子,年十四,善騎射、好角力,嗯,將來大抵是個威風凜凜的大丈夫。”


    曹琴默越聽越緊張,看向年世蘭,“至於嗎?溫宜還小呢。”


    年世蘭從安陵容手中又將名簿拿了迴去,一邊翻一邊“嘖嘖”讚歎,笑道:“這可都是京城尚未娶親、搶手的好兒郎,若咱們溫宜不是公主,隻怕還沒機會挑呢。下手晚了,可就沒了。好男兒可不是春日的草,割完一茬還能再長一茬,那都是珠玉,摘一顆少一顆。”


    曹琴默知道年世蘭說得在理,能夠有機會做選擇,已經是溫宜身為公主的僥天之幸了。這世間,大多數女子是沒得選的。


    可就算是有的選,對於溫宜而言,仍舊是盲婚啞嫁,是選了一條路,就難以迴頭。


    “再等等吧,等溫宜可以自己選的時候……”


    曹琴默攥著手裏的絹子,好不容易才將心緩緩鬆弛下來,隻見年世蘭看得倒是挺開心,一邊看一邊點評,仿佛是在給自家朧月挑女婿一般。


    安陵容伸過手拍了拍曹琴默的手背,似乎是在叫她不要太擔心,她們三人都有自己的女兒,總有一天要親手將女兒送出紫禁城。


    “姐姐,出了宮,她們便能走上街市,便能結交妯娌朋友,那是比紫禁城更廣闊的天地啊。”


    安陵容的安慰突然讓曹琴默釋然了些許。


    外頭周寧海突然匆匆跑了進來,對著三位娘娘跪地行禮,“娘娘,宮外傳來的消息,蘇州織造的孫家因為賄賂逆黨而被問罪了。”


    什麽!


    曹琴默驚得站起來,看向年世蘭。


    蘇州織造孫家十幾年前和伯父交好,常有來往。當時孫家和曹家是八爺的擁躉,後來曹琴默被先帝爺指給了雍親王,曹家為免猜忌,才不得不稍稍和孫家疏遠。


    皇上在登基後初次選秀就給了孫家好大一巴掌,責令孫家女眷永不許參加選秀。孫家一直是靠著巴結年大將軍的緣故才保著一家子榮華富貴,當時蘇州織造進貢的緞子都是直接送進翊坤宮的。


    這些年,皇上清算八王九王敦親王的附庸者一直沒有停歇。名為清查貪腐、清明吏製,其實更是在對官員進行洗牌,讓效忠者代替曾經站錯隊的人。


    這才幾年的光景,就輪到孫家了。那曹家怎麽辦?


    曹琴默急得滿頭是汗,年世蘭臉上卻是一種已經麻木的悲傷。


    “早晚的事,本宮知道,當年依附哥哥的,有一個算一個,皇上都不會放過。這對年家活下來的人,何嚐不是一種警告?”


    年世蘭歎了一口氣,撇過臉去,看向富麗堂皇的翊坤宮,仰著頭抹去眼角的淚。


    曹琴默知道,年世蘭終究是放不下年大將軍的死,皇上這樣刨根揪底地清算,仿若在她的傷口上撒鹽,一遍遍淩遲般提醒她:兄長拚了性命在戰場上廝殺,年家子侄流血受傷,都是不值的。


    曹琴默實在擔心家裏,匆匆告別了年世蘭,從翊坤宮出來。


    這些年曹家還算安分,沒鬧出什麽引人矚目之事,但是現在沒犯事兒,不代表皇上不會追究從前犯的事。


    她將溫宜送迴永和宮安頓好,立刻前往養心殿求見皇上。


    養心殿大門緊閉,一派肅殺景象。事關家人,曹琴默往日裏再是個淡定的性子,如今也無法冷靜了。


    曹琴默站在殿外候了一會兒,見到安陵容來了,她似乎也很著急的樣子。


    “姐姐,此事還需從長計議,沒有確切消息之前,咱們先迴去等著吧。”


    曹琴默迴望了一眼養心殿,又看向一臉平靜的安陵容,最終還是默默點了點頭,“好吧,姐姐是關心則亂了。”


    兩個人一起乘著轎輦迴宮,一路上一言不發,到了永和宮,兩人進了內室才雙雙歎息。


    “妹妹歎什麽氣?”


