輸了。


    浣碧望著跌坐在地上哭泣的甄貴人,心中百感交集。


    今天的雷,她早就知道。隻是沒想到,結果卻如此滑稽。


    滿宮的嬪妃幾乎都篤定僖妃和果郡王的私情,也心知肚明靈犀公主並非皇上親生。


    但是,沒人敢說出來。


    否則,皇上將赤裸裸地站在他們麵前,任她們笑話議論。浣碧仿佛看見皇上那赤條條的身上披著一件華貴無比卻無人能夠看見的龍袍。


    那件龍袍叫皇權,無人能夠戳穿他光著身子的事實,隻能裝聾作啞地讚美那件龍袍的絕美刺繡和精致做工。


    滿宮的嬪妃隻能附和著皇上的英明,為他捧場“是啊,靈犀公主是皇上親生”。


    眾妃嬪護送著剛剛暈倒的皇上迴養心殿,此刻殿中隻剩下還未起身的惠貴妃、陪著甄嬛一道兒抹淚的流朱,還有她。


    惠貴妃看著甄嬛,認真地端詳了好久,最終隻留下一聲歎息揚長而去。


    流朱則是攙扶著甄嬛起來,還用自己的粗布袖子給她眼淚。


    浣碧看著她們二人如此主仆情深,仿佛一記耳光被人扇在臉上一樣的丟臉和疼痛。


    “雲夢,把她們倆扯開。果郡王府的奴婢,怎麽能和甄貴人過從親密呢?”


    雲夢走上前去,粗魯地對流朱動手,流朱卻抱著甄嬛不肯撒手,兩個人仿佛生離死別一般緊緊擁在一起,涕泗橫流。


    浣碧冷笑一聲,憶起流朱為甄嬛事無巨細、無微不至照顧的點點滴滴,她不像個小甄嬛幾歲的小妹妹,更像是事事為甄嬛著想的母親。


    憑什麽啊?


    就因為她生來是奴婢,所以隻能嫁給奴才,然後再生一窩奴隸,世世代代地替人幹活賣命,甚至隨時有死掉的風險?


    如此草芥!當初如果她不為自己打算,嫁給果郡王貼身小廝的會是自己嗎?


    浣碧不敢想下去了。


    起身從翊坤宮出來,浣碧不禁迴過頭望著那燈火通明的奢華宮殿,心頭的寒氣一股一股湧上來。


    流朱攙扶著已經擦幹眼淚再次變得心智堅定的甄嬛從翊坤宮走出來,像是剛剛打了敗仗卻依舊堅挺的戰士。


    她以為看到甄嬛失去皇上的信任寵愛,她會稍稍放下自己的恨意,沒想到竟是愈發濃烈了。她不僅為自己不屈不平,也為流朱不屈不平。


    因為流朱才是和她靠著肩膀,互相依偎著靠在床榻邊,半夢半醒睡到天亮的人。


    *


    永壽宮。


    這裏冷冷清清,自皇上病了,準噶爾兵亂又牽動人心,再無人敢提起甄嬛了。


    浣碧望著庭院中的合歡花被昨夜的暴雨打落一地,嫉妒的心情再次盈滿內心。甄嬛竟然還能擁有果郡王的愛慕和真情,老天爺當真眷顧她。


    永壽宮的奴才已經換了個遍,甄嬛身邊親近的奴才全部被杖斃了,流朱倒是僥幸逃過一劫。


    可最好的結果,也不過是為奴為婢一輩子。


    “甄貴人。”


    浣碧走進正殿裏,看到甄嬛正在撫摸那柄長相思的琴,忽然氣不打一處來,嗬斥道:“怎麽?貴人還要對本宮擺架子嗎?”


    雲夢則是囂張地對著甄嬛喊道:“大膽,見了錦嬪娘娘也不行禮問安?”


    甄嬛像是完全沒有看見她們一般,繼續撫摸自己的琴弦,動作優雅、神態憂鬱,做作得就如同她思念皇上彈奏《湘妃怨》的那個夜晚。


    浣碧仍記得,那一夜皇上拋下了久失恩寵的欣常在,依舊到了碎玉軒,與她恩愛纏綿。


    “罷了。姐姐就是如此,雲夢你出去吧。”


    甄嬛依舊不說話,自顧自地持著燭台去找曲譜,浣碧則是坐在寢殿的榻上,隻是默默地看著她。


    看著她一個人找不到曲譜而東翻西找、累得流汗,顯得狼狽不堪。


    原來,對於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甄嬛來說,找本曲譜,都能如此難。她從前總是一伸手一切好東西都能瞬時到達手心的,何曾需要這樣費力呢?


    “甄嬛,看到你過得如此不順意,我真的很開心。”


    浣碧突然的話讓蹲在地上找東西的甄嬛猛然轉過頭,死死地盯著她,怨恨和屈辱布滿眼眶。


    第一次,甄嬛用這樣的眼神看她。也是第一次,浣碧能夠坐在甄嬛的位置上,像甄嬛曾經那樣居高臨下地審視她,把她當笑話看。


    “別忘了,你仍舊是甄家的人。你的出身永遠不會變,你娘的牌位永遠進不了甄氏祠堂,你的兒子也不會擁有議儲的資格。”


    浣碧低頭一笑,忽然覺得甄嬛似乎跌落在一個怪圈裏出不來了。


    那個怪圈裏,嫡庶出身是第一重要的,家世尊卑是第一重要的,三綱五常是第一重要的,進入族譜、牌位得以供奉是第一重要的,兒子能夠參與繼承討論是第一重要的。


    可是這些捆綁她的枷鎖,早在她選擇借四阿哥生子的時候,就已經全部燒為灰燼了。


    為了活下去,什麽禮義廉恥,什麽倫理法度,什麽血統,什麽名分,重要嗎?


    如果她在乎這些,她不會擁有九阿哥。


    如果她在乎這些,她早就像小允子一樣因為和僖妃親近而被牽連了。


    “出身是奴婢又如何?我現在是錦嬪娘娘。我娘不稀罕進你甄府這醃臢地,別把自己想的那麽高不可攀。而且我隻希望我兒子活得高興,沒那麽大心思要爭儲位。”


    浣碧說罷,甄嬛立刻擺出一副嘲諷的表情,似乎對浣碧的天真感到無語。


    “宣妃會放過你嗎?毓貴妃和她名下的七阿哥會放過你嗎?還有,四阿哥會放過你嗎?”


    浣碧聽到甄嬛說出她的養子四阿哥,整個人笑得直不起腰來。


    四阿哥巴不得浣碧無心儲位,因為在四阿哥眼中,九阿哥是他攝政的備選計劃,她怎麽可能和九阿哥過不去呢?


    這個宮裏最天真的反倒成了還在認真宮鬥的甄嬛了。


    “甄嬛,做人不能既要又要。你以為你今天是輸給了宣妃嗎?不,你輸給了滿宮的嬪妃。”


    甄嬛一愣,踉蹌地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看著浣碧。


    “你在宮中的兩年,誰都沒機會晉封。你一離宮,大家的位份就漲了。皇上為了去甘露寺看你,每每從庫裏撥的銀錢,都會一分不少的苛扣到每個嬪妃的頭上。你一迴來,為了修繕奢華無比的永壽宮,皇上花了整個後宮嬪妃的全年的月例。你以為大家不怨恨嗎?”


    浣碧對於甄嬛這種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談論銀錢,忽然覺得自己過於世俗了,笑著繼續說道:“一家子吃飯,卻總有一個人胃口大,兄弟姐妹加起來,都沒她吃得多。她每天富足愜意,旁人每天餓肚子。大家怎麽會不想把她趕下飯桌呢?”


    甄嬛啞口無言,她自問自己很小心在處理和六宮女眷之間的關係。收禮必迴禮,日常也和善問候。她明明什麽都沒有做錯。


    “甄嬛,你錯了。讓皇上寵冠六宮就是錯。你看似沒有傷害過任何人,但每一個人都因為你受傷了。”


    “你不會記得因為《湘妃怨》被奪了寵的欣常在,也不會記得因為一品少年遊,而白費辛勞的萱常在。更不會記得敬嬪侍奉了十年,而你入宮兩年、一子未生便已在嬪位了。這後宮裏,誰能無怨呢?而在你眼中,皇上把一切好的給你,便是你應得的。”


    甄嬛難以置信地看著浣碧,茫然地搖了搖頭,“可華妃也是寵妃......”