    安陵容想到了前世爹爹貪汙被皇上揪住不放之事,就算把爹救了迴來,自己失勢時也免不了爹爹被問斬的結果。


    水至清則無魚,官場之上哪裏有清清白白的官員。這後宮裏也沒有一個好人啊......皇上不過是從前願意裝聾作啞,今後不願意罷了。


    “姐姐急著去養心殿,是想了解家人的近況,還是想要替家人求情?”


    曹琴默愣住了。


    這個情況,與從前年將軍遠在西北,年世蘭接到消息時是一樣的。當時她們倆還費盡心機地為年世蘭籌謀,寧可讓年世蘭接受年將軍的死,也要保住京中家人。


    同樣的情況,勸旁人冷靜,真落到自己身上,便無法淡定了。


    “姐姐,盡可能地保下年幼的子侄和家中的女眷才是上策啊。我們身處後宮,再如何位高權重,終究無法置喙前朝之事。”


    曹琴默忍著心頭的無奈,眉頭緊鎖地忍住淚,腦子也清明了一些。


    伯父勾結八王爺是板上釘釘之事,孫家的事不過是個引子,一旦拿到賬冊實證,曹家就無法幸免於難。


    做下的事是抵賴不得的,一朝站錯隊,彌補卻沒有那麽容易。更何況,曹家五代為官,即便到了這一代無人可用、稍顯落魄,但百年來家中還是積攢了不少珍寶和田畝。抄了曹家,皇上的國庫虧空便又能稍稍迴血了。


    沒用的。


    曹琴默絕望地望著窗外狹窄的天空,忽然放棄了。


    不僅她是驢,連曹家也是驢,拖著沉重的磨盤在原地打轉,也不過是替旁人白幹活罷了。


    他們在莊子上巧取豪奪來的錢,他們借著積攢財富從百姓那兒掠奪來的財富,他們拜高踩低、見風使舵站隊親王得來的好處,最終也會落到皇上的口袋裏。


    等到這頭驢子養得足夠肥了,活兒幹得足夠多了,利用價值已經在歲月流逝中被榨幹了,皇上就要把他們的磨盤卸下來,準備宰殺。


    “妹妹,你說皇上喜歡不貪不腐的純臣,還是喜歡又貪又腐的奸臣呢?”


    曹琴默的眼神麻木,她忽然覺得不僅僅是這個後宮,哪怕是前朝,哪怕是這天下都是一座層層疊疊的圍城。


    所有的權力都像水流一般匯集到皇上的手裏,這層層框架裏的每一堵高牆,一個普通百姓費盡畢生之力也無法將其推翻。


    安陵容沉思了一會兒,站起來安慰似的拍了拍曹琴默的肩膀。


    “姐姐,一個人擁有絕對的權力時,他還是人嗎?”


    曹琴默錯愕地看向安陵容,自嘲地笑了一下低下頭去,忽然覺得自己提出的問題可笑至極。


    對於皇上而言,誰忠誠誰奸惡,誰貪腐誰清廉都不重要。


    他需要能臣做事,他需要勇將打仗,別人要為他耗盡畢生之力,他卻可以什麽都不給的。放出去的權力,想收迴便能收迴。給出去的財富,想掠奪便能掠奪。


    除了皇上,這天下空蕩蕩的沒有一個活人,全都是驢子,全都是驢子。


    曹琴默絕望地流淚,抱住安陵容。她第一次感受到了排山倒海般的恐怖力量,皇權就像一團籠罩在整個大地上的烏雲,而她們太過渺小了。


    殺了他。


    曹琴默感覺到一種濃濃的恨意從心底浮上來,眼淚順著臉龐滑落。


    殺了它。


    除了忍受皇上對曹家的清算,她什麽都做不了,她能做的就是像年世蘭那樣,忍辱負重地討好、把自己偽裝成皇權的附庸,才能盡可能地保護想要保護的人。


    *


    天陰沉沉。


    當皇上的手臂從黃帶子上滑落,曹琴默久久站在原地沒有動彈。


    那個叫囂著她是毒婦的男人死了?真的死了?