    四年。隻有甄嬛以為宮裏的女人是不會成長、不會成熟的。人人都在變,人人都在努力,憑什麽她在外和果郡王雙宿雙飛四年,迴來還能與宮裏的女人一較高下呢?


    浣碧起身站起來,居高臨下地冷漠道:“年世蘭早已不是從前的華妃。她兄長子侄被屠戮殆盡,她還會因為有求於皇上而爭寵嗎?不像你,玉嬈的婚事要皇上幫忙推掉,別人的孩子也要皇上幫忙養育。”


    嫡庶尊卑、長幼齒序、層層等級,已經極度不公了。她還要借皇上的寵愛和特權,淩駕於這些之上,隻手遮天。


    甄嬛慌張地搖了搖頭,突然崩潰道:“這不是我想要的。我要皇上的寵愛又有什麽用!”


    甄嬛流下淚水,她渾身癱軟地跌坐在地上,像是被抽走了渾身的力氣。


    她低著頭喃喃自問:“為什麽,為什麽?允禮,是我對不起允禮......”


    浣碧往後退了幾步,她從未見過甄嬛哭得如此傷心,像是要把一縷魂魄都從口中嘔吐出來一樣。


    她也知道,甄嬛是沒得選的。天子的偏愛和寵眷,於世間任何一人都太重了。有誰能不被這天下第一的權勢,舉世無雙的富貴所迷惑呢?


    寵妃,就像一個殼子。裏麵可以來來往往套進無數女子,她們被女人嫉恨迫害,圍攻打擊。她們也被帝王當成擋箭牌,在所有亂世降臨的時刻,用以作祭。


    “姐姐,皇上的寵愛,可以護著你,也能害死你。這個道理,你不是早就明白了嗎?”


    浣碧最後迴望了一眼這寂寥的永壽宮,心頭五味雜陳地離開。


    但她希望今天這番話能讓甄嬛明白,這後宮,鬥來鬥去,好沒意思。失去的東西是永遠拿不迴來的,就像死去的娘親,永遠不會複生。


    浣碧望向天空,突然覺得釋然,看到甄嬛這副樣子,她忽然覺得從小吃過的苦、流過的淚也變得有了意義。


    因為在夾縫中掙紮求生過,所以比光風霽月之人更易看透這世間虛偽的真相。


    *


    甄嬛死了。


    消息傳迴宮中時,浣碧一點也不意外,隻覺得唏噓。


    早在宣妃能夠勸說她出來麵對準噶爾可汗摩格時,浣碧就猜到,甄嬛大抵是找對了自己真正的仇人。


    是她對姐姐說的話起作用了嗎?她不知道。


    但她仍有一點點希冀,甄嬛是聽得進她這個妹妹的話的,這樣似乎就證明了她在姐姐的心裏至少曾經有過一點點分量。


    後來聽聞甄嬛離宮前在養心殿瘋魔了,竟然以死抗旨不願和親,把皇上氣得吐血。


    又聽聞甄嬛登上喜轎前在順貞門寬衣解帶,瘋癲無狀,浣碧就知道,姐姐不會迴來了。


    永壽宮那一日,便是她們姐妹之間的永別。


    皇上賜甄嬛“貞義夫人”的諡號,也給了甄遠道一個典儀的虛職,在京養老。


    浣碧苦苦央求,借著皇上對於永遠失去甄嬛的傷心勁頭,懇求與甄遠道夫婦見一麵,說要轉交甄氏委托的遺物給甄家。


    皇上被甄嬛刺殺摩格的大義之舉給架住了,隻能允了浣碧所求,讓她在宮中與他們短暫見一麵。


    碎玉軒。


    這裏是荒廢已久的宮殿,為了臨時見一麵甄遠道夫婦才簡單打掃了一下。


    甄氏夫婦老了許多,不如從前那般意氣風發了,浣碧坐在主位上撇開眾人,隻像個主人似的招待他們。


    “這是越州寒茶。姐姐最愛的方子。皇上來,她也烹此茶款待。”