    曹琴默看著安陵容伸手合上他的眼睛,將他的手放迴被窩裏,將他的被角掖好。


    安陵容坐在床榻邊,靜靜地流淚,然後開始露出微笑,她看過來的時候,曹琴默才終於有了一點真實感。


    死了。真的死了。


    曹琴默喜極而泣,捂著臉蹲下身子去,遠遠望著安陵容,肩膀不住地顫抖。


    有人抱住了她,是毓貴妃,雙臂搭在她的肩膀上,像是安慰又像是鼓勵。


    安陵容也小跑著過來,三個人痛快地抱在一起,哭泣之聲此起彼伏,她們好像是費盡心思掙脫了磨盤的驢子,如今終於能夠痛快地為自己嘶鳴一聲了。


    外頭劃過一道閃電,照得屋子裏一瞬亮堂堂的,曹琴默卻抬起頭,像是迎接般等候著姍姍而來的雷鳴。


    弑君是第一步。


    她忽然想起了自己對毓貴妃說過的話,心裏像是淌過涓涓細流般清涼爽快。


    曹琴默知道,人在洪流之中如同沙粒般渺小,但是此刻,她們聚沙成塔,一點點地改變了洪流的航道。這又如何不使人振奮呢?


    安陵容鬆開她們,鎮定地深吸了一口氣,走到寢殿門口,激動得連手都在顫抖。


    她忍不住迴望了一眼。


    曹琴默對著她篤定地點了點頭,安陵容終於打開了那扇屬於新世界的大門,悲慟地對著外頭跪滿一地的嬪妃和公卿喊道:“皇上駕崩。”


    那一瞬間,曹琴默仿佛看到那匹獨存在於想象之中的飛馬,像一道閃電一樣劃破天空,將那滿天的烏雲戳出一個洞來。


    地上奔跑的馬多了起來,他們一匹匹也都生出了翅膀,跟隨著那飛馬朝著那烏雲的空隙直衝而上。


    隨著衝上去的馬越來越多,那洞也變得越來越大,烏雲層層疊疊地朝外散開,露出陽光普照的天。


    曹琴默滿足地笑了,眼睛亮亮的,像是塞入了廣闊星辰。


    *


    翊坤宮。


    年世蘭這兒熱鬧得緊,靜和與溫宜兩個人聚在一起整日地切磋棋藝 ,丹楓追著清洛滿院子地跑,身後還跟著踉踉蹌蹌的靈犀。


    弘映實在不肯學射箭,卻被朧月教訓了,弘晽趴在搖籃裏張牙舞爪,想要和哥哥姐姐們玩,卻隻能咿咿呀呀地說不出一個字來。


    弘昕怯生生的,因為他麵容有疤,總是害怕弟妹們嘲笑。


    “弘昕,襄娘娘這兒來。這是你宣娘娘出宮前留下的舒痕膠,以後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弘昕點了點頭,伸過腦袋將臉探到曹琴默手邊。


    敬妃溫和地對著曹琴默一笑,看著這滿院子的孩子,心裏也是無限感慨。


    “聽說,朝中送進來的名簿都被你退了,真不為溫宜好好挑一挑夫婿嗎?”


    曹琴默看著這宮裏學自己想學,做自己想做,一個個想要為小皇帝出力的公主皇子們,釋然地笑了。


    “姐姐,你瞧,他們多像自由自在、無憂無慮的小馬駒啊。”


    女人能不嫁人嗎?能不生子嗎?


    溫宜她已經是最尊貴的公主了,還不能選嗎?


    千辛萬苦,就是為了送給女兒這能夠選擇的小小禮物啊。


    曹琴默鬆弛地往後一仰,靠在竹椅上,瞥向身旁閉著眼睛享受溫暖日光的年世蘭,她睡得香甜,像是沒了所有的負重,輕飄飄的像羽毛。


    真好。


    曹琴默用手撐著臉龐,看著依舊風華正茂、容色傾城的年世蘭,輕鬆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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