    說著浣碧佯裝抹淚,眼神卻瞥向甄夫人,她麵色不大好,似乎有些尷尬。


    “姐姐存下的茶不少,雪頂含翠、越州寒茶都是她生前最愛的,我就一並交托給爹爹了。”


    甄遠道一愣,沒想到浣碧這樣當著夫人的麵,直接把二十年的遮羞布給扯了下來。


    “錦嬪娘娘......”


    甄遠道拱手作揖,對著浣碧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他也不知該先向夫人解釋,還是該先向女兒謝恩。


    浣碧見他們二人如此畏縮,便繼續說道:“夫人。您生了個好女兒呢,甘為大清嫁入番邦,隻是姐姐終究是貞烈之人,不堪被可汗侮辱,還能為國立功。”


    甄夫人失去女兒之痛在浣碧字字句句的誅心之中愈發強烈,整個人恍惚得發暈。


    “不過,姐姐又何曾是個本分妃嬪呢?若是想著自己的家人,也不會去甘露寺了。夫人,你說是不是?”


    甄夫人傷心得幾乎要暈死過去,一口氣喘不上來,急得翻出荷包裏的救心丸吞下一顆。


    “浣碧!”


    甄遠道一邊扶著夫人,一邊氣惱地望向浣碧,意識到說錯了話,又趕緊賠罪道:“娘娘恕罪,微臣一時情急。請娘娘不計較微臣......”


    浣碧冷漠一笑,眼中卻含著淚。


    她已經知道了,在爹爹心中,她從來就是奴婢,成了錦嬪娘娘也還是奴婢,從不是他的玉婉。


    “本宮計較。本宮不恕罪。本宮絕不原諒。”


    浣碧站起來,看著這夫妻倆,咬牙切齒地離去,心中卻像是有一個鍘刀迅猛地落下,血淋淋的斬殺了甄遠道,也斬殺了她自己。


    離了碎玉軒,浣碧攜著雲夢走在進宮時那條冷清無人的宮道上。


    過了一會兒,負責接送甄氏夫婦的小太監前來迴話。


    浣碧目光渙散地問道:“東西都收了嗎?”


    “收了。兩壇茶葉,心肝寶貝似的帶走了。”


    浣碧知道,爹爹患有咳疾。她早就因為關心爹爹的緣故去太醫院問過,按照甄夫人調理法子,他多半是肺熱,忌食生冷寒涼之物。越州寒茶和雪頂含翠本就是清冽偏寒的茶,再加上幾味寒涼藥材的粉末,長久下去,必然無力迴天。


    如今連能幫襯甄府的溫太醫都已經死了,誰還能救甄家的人?


    浣碧望向天空,心存一絲僥幸。那僥幸之中是爹爹對甄嬛也毫無留戀,絕不會動那兩壇茶葉。


    可惜,不會的。她知道,爹爹不會的。


    爹爹的性子,放不下她們母女,又給不了正經名分,慣會自我感動地愧疚懊悔,猶猶豫豫、拖拖拉拉,既要又要。


    對甄嬛,又怎麽會轉了性子呢?


    永遠失去的珍愛女兒,實現了男子難以匹敵的忠貞之舉,該是爹爹那迂腐文人心中的驕傲吧......


    爹爹會像皇上那樣,用假裝的深情把自己都蒙蔽,然後走進圈套,對毒藥甘之如飴,最後心甘情願趕赴黃泉。


    娘親啊,我送他下來了。隻是,甄遠道他不值得。自由自在吧,甄氏祠堂才是束縛。


    浣碧低頭收迴自己望向天空的目光,輕聲喃喃道:“爹爹,你欠我一個甄府小姐的人生。我就收迴你父慈女孝的人生,以作償還吧。”


    浣碧繼續走在這偏僻冷清的宮道上,心情就像進宮第一日那樣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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